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李红要去帮自己的母亲清洗衣物、置办年货，便叫上王小乐和王小明一同去了。 外婆家在乡下，离王小乐居住的小镇只有不到10公里的距离，班车很多，20分钟左右就到了。 外婆家就在公路边上，下了车走过一片枯黄的场子就到了。这片场子是以前人们用来处理农作物的，经常堆放着一个个麦秸秆堆成的小山丘。 场子以前是干净的，夏夜里附近的人们会到这里纳凉或者过夜。王小乐小时候也喜欢这里，经常披着一个床单，扮成戏子或者武林高手在这里跑跑跳跳，扯着嗓门学着别人唱戏或者唱歌。但是后来，乡下的人都去城里打工了，附近的人越来越少，种庄稼的也越来越少，这片场地没有了用武之地，就渐渐地荒废了。原来干净平整的地面现在长满了荒草，能没过膝盖。还有几个小小的麦丘孤零零地矗立着，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显得格外落寞。 这个麦场就在外婆家的屋后。外婆家似乎从来没有变化，从王小乐记事起到如今都没有变化。青灰色的砖墙，黑瓦的屋顶，飘着袅袅炊烟的烟囱，门口高过屋顶的大树，被泥土半掩的废弃的啤酒瓶。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时光似乎在这里停滞了。 “外婆！外婆！”王小乐叫了两声，不见有回应，就接着叫，“外婆！外婆！” 外婆的听力不好，好一会儿才有了欣喜的回应，“来了！来了！” 外婆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迎接他们，满头银发。这个场景，似乎也没有变过，一年又一年，外婆一直是这副模样，好像一直这么老，但也从未变得更老。 走进院子，能看到外婆的菜园子。绿油油的，跟冬天很不相称。外婆种的蔬菜自己吃不完，总会给儿女们送去一些。这些纯天然的新鲜蔬菜，再刁难的媳妇都会喜欢。 菜园子旁边有一口压井，外婆家没有自来水，日常用水都是从这口井里打出来的。这是种古老的发明，利用压力和杠杆，一个小孩子就可以轻易地从地下压出水来。外婆家的水是清甜的，王小乐小时候会把嘴凑到出水口上直接喝。现在城市里的水质普遍不太好，有的还有奇怪的味道，王小乐就很不爱喝白开水了，总要泡点茶叶或其他什么东西才能喝得下。 院子的最里面有一个牲口棚。早年间，外婆喜欢养一些小鸡小鸭，自从外公病倒之后就没再养过了，大概是没有精力了吧。这个牲口棚就一直空着，连里面的小物品都一直原封不动地放着。 不变的房屋，不变的人，不变的摆设，王小乐每次来到这里都觉得时间似乎在这里凝固了，自己好像又变回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又或者，从未长大过。 但变化终究是有的——外公去世了。 十年前，外公突然中风，经过各种治疗，最终也只是保住了一个清醒的大脑。外公从此卧病在床，再也没有站起来过。这对外婆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打击。外婆积极地配合治疗，经常给外公活动四肢，有时甚至搀扶着他试图迈开脚步。王小乐见过外婆和妈妈一起搀着外公练习走路的样子，外公的艰难和痛苦，让王小乐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但再多的眼泪，都不能在外公面前流，一如坚强而痛苦的外婆和妈妈。 在王小乐的印象里，外公是个健康而活泼的人。他经常带王小乐和王小明去田间地头，自己干农活，两个孩子在旁边玩耍。记得有一次，外公带他们两个下到河里去抓鱼，一条吸血虫吸到了王小明的小腿上。王小明想把它揪下来，可是越揪这虫子吸得越紧。王小明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生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外公倒是被逗乐了，一个大巴掌拍下去，这虫子竟然自己掉落了。怎么对付这种吸血虫，王小乐和王小明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外公还喜欢给他们买好吃的。王小乐喜欢吃糖葫芦，外公从集市上回来时总会带回一串给她。外公喜欢把王小乐举抱在怀里蹭她的小脸蛋。他有着又密又硬的胡子茬，每次都把王小乐蹭得有点刺痒。外公喜欢抽烟袋，他的房间里，连同衣柜里的衣服，都有一股淡淡的烟草香。多年后，王小乐对男人胡子茬和烟草香的迷恋，大概也源自于此吧。 外公倒下后，一切都变了。他动不了，说不清楚话，只能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王小乐每次看到外公的眼睛，心里都会一阵痛楚。他的眼睛包含了太多，却又愈发像个孩子的眼睛，痛苦，欣喜，绝望，哀求，都是那么历历在目。 外公生病后，外婆就必须全天候地照顾他。家里的几亩地也不再耕种了，小牲口和家禽也不再养了。这一照顾就照顾了七年。七年之后，外公去世了，留下外婆孤零零一个人在老家。外公去世的消息，王小乐是事后才知道的，因为当时正好是考试周，李红怕这个噩耗影响王小乐考试，所以等考试都结束之后才告诉她。王小乐知道后，觉得悲伤，又似乎没那么悲伤。似乎这一天已经在她脑子里预演过无数遍——这确实是意料之中的事。人都有生老病死，外公解脱了，外婆也解脱了，未尝不是好事。这种想法让王小乐羞愧起来，她又发现了自己的冷血——但也无能为力。 外婆的儿女都在外地，李红是离她最近的一个了。外公去世后，李红想把她接到小镇上自己家里住，但是外婆不愿意。每天，她一个人起床，做饭，吃饭，睡觉。然而外婆是坚强的，她信基督，每天的集会她都参加，经常去教堂做礼拜，闲的时候去找姐妹们聊聊天，过得似乎并不寂寞。 想到外婆，王小乐是感谢基督的。小时候，当外婆跟她讲这个宗教时，她是排斥的，幼小的王小乐认为所谓的神的庇佑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暗示罢了。然而，长大后，面对病魔，面对无解的困境，王小乐终于明白，宗教的力量是在何处。当你过着正常的生活，宗教似乎是多余的。但是当你一旦沦落到绝境里，真正的绝境里，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帮到你，你只能听天由命的时候——这时候，或许唯有合拢双手祈求神明才能给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丝的希望。 在外婆家的日子是无趣的——当然，小时候王小乐可不这么想，那时候整个大地都是她的游乐场。而现在，长大了的孩子对屋前屋后的旷野早已失去兴趣。外婆家没有网络，没有电脑，只有一台老旧的彩电——收不到几个频道。出去呢，附近只有破落的房子，多半是空着的，去集市还要走很远。外婆家附近有条河，坐班车来时会经过，它已经成了一个标记——到外婆家了！要下车了！ 这条河，早年间很热闹，女人们会到这里浣洗，孩子们会到这里玩水，男人们会到这里洗澡。王小乐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玩耍，水不深，清澈又温和，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母亲河。但这些年，不知为什么，河水越来越缓，越来越少，越来越脏。已经没有人会去河里玩儿了。 王小乐没有什么选择，只能打开电视，在仅有的几个无聊的频道中选择一个正在播放电视剧的。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时，手机响了一下，来短信了。 她突然油然而生一种很奇怪的预感。 她目光空洞地盯着电视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掏出手机，像揭开一个秘密一样小心翼翼。 看到短信的瞬间，她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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