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机关单位、公司企业,要数大学放假最早、假期最长。在外打工的人大多还没有回乡,村子里人烟稀少,即使有猫狗那样灵敏的鼻子也难以嗅到年味。学安闲得无聊,电视只收到中央和本地两个台,偏偏又是连日的阴雨,湿冷的空气逼得人躲在被窝深处,一天中有半天是在床上度过。 很明显,无聊的人不止一个,小年前一天,军子来电说高中同学聚会,邀请学安同去。学安高考没有考出好成绩,自觉愧对老师,在同学之间也抬不起头来。但这日子实在太过无聊,加之他也想看看学校这半年来有什么变化,便答应了下来。 高中留给学安太多伤痛——英语的分数、闹钟的铃响以及食堂的饭菜,但他现在竟然无比地怀念,也许正因为艰苦,才显得夹杂其中点点滴滴的欢乐尤为珍贵。朝阳一般的年纪,一群花一样的少男少女在一起生活学习、嬉戏打闹,像一首充满活力的青春之歌。才离开不过半年,重回故地,学安却感觉像是在凭吊,悼念那个略带烦恼却活泼天真的自己。不想这半年来,没有学业的压力,心境也老了许多,看从前的自己,像是看隔世的人。 沿着破裂的水泥路向学校走去,像是回到了从前,学安脑海里一幕幕往事闪现:面包店前是口水横流的军子,柳树下是认真背书的苏慧婷,池塘边是总也钓不到鱼的生物老师……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一眨眼,又都烟消云散。 路过小吃摊,扑鼻的香味像无形的绳索,缠住学安的双脚。以前每天的早餐就是这里的鸡蛋饼,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上面烙上婴黄的鸡蛋,再加几片生菜、一根里脊,抹点辣酱……想到这里,学安的嘴巴已经潮润。吃完饼,已到学校门前,曾经的“三味书屋”变成了“三味食屋”,精神到底斗不过物质。书店老板厉行节俭,并没有做新的店招,只打了一个“食”字遮住“书”字,其他三个字仍坚守岗位。 “喂,看什么呢?”学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自己光顾着缅怀,倒忘了看人了。“军子?噗,才半年没见,你怎么长成这样啊?”“什么这样那样的,脱离苦海,过上新生活,不该长点肉啊,就你还是寿成侯。”军子上下打量着学安,越看越义愤填膺:“你这是丢社会主义的脸!”学安接受他的批评,自我检讨:“是是是,我拖国家大腿了,您给祖国长脸了,瞧,这脸长的!”说着,要拿手去摸军子肥腻的面庞,军子打开他的手,一本正经道:“别乱摸,想揩油啊!”学安鄙薄道:“你说你这人,膀大腰圆了,反而变小气了。”军子不以为意:“我是小气,你有能耐别摸我呀。”说完,居心叵测地看着学安,学安装作不懂他的眼神,军子将暗示变成明示:“怎么样,苏慧婷是不是也变成杨贵妃了?”学安否定他的猜想,得意道:“还是西施。”军子不相信,让学安出示照片来证明。学安说朋友妻不可欺,骂他大逆不道。军子看穿他的心思,道:“没有就没有,别说这些没用的。”学安撇嘴说:“爱信不信。” 渐渐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小李、阿全、桃子……当然,还有苏慧婷。学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如此的亲切,以前和同学之间有过的不快也都变成美好的回忆。军子怕大家再开自己的玩笑,勒紧皮带,想塑成肩宽腰细的美形,不料那皮带英雄气短,“砰”地一声绷断,军子暗暗骂娘,不动声色地将皮带打了个死结。 “老班说要过一会才能到,大家先去学校逛逛吧。”班长阿德提议。“怎么,班主任也要来啊?”学安躲在后面和军子小声嘀咕。“当然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吃饭怎么能不带上父母呢?”“你愿意带上你的父母参加聚会吗?”“吃一顿饭而已。你不用紧张成这样吧。”“废话,和他打了三年游击,心里能没鬼吗?”军子提醒道:“现在毕业了,大家都平等了,不用打游击了,我们都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你们这些得意门生当然无所谓了。”“申明一点,我可不是什么得意门生。”“至少现在是了,哎,苦了我们这些落第学子啊!”学安唉声叹气,军子说他神经过敏。 大家跟着班长,沿着主干道向前走去,路边的宣传栏依旧在冷风中伫立着。这宣传栏一不宣传国家政策,二不弘扬社会风貌,而是另谋他业,专门公布学生的成绩,只有得高分者才能上榜,所以又叫光荣榜。光荣榜只给了少数人光荣,可惜学安不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但苏慧婷却是榜上常客,所以学安视此榜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他曾专门为此写匿名信投进校长信箱,痛陈光荣榜之弊,建议取消,可惜他的远见卓识没有得到校长的赏识,那榜青春常驻。学安上榜无望,邪恶地希望苏慧婷也不要上榜。现在毕业了,这榜威胁不到自己,所以学安敢于正视,没想到优秀毕业生名单上还是有苏慧婷。 因为放假,校园无人打扫,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层层落叶,大家踩着这些枯黄的尸体来到篮球场。阿德带领大家回忆:“想当年,高三联赛,我们班横扫全校,势不可挡,要不是最后一场阿虎的脚扭伤了,冠军怎么可能是三班。”学安跟着班长的声音回到了那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农历八月十八,老黄历上大吉大利的日子,下午四点半,太阳西斜,篮球场上人声鼎沸,高三联赛的冠军争夺战即将开始。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响,比赛正式拉开序幕。“三班加油!”“七班加油!”声音此起彼伏,每进一球,都会引来女生的一片尖叫。渐渐地,演化成对个人的崇拜,“周飞虎,加油!”“陈全,加油!”学安神经紧绷,瞳孔张大,挥汗如雨,作为一名替补队员,他此刻正使出全身力气为本班呐喊助威。由于阿虎的地位过于突出,引来三班全体队员的围攻,在突围的过程中不幸负伤,只好遗憾退赛。学安临危受命,激动得血管喷张,血压飙升。他早就想在大家——特别是苏慧婷面前一展球技。他觉得阿虎受伤是天意,是老天爷要成全自己。虽然他豪情万丈,信心爆棚,战绩也不过两个篮板、三个助攻、一投——不中。比赛输掉了,他才明白,原来上天是派他来成全三班的,可惜敌人获胜,不会算进自己的功劳。不过亚军已是很高的成就,学安沾篮球队的光,成了英雄。 教学楼空空荡荡,冰冷的铁门紧锁,大家只能在楼下祭祀。仰望着六楼的走道,学安的思绪回到了过去,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放映,青春期的少年以独有的叛逆留下了一个个精彩的瞬间。学安想起当年的光荣事迹:课间操时间,自己和军子躲在厕所闲聊,不料被班主任侦查发现,二人立马找坑蹲下,表情扭曲,说是拉肚子,班主任好心地提醒:“别拉到裤子上!”二人才发现裤子还没有脱下。 最后一站是宿舍楼,那时候,每天放学,学安都会像间谍一样悄悄地跟在苏慧婷身后,眼馋地看着她亭亭的身影和乌黑的秀发,贪婪地吮吸着带有她的体香的空气——当然,有时难免会误吸一些体内排出的无色有味气体。如果是下雨天,他会用自己四十二码的鞋底盖掉苏慧婷三十七码的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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