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董府。 天刚刚亮堂,丫鬟儿秋岚打满一盆热水去二小姐屋里。 年关刚过,院里飘着腊梅香气,推开屋门梅香味更浓,淡青色帷幔低垂,被褥叠如棉团,把人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寒气也吹不进去,只有床边摆放整齐的绣花鞋透出一点闺房气息。 见小姐正睡得香甜,秋岚轻手轻脚放了水盆,又把窗台上的青瓷素花瓶拿出去,准备换几枝院里新□□的腊梅,听到床上有动静,轻轻撩开一角帷幔。 昏暗的帐内,妙瑜额头布满细密的热汗,青丝黏在耳边,她仍是在呓语,含糊却透着痛苦。 “小姐?”秋岚把冰凉的手放在她额头上,轻轻试探道。 妙瑜眉头一皱,缓缓睁开眼,见是头顶一片淡青色帷帐,秋岚的脸露在眼前,着急而关切。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知道又做噩梦了。 想起梦里的景象,妙瑜浑然没了睡意,穿着单衣下了床,阵阵寒气扑面而来,激得她一个哆嗦。 秋岚怕妙瑜冻着,忙拿件披风罩住她肩膀,又细心的拢了拢衣领,“您刚痊愈,千万不能再冻着,自己也要小心才是。我这话跟您说过多少回了,您何时才能听进去?”说着又不免叹气。 妙瑜笑吟吟看她,秋岚忙打住,“好啦好啦,知道您嫌我唠叨,不说了。” 妙瑜握住她的手笑道:“我知道秋岚姐是为我好,我听进去了。” 她的神情温温柔柔,秋岚还真发不了脾气,眨眨眼叹了一声,转身把白巾浸泡在热水腾腾的盆里,绞干了递过去。 妙瑜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擦拭额头上的细汗。 铜镜中的人黛眉黑眸,肤白唇朱,气色红润,有着少女独特的光彩。 擦完脸又摘了枝瓶里的寒梅来嗅,她无意问道:“还有几天是上元节?” “快了,今天过去,明儿就是了。”秋岚从妆奁中挑出一支碧玺花簪,别在妙瑜鬓边试了试,“这支衬得您气色好。” 妙瑜在妆奁里捡了捡,见到一只样式普通的碧玉簪,不由缓缓摩挲。 前世林绍棠初次登门,妹妹妙如拉着她一截空荡荡的袖管,“二姐你一身多少年前了,布料这般旧,见客怎么也不换一身,别人不知情,还以为咱们家欺负你呢!” 妙瑜越发窘迫,几步不敢看他一眼,后来和林绍棠独处,他温温柔柔的笑看她,双目晶亮毫无狎昵,又忽然指了指她的鬓边。 妙瑜怔了怔,不明白地看着他。 林绍棠弯唇一笑,“你的簪子很好看。” 当时她戴了这支碧玉簪,身上穿的也不过是一身旧衣。她都断了臂,已是一身残疾,还有什么好讲究? 他却这样不吝啬的称赞她。 让妙瑜更不明白的是,从小相伴到大得了什么首饰,只要她瞧中的都可以送出去,她却这样侮辱自己,说是为董父的自尽而憎恨倒也未必。 妙如是恨她败坏董家名声,连累自己嫁不出去,丢尽面子。 虽然重生了,前世却带给她太深的阴影,以至于醒来时哭得脸都红了,抱着长姐不肯撒手,还以为自己被救活了,侥幸捡回一条命,直到看见自己完好的右臂,才知道一切都变了。 连她自己都不信,竟是回到一年前,上元节前几天,父亲还在,母亲尚未翻脸,而她刚闹了一场风寒,卧病在床,精神萎靡。 如今病情转好,却离上元节越发近,临死前的痛苦犹在眼前,玉佩将嗓子挣破,几乎生不如死。 妙瑜抚了抚脸,又将碧玉簪插上发鬓。 秋岚笑眯眯地从镜中看她,铜镜中的倒影更是娇美伶俐,云鬓花颜,“小姐戴什么都好看!” 妙瑜微笑起来,“嘴巴这般甜,早上吃了一罐蜜饯不成?” 秋岚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咱家小姐一出去,哪个人见了不夸,就是老爷把您拘在府里,您成天里瞅着一亩三分地,好娇的花儿都会枯萎,更何况是人呢。不过话说回来,也是您生得貌美,老爷夫人才愈发怕您被外面的事物勾去了。” 妙瑜嘴角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秋岚惊叫道:“小姐,下回我再也不说了,您别流泪了。” 妙瑜怔怔回神,望见镜中自己这张脸上已满是泪水。 她真的很爱哭。 前世断了手臂,失去了父亲,姐姐嫁给人人嗤笑的太监,她便整天整夜躲在被窝里哭个不停。 难怪母亲如此讨厌她。 谁也不喜欢一个哭哭啼啼的丧气鬼。 妙瑜抹去脸上的泪,一笑道:“我高兴才流泪的,病好了就能出去兜兜风,谁愿意成天我在屋子里,才不是你的缘故。” 秋岚大松一口气,这才没多想了。 时候不早了,妙瑜前去敏安院给陈氏请安。 说起来,妙瑜五岁之前都是在乡下外祖父家的庄园度过,草木虫鱼,绿水蓝天,到春了,她爬在外祖父的背上去山头摘马兰花。后来外祖父生病去世,父母才把她接回城里,但她幼年和陈氏分离,感情自然比不得其他两位女儿。 但好歹是自己的女儿,打心底还是疼惜非常,这次妙瑜病倒,陈氏心中急切,愁得也把自己弄病了,这才一直没过来看望。 倒是董妙春常来探望她。 还记得她初次醒来时脑子昏昏沉沉,还不是很清明,乍然见到坐在床沿一脸担忧的董妙春,既惊又喜,不知如何反应,呆呆愣愣盯了她好一会儿。 董妙春见她醒了,更激动得将她一下子抱紧怀里,“菩萨保佑,你可算是醒了,知道这几天我,我……”她本就不是自然流露情绪之人,说到动情处不免低头掩了帕子。 姐姐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哪怕很是细微,妙瑜仍看进了眼里,不觉伸手将她抱住,把眼儿闭上了,轻轻说道:“姐姐,你再抱我一下。” 董妙春还当她大病初愈耍起了小孩子心性,一时哭笑不得,后来还是回抱住了妙瑜,渐渐便感到肩上湿濡一片。 妙瑜竟在无声啜泣。 董妙春开始不明白,但见她哭得无声却伤心极了,慢慢就懂了,不许丫鬟打扰,让妙瑜把情绪完全宣泄出来。 往后几天,陈氏让妙瑜安心养病,不许人常来看望,妙瑜一个人慢慢适应过来。 …… 去敏安院的路上,后院传来有争执声。 秋岚去了一趟,回来说道:“最近厨房的徐婶孙子病了,常常晚来迟退,今日破天荒来早了,但没待几个时辰又说要回去照看自家孙子,恭叔管着一大家子的事,自然不能给她开这个先例,徐婶气不过便与他吵上了。” 董家虽不是大富人家,但也有祖上几代基底在,鼎盛时喝花酒,养花姐,挥霍无度,后来渐渐败落了,到董父这一代只剩下他一根独苗,在翰林院当编修,俸禄不多,幸好有陈氏从娘家带来的家底,日子还算充实,但到年关却不一样了。 陈氏要体面,出去给女儿们添扮新衣首饰,每每还要给最小的女儿多添置一套,府中下人跟前拜年讨喜,总要给个礼。 内宅的事不是男人该管的,陈氏又不大擅长理财,也还是恭叔把持着,才没失了面子,但说到底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眼下还在年关,徐婶偷懒还照拿工钱,可不能允许了。 妙瑜到那儿时,徐婶正坐在地上嚎哭,见她来了哭得更凶,“二小姐您好心肠,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奴才,可要为我做主啊。” 妙瑜且扶着她起来,拍拍她身上的灰尘,“有什么话好好说,何至于闹成这样?” 徐婶只管低头哭,“我又何尝想闹大来,还不是没法子了,”又哀求道,“小时候我还抱过您,给您放过风筝,看在我这个老奴才忠心耿耿,卖力伺候的份上,二小姐您怎么着也要给我讨回公道!” 却是哭得妙瑜耳根子都疼了,抿嘴不语。 恭叔怕妙瑜心一软给蒙蔽了,借一步把情况说明,“徐婶三番五次请假回家,说好只请上半天,结果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工钱还得照发,实在没这个道理,况且让其他下人见了,影响也不好。”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看妙瑜,欲言又止。 恭叔脾气温和,从来不跟人发生口角,她小时候还骑在他头上满花园乱跑,后来让父亲知道才不这样了。 但他的为人,府上人都清楚。 妙瑜自然是信他的,“您是咱家的老人,这刁奴却仗着您脾气好才敢撒泼,您这时候决不能心软,不然以后倒是由她逞恶了。” 恭叔在董府干了十几年,什么糟心事没见过,却是一副耳软好说话的性子,尽量本着大事化小的态度,但眼下被徐婶蛮横无礼的劲儿烦透了,又有妙瑜这番话做定心针,这才吐露真话。 “府上接二连三失窃,起先是几件小东西,后来夫人供奉在佛堂上的玉面观音佛像也没了,这些日子夫人因病少出,料想是哪个胆大奴才偷的,我叫人白天黑夜细心留意,就见今早上徐婶悄摸摸来了,见到我派去的人,她就哪也没有去,慌慌张张突然提出回家去。” 董家在京城不过巴掌般大的地儿,府上下人各自清楚,谁都知道徐婶懒散惯了,只因她一张刁嘴,一旦有了冲突,要么如现在般坐在地上嚎哭委屈,要么干脆闹到陈氏面前。 她没理也装出没理的样子,这回破天荒心虚了,难免其中有古怪。 忽然想起前世徐婶染上了赌瘾,偷了府上不少东西,最后被陈氏发落出去,妙瑜又问道:“可是捉到了证据?” 恭叔又叹气道:“不是我在小姐跟前搬弄是非,实在是徐婶过于可疑,她心内有鬼就不能这样走了,就是没捉到证据,才僵持在这叫人为难了。” 妙瑜心下却了办法,“我想出一计可以解决这个麻烦,接下来还请恭叔先听我的,必能叫她不招就显形。” 恭叔是看着妙瑜长大的,清楚她的为人,又见她露出这般自信的神采,不觉点头道:“小姐处事想来稳妥,我自然是信的。” 二人说话时低低轻轻,一旁的徐婶听不到,正心头焦急,怕妙瑜不向着她,牙根一咬要出狠招了。 徐婶一捏自己胳膊上的肉,疼起来嚎哭道:“天地良心,我为董家做牛做马一辈子,战战兢兢,何曾偷过懒污蔑过人?,也只有这几天我孙子病了,家里实在没人照顾,这才不得已请假回去,”又道,“谁人都有爹妈儿女,我心疼我孙子怎么了,恭管事却要说我懒骨头,想撵我走也不必这法子,直接到夫人那告我去!” 徐婶不止不认错还往恭叔身上泼脏水,天下竟有这等蛮横无礼之人,妙瑜算是见识到了,眼下不想再心慈手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冷道:“别把脏水泼到恭叔身上,你干的事你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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