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都暗含警告。不过旁人看起来,两人有说有笑,不知道的都以为两人相谈甚欢。 有魏元帝的声音忽然传来,“两位爱卿聊什么呢?也说给大家听听。” 欧阳兴一手拍上陆明澜握的死紧的手,陆明澜初始不放。欧阳兴暗自用了内力,陆明澜眼中突现狠厉。不过须臾,眼中又复平静,然后缓缓松开手,尽力做出不曾发生任何冲突的样子。 欧阳兴赶紧收回手,“回禀皇上,臣只是在和安泰侯讨论养发的技巧。” 养发技巧?众人纷纷看向安泰侯的头发。果然又黑又亮,异常柔顺。 趁众人把注意力转移到陆明澜身上的时候,欧阳兴连忙背过手去,心里有些慌乱。陆明澜把他的护腕震出一个大口子,不确定陆明澜是不是察觉到他的秘密。 有了陆明澜和欧阳兴这一出,接下来的百花宴,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两个人的内心均不平静。 苏扬虽是代表魏东亭来的,但他毕竟不是魏东亭本人。从始至终,没他什么事儿,他干脆不管不顾地大吃特吃起来。 但欧阳兴不比其他的人,他是魏东亭的亲信。苏扬吃了块糯米鸡再抬头的时候,敏锐地发现欧阳兴右手的护腕不见了。 酒至半酣,元帝貌似涌上醉意。动作变得迟缓,视线时而飘忽,“各位卿家,你们心里有没有太子的合适人选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谁也不曾料到,向来避讳提及立太子之事的魏元帝能在百花宴上忽然谈到这件大事。心里不断揣测元帝的用意,大臣们没有一个敢率先说话的。 “怎么都不说话了?平时一个个不都挺能说的吗?劝朕立太子的折子堆起来都快有三层楼那么高了,要不要朕传内侍带来给你们看看。” 琢磨不出魏元帝的真意,郑允首个站出来不清不楚地回复,“回皇上,皇上乃一代明主,想必心中自有定论。” 魏元帝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打着圈儿,似笑非笑的说,“朕心里确实已有期待的人选。” 太子人选已经定下来了?魏苏还是魏陵?众位大臣互相交换眼色,殿里一时安静如夜,谁也不敢窃窃私语讨论彼此的看法。 见郑允眼里似有浓雾,元帝东临忍不住哀叹。这万人之上的位置,终是让他失去了太多。 君王无恒友啊…… 见众臣皆不敢再应声,元帝饮了杯桃花酿才继续说着,“朕昨夜梦见尧与舜,梦见他们翻手为云覆手雨,梦见他们亲手造就太平盛世。朕在梦中依稀铭记治国不易,便生出愿望。若我大魏新立太子以后能做尧舜那样的明君,朕百年之后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众臣听闻元帝的话皆伏拜在地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平身吧!朕设这百花宴就是为了和众位爱卿唠唠家常,各位爱卿不必多礼。” 在众臣回归座位以后,元帝和宁启新默契地对视。 “宁相。” “臣在。” 魏东临慢悠悠地问,“你在朝中向来德高望重,依你看,苏世子和陵世子谁更能担此重位?” 宁启新闻言毫不犹豫,“苏世子正值壮年,孝顺宽厚,有帝王之胸襟。” 大儿子被人赞赏,魏元帝脸上浮现了温和的笑,此刻的魏东临看起来更像世间最为普通平常的父亲, “嗯。朕的每一柄木骨折扇都是苏儿做的,他确是时刻记挂着朕。” 以为元帝瞩意魏苏,以郑允为首的齐贵妃一党窃喜不已。然而下句,宁启新就打破了他们的美梦。 “然陵世子虽更为年轻,但其过目不忘,才思敏捷。小小年纪,便懂进退之仪,有顾全大局之观。这等帝王之才,实属难得。所以,臣更希望陵世子能得治世之学。” 储位之争持续了不止一天两天,看宁相又在努力鼓动元帝立魏陵为太子,底下的臣子顾不上方才还在尽力维持的颜面。 郑允眼风扫过吏部一个官员,那人连忙上前一步, “回皇上,臣认为宁相的话有失偏颇。纵使陵世子潜能无量,然他毕竟年龄太小。怎有苏世子眼界之宽,遇事之多。臣万望陛下三思。” “陛下,臣也有话要说。魏陵乃皇后娘娘所生,是如假包换的嫡长子。皇后娘娘贤良淑德,有这样的母亲,想必陵世子他日必成大才。”向来作壁上观的礼部侍郎突然说了这么段话。 郑允目色深沉地看着礼部侍郎薛平宣,难怪他态度一直不明朗,原来他真的早就站在皇后那一边了。 兵部侍郎俞飞是郑允一手提拔起来的,作为亲信,俞飞自觉为魏苏说话,“回皇上,自古以来不是没有立长不立嫡的先例。臣以为苏世子更为适合太子之位。” …… 好端端的百花宴,因为立储的事情又变成了朝堂。在众说纷纭的混乱之下,高高在上的元帝忽而大笑起来,让所以人一片莫名。 “好啊,好啊……”正在所以在场的人都在奇怪魏东临笑什么的时候,他却问了宁启新,“宁相,你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宁启新低头一拜,“臣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母系一族的影响很重要。” 所以人倒吸一口凉气,刚才只顾着吵,这句话好多人没听到或是没听懂。 慕容裕和陆明澜这种异姓藩王,最忌讳牵扯到立储之争里面,所以连带着欧阳兴从始至终仅是沉默再沉默。 但是提到母系一族,慕容裕、陆明澜和欧阳兴同时想起一个传言。 魏苏世子生母齐贵妃蛮横专权,有效仿前朝莲妃干预政事,提拔外戚的迹象。 果然,魏元帝下一句便是,“孟母三迁源自何故想必在场的各位都清楚。传朕旨意,一旦朕身体抱恙无法长期执政,立即册封陵世子为太子,律亲王魏东亭为摄政王,宰相宁启新为太子太傅。太子的行为若是失仪出格,摄政王魏东亭有权责罚太子,撤销太子下达的不当指令。如果朕不幸染病卧床不起……”元帝声音忽而低落,“生老病死皆无常,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太子又难当大任,律亲王魏东亭有罢免时任太子,推立新太子的决定权。” 这一道旨意,便确定了魏陵的王储之位,也坐实了齐贵妃外戚干政的事实。可最让满朝文武震惊的是,这纸诏令的深意。 魏东亭的权力太大了。大到让满朝文武猛然发觉,他们明里暗里的争斗是那样可笑。 坐在上位的那位看似醺醉的帝王,恐怕最一开始便存了传位律亲王的想法。想到这里,近些日子递过立储折子的大臣无论官职大小,无论站了哪派均是忍不住从头到脚泛起的寒意。 君心深似海,海似君难测。 “唉,真是岁数大了……”不过而立之年的元帝揉着太阳穴叫太监总管景春靠过来,“朕有些乏了。对了,西泰侯定北侯还有欧阳将军,你们对朕的这个决定有其他意见吗?” 都下令拟旨了他们还能也什么意见?三个人连忙回道,“皇上英明。” 魏元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差点没忍住咳嗽,指甲深深扣在手心,即将离开的时候郑允却突然朗声而起,“皇上!” 元帝淡然回首,“爱卿何事?” 郑允面不改色,一如当年的清瘦,“立储的事,请皇上再做考量。虽然齐贵妃……” “允正!” 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叫到懵懂少年时对方给自己起的小字,郑允一瞬停顿。然齐贵妃虽跋扈了些,但早年对他曾有救命之恩,他为了恩人必须拼死一搏,“齐贵妃虽然性格欠佳,但苏世子……” “允正!”元帝站在高处意味不明地望着他。 郑允突然就想起了他们两个小的时候。本来小字应该是男子弱冠之年,由尊敬的长辈赐予。可他们两个图好玩,早在十几岁的时候翻了一大堆书卷,最后给对方起了自以为非常好的字。 记得那年,元帝还是个洗完澡喜欢光着膀子满庭院跑的少年。为了给他取小字,魏东临在书房待了整整三日。有天半夜,他的房门被魏东临“咣咣”砸响。 “郑允!郑允你快开门啊!你睡了吗?” 他无奈之下只能开门,“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什么事?” “我知道你取什么小字好了。”魏东临邀功一样地说,“允正。” 他当时怎么回复的来着。对了,他想起来了,“要知道你这么敷衍,我就不让你给我取小字了。你看我给你取得小字多好听。反倒你,真是懒。允郑,不就是把我的名字倒过来了吗?” 少年眼睛漆黑如墨,却清亮的惊人,“不是啊!允是允诺的允,正是正直的正。应允必行,凛然正义。怎么样?” 其实……不怎么样。但是看魏东临衣衫仍是三天前的那件,头发……头发都油的打绺儿了,他不忍驳了好友的面子,便违心地说,“行吧,就允正吧!” 那年的事情仿佛就在昨日,可仔细看看,曾经的少年已经不是那个能毫无顾忌袒露心事的人了。而立之年的魏东临鬓角就已经全白,而他…… 郑允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眼角早就爬上了皱纹。 于是,郑允终究不再有任何言语上的坚持。站在原处与元帝无声对望,两个人都知道,自今日起,他们此生彻底走远了。 皇帝离席,百花宴便没了继续的必要。心情低落地离开,出了宫门不过只是拐了个弯,有黑衣劲装侍从拦住了郑允的马车。 “拦车者何人?”郑允的车夫不悦问道。 声音明朗又清晰,更像是说给车里的郑允听的,“我家少主诚挚邀请郑大人移步我家少主别庄一叙。” “你家少主是谁?”郑允掀了车帘。 侍从从容一笑,“我家少主是谁大人一见便知。” 郑允不喜别人故弄玄虚,便打算将帘子重新放下,不与之废话。不料车外侍从突然喊道,“大人可还记得大魏安西的严氏如梦吗?” 郑允内心巨震。抬眼看那侍从犹豫半天,郑允握紧了浮起湿汗的手,“前面带路。” 侍从挑起嘴角,“是。” 到了长安郊外一处偏僻的庄园,走过宽敞的正厅,再行至通幽的小径,郑允才看见所谓的少主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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