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的第三道宫墙同宣政殿齐平,延亘的屏障直接将后宫与前朝隔开,太医院设于宣政殿偏东处,坐北朝南紧贴朱墙而建。    太医院里分工严谨,每位妃嫔的平安脉皆有固定的医官照料,除非失职,否则不会随意更换人选。左院判掌太医院,右院判掌御药房,统归院使管辖。    因着福佑是过来替太子拿药的,前厅的医士将他们三人往后堂的御药房领。    太医院在日光充足的时候需要晾晒草药,所以庭院不得种植花草树木,唯恐落叶或花粉飘入其中,串了药性。    途径抄手游廊,越往前,草药味越发浓郁。甫一进御药房正堂,便见左面置有三组紫檀七星斗柜,入目的药屉层层有序,每个抽匣上都标注有药名,方便用时拿取。    江院判估算了下日子,是该替太子准备九月中旬的药包了,冲福佑点头致意后,独自进到西耳室的存药间着手配制。    有位穿纻丝公服的年轻男子正在抓药,青袍点碎花,革带嵌银銙①,应是六品御医身份,彩阁看他有几分面熟,却叫不上来名字。    那人以眼神向福佑求教,福佑先同彩阁介绍:“他是江院判的长孙,今日御药房当职的江御医。”接着又为他引见,“这位是武安侯府的完颜小姐,万岁爷敕封的青唐翁主。”    江城歌理了下乌纱翅,从乌木条柜后面走出来,对彩阁作揖:“御医江城歌,参见青唐翁主。”    彩阁颔首:“江御医有礼了。”    江城歌既为御医,替彩阁诊脉应该可行,福佑便道:“翁主身子略有不适,劳烦江御医给细看一番。”    江城歌微怔,且不说私下问诊实有不妥,就依彩阁的身份,若是出了差池,他委实担当不起,于是婉言回绝道:“现下还有病患在东偏房,太医院规定——侍奉主子,不可三心两意。还劳福总管从前厅再传召别的御医过来替翁主诊断。”    彩阁本意不在此,听他拒绝,反倒对其另眼相看。    后宫乃是非之地,一半的罪恶行径,皆是掩埋在医药和膳食之下。    众多医师表面上对你唯命是从,回头就将你的脉案和所用药物告诉旁人,虽然是他们迫于无奈,为求自保的手段。因此,能寻得一位忠贞不二的御医为己效力,实属不易。    彩阁自西北凉州千里迢迢赴京,除了随行的护卫,只带了石榴儿一人在身边,这婢女从前的东家开设医馆,打小耳濡目染的,各种草药也能识得七八,唯有不足的是,单个草药的药性,石榴儿大抵懂得,可若混在一起,却是一知半解。    于药理方面,有个信得过的御医从旁照应,会令她更为安心些。    彩阁往前两步,声音不大,在平静的御药房里,激出不小的涟漪:“昨晚我掉进太液池,呛水昏迷了许久,午后方醒,敢问江大人,椒房殿可曾传唤过御医?”    石榴儿听到,满脸的震惊,绷直身子强忍住叩问的冲动。    江城歌眼眸一闪,是个惊讶的样子。他进太医院已有三个年头,再怎么风平浪静的一句话,都要分析内里的暗潮汹涌:“下官今日一直在御药房,不曾去到前厅。”他抿唇道,“据下官所知,平日替皇后娘娘请脉的院使大人,昨晚他手下当值的两个吏目,并不在太医院里守夜。”    他没有奉承皇后,想来不曾依附中宫。    就彩阁落水昏迷一事,徐皇后虽不曾张扬,但还是要找信得过的医师,连夜去到椒房殿诊治的,落水后直接翘辫子是一回事,还有口气儿却任其自生自灭,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江城歌不像是容易被拉拢的人,彩阁勉力打算一试:“皇后娘娘体恤,宫里并非人人晓得我落水,既然江御医知情,便替我诊脉吧,我不愿此事弄得众人皆知。”她面带窘色地笑,“怪不好意思的。”    江城歌推测她的话有几分可信,蓦然想到什么,估摸着八九不离十:“昨夜还有他人落水,正等候下官的方剂,翁主可愿在旁稍作休息,暂等片刻?”    彩阁一怔,皱着眉头张口无声地问:“颍川王?”    江城歌同样无声地点了下头。    东面的偏房隔出四小间,彩阁虽不知颍川王在哪间,还是冲那边怨怼一眼:“活该!”又无奈道,“罢了,你先去照顾他吧。”    江城歌一派淡然,对彩阁揖手:“下官告退。”    彩阁还未开口,身后的医士已经自告奋勇,要去前厅请御医,福佑没有拦着,叮嘱道:“寻个年纪稍长的过来。”    彩阁到现在还觉得嘴里有药渣味残留,她抿唇咽了口唾沫,坐在靠窗的八仙桌旁。    石榴儿这才蹲在彩阁腿边,紧张道:“小姐因何事落水?出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不叫人通知奴婢?”    彩阁嘘了一声拉她起来:“咱们回去再说。”话毕,双手支腮,开始重新整理思路。    石榴儿稍微放松心情,摸了下茶壶,茶水很烫,她用两个瓷杯来回颠倒,这样凉得快些。    彩阁忽而轻声问石榴儿:“要不要找个御医给你瞧一下?宫里定有精通女科的医师。”    “奴婢觉得这样挺好的。”石榴儿知道彩阁的意思,她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没那些劳什子的事,每日能够无所顾忌地伺候您,挺好。”    石榴儿很小的时候,给一户行医人家做童养媳,可她到了十七岁还没来葵水,惹得陈掌柜的不满,陈家自诩世代悬壶济世,自家儿媳妇都生不了孩子,岂不是砸了医庐里“妙手回春”的招牌,于是诬陷她偷窃,更将她赶出宅邸。    石榴儿羞愤,回奔娘家,家里父兄却嫌丢人,将她拒之门外。    她一个女孩子穷途末路,欲投河了断余生,刚好被彩阁的大哥看到,带回武安侯府给了碗饭吃,她自是感激涕零,得知她孤苦伶仃再无依靠,便留在彩阁身边侍奉。    彩阁知晓石榴儿来日会遇见中意的男子,奈何自身原因不想拖累人,遂断了那份情愫,彩阁问过,她也不说是谁,唯恐彩阁会用身份逼迫对方娶她:“宫女二十五岁后都能离宫回乡嫁人,我若耽误你的终身大事,简直是罪过。”    石榴儿伺候彩阁已有五个年头,从未想过要离开:“奴婢的名字呢,意为多子多福,奴婢自个儿是不指望了,只愿留在小姐身边,保佑您儿孙满堂,奴婢以后做老妈子,给您带——”她对彩阁附耳,轻声说,“皇子、皇孙。”    上辈子彩阁无所出,这辈子嫁不嫁太子还不一定呢,哪里来的皇子皇孙:“多嘴,小心我赏你几百两银子,逐你出宫去。”    平时她们也曾开过玩笑,这次石榴儿觉得彩阁真是有撵她走的苗头,她憋着一口气,带了点鼻音说:“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不赶奴婢走,怎样都可以。”    彩阁透过窗外看到不远处有两人走过来,其中一人身着绯色公服,行在灰黑的廊檐下颇为惹眼,整个太医院里,只有院使大人有资格穿朱袍。    方院使撩袍进门,对彩阁拱手:“下官给翁主请安。”    彩阁正襟危坐,思绪转得飞快,倘若此时让方院使诊脉记档,日后岂不是在皇后面前无从遁形,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大人是过来送脉案的?”她一手端起茶杯,另一手随意挥了下,“搁这儿吧。”    方院使将一本写了彩阁姓名的,崭新的平安簿翻开,扉页上还有她的出生年月,忌口一项后面是空白,他翻到第二页,陈述今日的脉案:“早晨下官在椒房殿里已给翁主诊过脉,脉象虽比寻常人略为虚浮些,但身子确实无大碍,您迷迷糊糊中曾经唤过口渴,下官斗胆让宫女喂了半碗安神汤,翁主应当是睡了过去。”这话说的几乎滴水不漏,“若是翁主不放心,便让下官再请一次脉。”    彩阁信不过他,没有同意,并且注意到扉页背面有很淡的墨痕,应当是被记录时还未干透的墨汁给拓印到的,她拍了下平安簿,食指压在脉案末尾处的钤印上,不动声色地站起身:“不必了,方才那小官定是有所误会,我并未说要传召御医过来。”她顺势合起平安簿,“东西放这儿吧,等会儿江大人出来,正好可以用的上。”她没有说是江院判还是江御医,或许这祖孙俩,在方院使眼里都是一样的。    方院使虚与委蛇道:“原就是记录翁主的脉案,留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圣上那边,下官须去回禀一声,只怕万岁爷待会儿要看。”    彩阁没有拆穿他:“也行,我换本新的。”    方院使拿回平安簿,向彩阁躬身:“下官告辞。”    拧着药箱的吏目跟着屈身,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    彩阁摊开掌心,果然看到食指上染了一点儿朱砂印泥,不禁轻嗤——赶的还挺快。    不多时,颍川王和江城歌一起从小间里出来,颍川王刻意不去看彩阁,搭着江城歌的肩膀以做遮挡:“喉咙越来越痒,咳又咳不出,有没有什么东西吃了立马能止咳的?”    江城歌不卑不亢地回话:“欲速则不达,王爷还是回宫早些服药,早些安睡得好。”    颍川王边走边干咳:“不是有那什么——枇杷膏?先给我喝点儿润润嗓子。”    江城歌摇头:“没有现成的了。”    颍川王不懂装懂地问:“是不是因为现在这个时节没有枇杷?”    江城歌无可奈何道:“熬制枇杷膏用的是枇杷树的老叶,而并非果实。”    眼见颍川王越来越近,发出阵阵咳嗽,他原本只是想假装一下,奈何咳到最后竟是一发不可收拾,江城歌一面拍抚他的脊背帮着缓解,一面往条案和七星斗柜那边逡巡,当值的医士和医生皆不在。    石榴儿自作主张地问:“甘草片存于何处?”    江城歌顿了下,说:“中间的药柜,第三排。”    石榴儿依照药名打开抽匣,隔着丝帕随意抓了些许,回来时先往彩阁嘴里塞了两片,才捧到江城歌面前。    江城歌让颍川王张口,他猫着身子咳弯了腰,光听声音都觉得是真的难受。    彩阁回想起,从前甚少看见燕廷誉身边有宫人跟随他左右,有需要时想搭把手的都没有,她望着勾在江城歌指间的药包说:“石榴儿,去把王爷的药煎了。”随后又问了句让大家瞬间屏窒的话,“请问江御医擅长女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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