第六幕忆故人  尊前谁为唱阳关  离恨天涯远    新出场:  李珏 唐新帝,先帝四子,字季玉,年二十一,四月廿五生辰  老者 唐宗正寺卿  丁叔、丁婶、小丁、小依 江宁常乐坊玉若别院家仆    日落黄昏,京外群山连绵,城内已能依稀看到万家灯火。数百年前,李唐子孙被胡人逼到了淮水以南,定都江宁,偏安一隅。此后数代皇帝皆以收复失地为己任,却都以失败告终。百年前,唐仁帝体恤百姓征战之苦,在边境设榷场,使南北百姓互通有无,友好往来。晋国兵强马壮,从这以后,大唐朝廷虽嘴上说着晋国蛮夷,实际也不再轻言北征了。    唐江宁城虽初仿长安城旧制一百零八坊,实则不及百坊。后因山川走势的不同及防御工事的需要,遂在原京师城外加外郭城。经百年变迁,平民百姓逐渐迁去了外郭城,京师城变成了达官显贵的住处。    即使是在京城这聚集着追名逐利之人的权力高峰,也仍有能看繁花落地的闲处。京师城城东常乐坊内有一处绿树掩映下的别院,唤作“玉若”。只听说这处别院的主人是京城的一位世家公子,下人称其为“若公子”。若公子因和家中有些嫌隙便搬出来小住。这位公子知音无几,常来拜访的唯有一位自称“玉公子”的男子。    若公子虽为人清疏,却绝不会苛责于人。久而久之,别院里的下人们也整日挂着笑脸,免不了互相打趣。这城中断找不出第二家有这样的仆役了。    别院兰雪院,丁婶正指挥着几个小厮打扫庭院。    “丁婶,咱午后才扫过,干嘛还要再扫一次?”一个小厮抱怨道。    “若公子马上就回来了,你说为什么要打扫?”一根鸡毛掸子很不客气地打上了小厮的头,“你这个懒家伙,整天除了吃就是睡,没有半点我和你爹的样子!”    周围的小厮们都在偷笑。小丁是丁叔丁婶的儿子。丁婶数落他是别院每天固定上演的戏码。    “恐怕回来的不仅是若公子吧,”另一名小厮得意地说,“听说——若公子还带了一名姑娘回来呢!”    “怎么可能?”一个青衣小婢说,“若公子和玉公子才是一对!”    “小依,这话不能乱说!”小丁忙说。    不多时,玉若别院的一众奴仆便迎来了一辆外表朴素甚至称得上寒酸的马车。在前面骑马的一乔和淑清纷纷下马。而在后面的马车上,一只素手撩开了帘子,露出一位女子的身形来。    她穿的衣着打扮甚是简单——白布印花交领上襦、胭脂红布裙,发髻上插了一支样式简单的木簪;相貌也是寻常相貌,还比不上院中的小依。唯一出彩的便是一双眼眸,光彩熠熠的倒不像是本长在这张脸上的。    “可算是到了,”年轻的姑娘轻呼了口气,“公子,快些下马车吧。”    华裳只顾着兀自说话,却没注意门前一众奴仆的精彩反应。一乔和淑清想来是注意到了。一乔向前一步说:“路上车马劳顿,大哥快进去歇息吧。我和清姐姐这就回去了。”    这话华裳听后觉着奇怪。一乔一诺本是亲兄弟,现在听一乔的口气倒好像淑清和他是一家的了。    在华裳疑惑的功夫,一乔与淑清已上马走了。一诺扶着马车下来,眼神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扫过。这一眼让华裳回过神来,她厚脸皮地一笑,扶着一诺的手臂,正要进门。    “这位是耐冬姑娘,先安置在会风院,”看到丁叔眼中尚有疑问,赵一诺声音顿了顿,“玉公子那边我自会和他说。”    在一众人前,华裳并未多问些什么,只是跟在一诺身后进了玉若别院。一进别院,除了影壁便是一片竹林。越往前走,竹林倒稀疏起来,光线逐渐明朗。在甬道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又折上了菡萏池边的游廊。华裳一边走着,一边欣赏着池里的荷叶,走出游廊时差点被台阶绊倒。    “小心些。”一诺稍稍回头,嘱咐道。    华裳脸颊微红,低头应了。看到她冒失的样子,身旁的丁叔不禁皱眉。一诺继续在前面走,步子又放慢了些。    一诺进了兰雪院,并未回头。丁叔嘱咐一名小婢带华裳去了会风院。小婢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华裳身上转了转,像是负气的样子,一路上竟未和华裳说一句话。    “敢问姑娘姓名?”到了会风院后,华裳客气地问。    “我叫小依,”她脆生生地说,“你到了会风院先把院子扫干净,再把房间里的摆设都用鸡毛掸子拂去灰。玉公子今晚要过来,你可别捣乱!”说罢她便走了。    华裳愣了愣,到底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得罪了这个七八岁的小婢。只是她做了十几年的云府千金,平时都是看画琴几人干活。她自己又哪里亲手干过活?    她对着自己素白纤长的手叹了口气。但看这双手,就会知道她不是名丫鬟吧。一诺他们,真的没有对自己的身份起过疑心吗?    华裳愁眉苦脸地拿了鸡毛掸子走向主屋。屋外立柱上挂着一对诗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上悬一块牌匾,写着刚劲有力的三个字——“会风院”。进了屋内,又有一块牌匾,写着“勤勉”二字,倒是比屋外的牌匾要内敛深沉得多。    正中间的桌上放着一块玉山子,架子是紫檀木做的。华裳扫了一眼室内的摆设,皆用料讲究,做工精良,竟不比云府差丝毫。她又叹了口气,拿着鸡毛掸子先去了一旁的书架。    屋内并没有太多灰尘,应该是勤于打扫的结果吧,华裳想。她把自己的包袱放在了西厢房,卧在榻上想小憩一会。等小依叫她去吃饭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小依对华裳这个新来的丫鬟并无好感,见她这样便回去复命了。丁叔听了并未说什么。等到晚上一诺随口问起来时,丁叔便如实说了。    一诺听了心中隐隐有些担心。这时,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言若,近来可好?”    一诺听后连忙起身。“季玉。”他作揖行礼道,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    来者就是小依说过今晚要来的玉公子了。他身着玄袍,佩弦纹翠玉珏,面目冷峻,不怒自威,只有在看向一诺时面容稍有缓和。丁叔行揖礼后告退。门掩上后,两人落座。    “我听说,你此次巡查,有意外之喜?”季玉眼中带笑,语气多少带了些揶揄。    “臣此次去余和,带回了一个人,”一诺面无波澜,不为所动,“此人年方十五,幼时有一乳名‘琬儿’。”他看向季玉。    季玉脸上浮现出震惊,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如何寻到的?”他急切地说。    “此人是余和云家二女。臣在花朝节上与之巧遇。她与已故张贵妃有九分像,幼时乳名唤作‘琬儿’。有一莲形玉佩,刻有‘如英’二字,正是贵妃小字。臣这时起了疑心,着手调查云府。十二年前,商氏嫁给云青柏做续弦,进门带了一名近三岁的幼女,取名华裳,养在自己名下。云青柏似乎并不知道幼女的身份,不过商氏应是察觉到我们的动作了,连夜将二女送出府。”    “云府,商氏……”季玉喃喃道,眼中闪现着危险的光芒。    “商氏动作很快,只是没想到在路上碰到了一批死士。臣猜想云二娘在死士来到之前就跳了马车——”    季玉松了一口气,旋即问道:“她如何知道会有人追杀?”    “她应是不知道的,”一诺沉吟了一下,“应该只是不满商氏的安排。”    季玉眼中的阴霾愈发重了。“接着说下去。”他声音冷硬。    “是。云二娘有些武艺傍身,后来跌落河水。臣等恰巧路过,在浅滩上发现了她。臣随身带着医治湿寒的良药,云二娘已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云二娘出府时已被易容,是顶着丫鬟的身份出来的。路上耳目众多,有面具未尝不是件好事。她如今就在会风院,陛下如果要去看的话,命人摘下面具便是。”    “好,”季玉起身,“你的身体还撑得住吗?”他难得关切地问。    “一诺无事。”一诺道。    季玉定是别院的常客,对这里的院落位置了如指掌。他顾着一诺,步伐刻意放缓了些,但还是比平常要快。    两人到会风院时,四下都无亮光。季玉看向一诺,一诺面色如常,回禀道:“云二娘在西厢房睡熟了。”    季玉推门进去,看到了卧在榻上的华裳。他犹豫了一下,在颈上摸了摸。“果然易容了,”他低声说,“拿复容胶来。”复容胶是尚药局制作的御用药品,用于与易容相对的‘复容’。    一诺应下后出去交代仆役了。不多时,复容胶拿来了。季玉接过,倒在手中一点一点地抹在华裳脸上。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从颈下将面具慢慢撕下。    借着窗外的月光,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展现在季玉和一诺面前,美人不外如是。季玉坐在榻上,似乎被击中一般。往事如潮水般涌向他……    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宁庆六年的冬天。现在想来,那真是个难熬的冬天。晋国兵临信阳关,大战在即。那时他只有九岁,那时娴静的张贵妃还会温柔地笑,那时琬儿已会整日叫他玉哥哥。    那一日正赶上百孙院休沐,他被邀到靖国公府做客。贵妃与徐皇后交好,他也成为了靖国公府上的常客,徐清秋更是他自小的玩伴。他那日玩得太疯了些,和徐清秋的几位表兄玩蹴鞠一直玩到日落。见宫门已落锁,他十分焦急。靖国夫人便宽慰他,派熟识的宫人送信给拾翠殿过去,让他在府上住上一晚。    他自是开心的,却不想那一晚宫中出了事。拾翠殿进了刺客,一场大火吞噬了一切,贵妃拼死保下的琬儿也不知所踪。第二天清晨等待他的,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和忙碌的宫人。    因为拾翠殿一案,十六卫的上将军撤职了几个,陛下的面容从此沉寂。他被徐皇后养在名下,纵然徐皇后待他如亲子,也替代不了生他养他的贵妃。还好现在……他看向榻上的人,露出了一个短暂的微笑。    “谢谢,言若,”他开口道,“明日你便带她入宫,我召宗正寺卿带司封石来,到时就一清二楚了。”    司封石在唐开国便有,是高祖得一仙人所赠,由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寺保管。每逢新帝登基,司封石用药汤浸泡数日,再由新帝滴血于其上,曰“定脉”。后凡宗室子弟,鲜血滴于其上皆会发光。数百年来,司封石从未出错,倒为宗室认定省了不少麻烦。    “好了,我们走吧,”季玉起身,将华裳身上的薄衾盖好,“我此次前来还另有它事。还是去思远阁议事吧。”    两人这就起身离去了。出会风院时,季玉问一诺:“言若,你觉得她如何?”    一诺思索了一下,答道:“她很好。”后面跟着的那句“只是有些吵”被他默默咽了回去。    季玉的眸色变得深沉,一诺不知他又要算计什么。只是这次,他有了不好的预感。难道是要算计到他头上吗?    唐国长公主,陛下最宠爱的妹妹,年方十五,并未指婚……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阵悲凉,不知为谁。    华裳并不知道晚上发生的这些事,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已经在悄然之间被安排妥当。早晨没人来叫她,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径自下床走到镜前,打算摸索着梳个最简单的发髻。    原本惺忪的睡眼在看到铜镜中的面容时,忽的睁大了。她凑到镜前,仔细抚摸着阔别数日的面容。额头,眉毛,眼睛,脸颊……还像上次看到的那样。    格外的熟悉,又格外的陌生。    面具已经不在了,一定是有什么人拿下去的……一诺他们很容易就能认出她吧……为什么会这样?余和云家的幺女已经不在了,她又是谁呢?她又能是谁呢?    门被推开了,华裳一惊,忙低下头。她用余光看到小依闷闷不乐地走进来,手上端着早膳。“给你的,”她没好气地说,“公子让你吃完后去兰雪院找他。”她把早膳放在一边,竟头也不抬地走了。华裳心中暗自庆幸。    将近一天没吃东西的华裳立刻被饭香吸引过去了。胡饼、甜粥,还有一些凉菜。她竟吃的津津有味。    又过了半个时辰,华裳才低着头到兰雪院。一诺应该就住在这里吧,她想。庭院中栽种了很多桂树和蕙兰,到花开时节肯定很漂亮。    坐在案几后的一诺一身鲜艳的绯色官服,想来是上朝回来还未换下。华裳抬头偷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你来了,”一诺手中握着书,并未抬头看她,“待会随我去见一个人。”    “公子……”她不知如何开口。不说?那不就成了诈尸……    “我带你去见给你摘下面具的那个人,”一诺悠悠地说,这才抬眼看她,“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明明是那么漫不经心说出的话,为什么会让她心跳骤然加速。是激动吗?又或是感动?似乎都不是。    “公子早就知道我是谁,”华裳苦涩地说,“公子既然知道,为何不将我送回余和?”难道他认为这样很有意思吗?    “我也是昨天才确定,我比你自己更清楚你是谁,”声音中竟带着一丝歉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肯来江宁。但你既来了,就不能轻易离开。”    “是徐姐姐说服了我。她和你不一样,她以为我只是个丫鬟,”华裳的眼神突然锋利起来,似乎已把一诺看透,“她说,她说她心系于你,却与你无缘。她觉着我不错,希望我能照顾你。”语气带了些自嘲。    “我原以为,你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华裳说,“公子费尽心思把我带到江宁,所为何事?”    “你见过那人就知道了,”一诺叹了口气,“耐冬,随我走吧。”他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下。    “你的玉佩一直放在我那里,现在该物归原主了,”他从袖中掏出一物,“走罢。”    华裳接过,手指轻轻摩挲着桃花玉佩,一时无言。她将宫绦重新系回去,平复了一下情绪,跟在一诺身后。    玉若别院在常乐坊,毗邻东市。此时已过午时,东市早就热闹起来了。华裳坐在马车的角落,时不时将帘子掀开一小角看看街上的景色。    华裳感觉到一诺一直在旁边凝视着她,却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她心中生出一种被人戏耍了的感觉,恼火地没有回头。    身后的目光,依旧清澈如水,一如初见。只是那池清水因为眼前的人微微泛起波澜。    对于一诺来说,他所做的,只不过是职责所在。比如身为臣子,他有责任找回长公主;又比如身为臣子,他有责任保护长公主。    所以他目前为止所有的举动都是符合情理的——参加云华舫的宴乐、在浅滩上救下她、把自己的药让给她、用侍女的名义把她带到江宁……不,只除了一件——    她那日在画舫上用过的剑法,是晋国的慕容剑法。    他知道这套剑法,完全是因为十三年前的信阳关一役。他那时跟在父亲身边,亲眼目睹了父亲和晋国主帅慕容征的打斗。拜良好的记忆力所赐,他还记得慕容征用的就是这套剑法,只不过剑势要比华裳凛冽得多。    他还未想明白华裳怎会知道这套剑法。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让他人知晓……他决定再提醒她一下。不过话说出口却变成了这样——    “耐冬,再给我讲讲那个话本吧,”一诺的声音低沉醇洌,“你上次讲到要攻打荆州了。”    华裳闷了几秒,不情愿地开口了。但这仅有的不情愿也在说着说着就被丢弃了。等到走到延喜门时,华裳心中的阴霾已经被驱散得差不多了。她似乎对有一个愿意听自己废话连篇的人而感到十分满足。    马车停下,华裳以为已经到了。她下马车前对一诺粲然一笑:“公子,等回来的路上我再给你讲。”说完跳下马车。    还会有以后吗?一诺失神片刻。从此以后,她便不是那个任他差遣的小丫鬟了。华裳的笑容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一诺不禁怀疑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他知道,再明亮的笑容也会在宫城中泯灭。    只是,职责所在,无论对错。他定了定心神,走下马车。华裳在宫门前已经呆住了,见一诺下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一诺温和地笑笑。“跟紧我。”他说。旋即向门口走过去。    华裳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在一诺身后低头跟着不敢说话。一诺拿出银鱼袋验明了身份,又和侍卫低语了几句,这才放他们进去。    宫城气势磅礴,高伟巍峨。华裳跟在一诺身后不知走了多久,不知验了多少次身份,不知走过了多少重宫墙,终于在一座宫殿前停住了。    “不要怕,”一诺稍稍转头低语道,“有我在。”他见华裳愣在那里,顿觉失言。殿内的是她的兄长,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走进两仪殿,华裳看到已有一名穿紫绫团花官服的官员候在一旁。而在殿上坐着的,毫无疑问——    “臣赵一诺参见陛下。”一诺行稽首礼。华裳忙跟着行手拜礼。    “平身,”案几后的玄色身影站起来,“今日特召诸卿前来,是为核定皇室血脉一事。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劳烦圣物。”    已生华发的宗正寺卿一脸严肃地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赤金镂空宝盒,饰蟠龙纹、云纹、鱼纹等。在盒中放着一把镶红宝小刀。而在盒中放着的,竟然是一块黑色的石头。    “请将血滴于司封石之上。”老者说。    华裳觉得古怪。她的目光与一诺交汇,见他微微点头。华裳犹豫了一下,用小刀在左手小指上划了一道,将血滴在了那块石头上。    在血滴接触到石头的那一刻,石头微微放光,颜色开始变化,最终变成了深蓝色。华裳疑惑的时候,那名老臣已经去回禀。    “圣石深蓝,为天子妹。”    因这八个字,有人欣喜,有人叹息,有人思虑,有人手足无措。    而在如一汪深潭的江宁宫城内外,又会引起怎样的波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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