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瑜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杨蛮,他是家里的马奴,给马厩清洗,喂马匹饲料,每天早晚专门接送父亲,陈氏和姐妹们若是外出,也叫他雇马车,便是在这接送中,妙瑜对他起了心思。    她情窦初开,难免任性骄纵,仗着是他的主人,一旦有空便瞒着父亲偷偷去看他,后来私下见他偷偷刻木雕,晚上鼓起勇气偷跑到他屋里,央求他到父亲跟前去提亲。    杨蛮却把她狠狠骂一顿。    妙瑜回去哭得很厉害,当晚发起高烧,之后几天更是缠绵病榻,以为要病好一阵子,却又奇迹般地在元夜前好转。    但她不敢再见杨蛮一面,为解情愁,才在元夜随姐妹们外出,因此撞见了胡闵。    现在听董妙春提起他来,妙瑜仍是觉得心口缺了一块。    毕竟杨蛮是她头一个喜欢的男人。    比起林绍棠的势利伪善,杨蛮再怎么寡言少语,从没想过趁人之危,更因此显得弥足珍贵。    不过这都是前世的事了。    前世大家都只当她不小心才生病,并没有过多猜忌,这世她病情才刚好转,府上就有流言散开,竟连姐姐都知道了。    这事不免透着些古怪。    妙瑜当着董妙春没多想,也不想让她担心,就笑道:“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她大大方方的样子,倒是让董妙春暗暗松口气。    近日府上的流言实在不堪,竟说妙瑜和一个马奴有染,她见过那马奴,的确长得高大俊美,容易令人一见倾心,但身份实在低贱,又瞧着是一副冷淡沉郁的性子,和妙瑜根本不配。    况且他只是个替家里做工的马奴而已,皮糙肉厚做惯了粗活,没有一点配不上妙瑜。    二妹这么好的相貌,若真对一个奴才上心了,以后就有苦头吃了。    随后二人去了敏安院。    丫鬟掀起帘子,妙瑜随董妙春进屋,陈氏正抱着个汤婆子坐在榻上,披着件外衣,脸色苍白,神情恹恹,见到姐妹俩来了,笑容盈满,忙召到身边来嘘寒问暖。    妙瑜见她没有责问和杨蛮的事,心下暗松一口气,又听她询问自己的病情,不觉心中一暖,柔声道:“母亲别担心,我已无大碍了。”    董妙春趁机说道:“明天是上元节,我想带妙瑜妙如一块出去,给妹妹们添一下热闹,省得总待在屋里快闷出病来。”    本是一件小事,陈氏却不敢大意。原来妙瑜年幼时被人贩子拐走过,幸好后来及时找回来了,但随着她长大,姿色越发出众,眉眼间盈盈动人,似不像是她生的,也就愈发不放心让她到外面去了。    陈氏怕她这姿色在外惹祸,但也不想一口把话定了,“跟你们父亲说过了?”    知道还有回旋的机会,董妙春妙目一转笑道:“我知道这件事您能做得了主。”    陈氏轻轻刮着她的脸,嗔道:“都多大了,还像个孩子撒娇,脸子还要不要?”    董妙春再三央求,一双杏眸清亮如水,与她年轻时如出一辙,瞧得陈氏心都软了,又见妙瑜安静坐在旁边,“你这是这么想的?”    “女儿闷在家中多日,也想出去走走。”    “妙瑜,不是我说你,这些事还央着姐姐帮你说,不晓得自己多大人了?”陈氏见妙瑜低眉顺眼,也知道她这个二女儿想来乖巧,从不会顶罪,语气不免软了几分,“你向来身子弱,这几日又病了,就算是来请安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赶紧回去休息别又病着了。”    董妙春一听妙瑜要走也想走了,陈氏摩挲她的手,口中不悦道:“才来多久就要走?前几天你舅母来看我了,说是明天带你表哥来家里,到时候你可不能这副态度。”    董妙春俏脸一红,“您快别说了!”    陈氏含笑道:“还羞什么,过完年你就十八了,是大姑娘了。”    妙瑜不想打扰她们谈话就要回去了,这时丫鬟打起帘子,董妙如走了进来,    她身穿秋香色对襟袄儿,下着绣彩花鸟罗裙,一身活泼明丽的打扮,脸上擦粉涂脂,两道细眉淡淡,嘴唇嫣红,却只有五分长相。    董妙如拉住她往回走,“二姐急着走什么,再聊一会嘛。”    到了陈氏跟前,董妙如一屁股坐在她跟前,把妙瑜一个人落在了原地。    董妙春不忍她落单,拉着妙瑜坐在了一旁,这时听董妙如抱怨起来,“大早上的,后院就嚷嚷,觉都没法睡踏实了,您可得管管。”    陈氏把她搂紧怀里,心疼极了,“谁欺负你了,你快跟我说说。”    董妙如果然道出徐婶和恭叔的争执,言辞间却只顾着描述徐婶如何可怜,完全将徐婶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    瞥了一眼妙瑜,话锋一转又道:“这时偏有人趁机跳出来捣蛋,胡乱叱责一通,把徐婶骂恼了,竟开始数落咱们家的不是,现在底下人都在议论,叫您这个主母没了威严。”    这话有责怪的意思了,陈氏皱眉头问道:“查清楚了,是何人捣乱?”    她是病了,但也不能让底下人嚣张到这地步,往后她那主母的面子往哪里搁?    恭叔也是的,怎么也不管管?    想起来,她又责怪起恭叔来了。    陈氏身边的丫鬟兰桂还没回话,董妙如把话打断了,自顾自回道:“现在还没查出来,不过这人肯定存心搅乱咱们家的安宁,一旦查出来,母亲您可决不能轻饶。”    她一句话断定了事情的性质,陈氏眉头拧得更紧了,“出了这么大风波,竟没人来与我说?兰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桂知道实情,但跟董妙如所描述的不一样,当下不敢应声,就道:“这事交给了恭叔处理,他最清楚事情,夫人不妨将他唤到跟前来问问。”    连她也不知情,陈氏越发气了,冷冷道:“你去把恭叔叫来,我要问清楚这个小人是谁。”    兰桂还没出去请人,董妙如倒是先急了,示意了身边的丫鬟晴儿一眼,晴儿立马会意过来,轻轻叫道:“夫人您不用查了,这人就在跟前。”    她声音细细的却在屋内清晰可见,每个字都落进陈氏耳里。她拿眼扫胆怯低头的晴儿,沉脸道:“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晴儿却自知失言,慌张地扇自己的脸,“我多嘴,请夫人责罚。”    她要说不说的,陈氏更加气恼,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那刚才多费什么话,现下又不肯多说,存心气我不成?”    “娘您消消气,”董妙如一边抚顺陈氏的怒气,又扭头看向晴儿,疾言厉色起来,“母亲问你话,你听到什么就说什么,遮遮掩掩想什么样子,是存心给我丢人是不是?”    “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晴儿怯怯地跪在母女跟前,慌乱的目光扫过董妙春,又在妙瑜脸上逗留了一会儿,陈氏坐在榻上看得清楚,正疑心起来,却见晴儿低头又道:“我不敢说。”    一个丫鬟遮遮掩掩没个底,陈氏失了耐心,叫个嬷嬷上来掌嘴,“打到她肯说为止。”    毕竟是伺候自己的丫鬟,董妙如软软的语调求情,“娘,再给她一次机会。”说着又问晴儿,“有什么敢不敢的,既然是我娘亲自问你,早就把真相老老实实道出来,如今你不肯说,难道府里还有人比我娘面子更大?还是你就不把我们这些主子放在眼里?”    晴儿这才吞吞吐吐道:“二小姐。”    她这话一出,屋内有一瞬间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妙瑜身上,陈氏皱眉头道:“好你个晴儿,眼里竟没王法到这地步,连主子都该胡乱说了,兰桂你去掌她二十个嘴巴子,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散播谣言。”    晴儿忙伏在地上,“夫人息怒,我哪有这个胆子,这些话本是府上传的,如今人人都知道,我实在是不想瞒着您和小姐,这才忍不住把实话说了。”    董妙如也在一旁为晴儿说话,“娘,我知道晴儿这丫头的性子,嘴巴一直都这么直,但从来没有不轨挑拨之心,况且她又是我身边人,我俩一言一行都是一起的,您这样说她,不就是说我这个女儿也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陈氏心里就犯起疑惑了,这事到底是什么个章法,现在是各有说辞,竟也把她绕进去了,这时丫鬟掀帘进来,“夫人恭管事求见。”    听说他来了,董妙如一时捏紧衣角,和晴儿对了一眼,晴儿又要说什么,这时妙瑜上前道:“恭叔是家里的老人,一向主持公平,定是不会说一个字的假话,现在他既来了,也定能帮母亲您分忧。”    陈氏淡淡道:“你说的也对,兰桂,赶紧把人请进来。”    话已经都说出去了,董妙如想拦也拦不住,眼睁睁看兰桂走出去,顷刻丫鬟打起帘子,她把恭叔带进来。    恭叔一进来将事情原原本本道来,讲起徐婶三番五次偷佛堂的东西还嘴硬不认,字里行间完全没讲妙瑜一句坏话,跟董妙如描述的完全相反,“多亏了二小姐才没将这事闹大,给夫人添忧了。”    董妙如听得脸红一块,白一块,这话不是硬生生打自己的脸嘛。    她一下子失了颜面,狠狠瞪向晴儿。    都怪她乱说话!    陈氏没想到会是这番实情,如如也是的,不清楚事情就不该乱说,但也不能怪到她身上,说到底是她太单纯了,定是听晴儿这丫头胡说。    陈氏先让恭叔出去了,又把目光投在妙瑜这边,不悦道:“既然你插手了这事,怎么不早告诉我?”若她早些说出来,便不会闹这么一出。    妙瑜何尝听不出来,脸上并无任何委屈,只道:“先前我是想与母亲说的,但母亲催我回去,便一直没有机会。”    妙瑜的语气如此温柔,陈氏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况且两个都是自己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于是扭头假意责备董妙如,“你也真是的,下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昨儿喝了多少碗酒酿圆子,令你脑子都昏了?”    酒酿圆子哪里能醉人,这话无非为自己找台阶下,董妙如并非毫无眼色,圈住她的手臂撒娇道:“哎呀娘,我错了嘛。”    陈氏被小女儿这副娇憨样儿逗笑了,唇角泛起笑意,又不禁点她额头,“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要认错到你两个姐姐那去。”    董妙如这时便扫妙瑜一眼,笑盈盈道:“二姐脾气好,是不会怪我的吧?!”    她笑脸圆圆的样子看着就讨喜,真让人责怪不了,就连董妙如自己也这样觉得。二姐脾气一向都好,不会跟自己计较。    她看着妙瑜,妙瑜却望向陈氏,口中道:“三妹年纪小难免做错了事,但她身边的丫鬟听风就是雨,长此以往不是误人子弟么?母亲您也知道,这事让父亲知道了,只怕会让他生气家中出了徐婶和晴儿两个刁奴,不禁恼怒起来。”    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董妙如恼道:“你什么意思?”    妙瑜便坦言道:“无论如何晴儿不能在你身边待了。”    妙瑜破天荒不依着自己,这已经让她够吃惊了,眼下又想着把晴儿打发出去,不蒸馒头争口气,董妙如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得逞,狠瞪一眼,晴儿一看到立马低头掩袖,抽泣道:“我知道错了,下回一定不会再犯,求夫人别让我离开三小姐,求求夫人了。”    陈氏虽疼爱小女儿,但妙瑜说的话不无道理,要不是因为晴儿从中挑拨,也不会折腾出来这么多事。    可转念一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女儿又如此依赖晴儿,她有些不忍。    晴儿又可怜巴巴地求着,小小的年纪这样可怜,又让她起了恻隐之心。    妙瑜却是察觉到她的纠结,知道接下来只要董妙如求情几句,母亲准会顺了她的心意。眼下她扭头看向董妙如,开口便道:“如如,你记得父亲平日如何教导我们?”    董妙如可不待见她拿出姐姐的姿态来,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当着陈氏的面态度还有些收敛,耐着性子问道:“二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    “父亲常言立身端正方才为人,不止对我们三姐妹亦是要约束下人,晴儿是你身边的丫鬟,却乱嚼舌根,挑拨离间,实在有违父亲教导,若让他知道,别说晴儿在你屋里,连这个家都待不下去。”    董父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绝不像陈氏心软没主见,定会公事公办。    晴儿仿佛已想到了在自己下场,一时哭声小了很多。    董妙如哼道:“父亲才不会不辨黑白呢。”    “是吗?”    妙瑜直视她的眼睛,语气温和,只有董妙如看到她眼中射出的冷硬,仿若换了一个人,明明不该这样的呀!    二姐自小就是个没脾气没主见的人,凡事都依着她,就算自己无理取闹,到最后她还是笑笑退步了。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妙瑜何尝不知道她的想法,自己不是没主见没性格,正是因为董妙如是自己亲生的妹妹,父亲又从小教导自己依从父母,敬爱长姐,疼爱妹妹,才会每次顺着她,生怕她哪里受了委屈。    可也因为这样,前世留下了血泪般的教训。    父亲硬生生砍断她的右臂,而自己一直谦让疼爱的妹妹翻脸无情,只晓得利益直上,甚至在嫁给林绍棠的时候,撺掇陈氏狮子大开口,要了天价聘礼。    现在想来她都觉得羞,更是心凉。    亲妹妹这样也就算了,生她养育她的母亲为何如此待她?    不过瞬息间,前世惨痛种种又在妙瑜心底过了遍,她已是十分克制不去回想,但实在太委屈了,鼻子心口都泛酸了,似乎要溢出来,但她不想在众人面前矫情,也就忍住了。    身子是她的,心也是她的,这一世重来,她不想再委屈自个儿。    妙瑜根本不理会董妙如的狡辩,垂睫看向跪在地上的晴儿,她肩膀轻颤似乎还在哭泣,察觉到妙瑜的注视,小心翼翼抬起头。    四目相对,妙瑜语气是温和的,但目光却一度冷到了极点,“现在东南发大水,不少流民赶到京城,官差不让他们进来,但他们自有法子偷偷进来,抢的抢,杀的杀,烧杀掳掠干的事多了,治安奇差,你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能到哪里安身?”    这会儿晴儿已经不说话了。    她被狠狠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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