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芮被软禁了。    软禁的原因很简单,她拒绝了苏霍夫妇带她认祖归宗的提案,选择陪爷爷回缁州玉茶湾。陆婉言挽留许久未果,最后只得一狠心,把她在小院子里关了起来,每天好吃好喝供着,等她回心转意。    短短几日时间,苏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苏麒成亲立户前居住的院子被从内到外打扫干净,搬入许多女子闺房所需的红木家具。陆老太爷和陆老夫人得知事实真相后,亲自盘查了十七年前参与接生的丫鬟婆子,一层层摸索下来,才发现当初偷梁换柱的老婆子已经过世,而苏映秋的生母也因为生产落下病根,八年前便撒手人寰。    罪魁祸首已经不在,苏家与陆家的满腔怒火发泄无门,最终只得化为或深或浅的怨恁,被转移到毫不知情的苏映秋身上。这段时间她恰好随表姐去晟州探望已经出嫁的友人,对玉京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苏霍本想等她回来后再诉说实情,无奈陆老夫人是个眼中不容沙子的,几番催促下来,他只好命人快马加鞭送出两份家书,一份给在晟州游玩的苏映秋,一份给正在富州检视兵营的长子苏麒。    富州马程三日,晟州马程六日,因此先收到信的,是苏麒。    信送到时已近亥时,万籁俱寂,燃着烛火的书房中,苏麒正与同行的福熙王洛锡琰讨论几位渎职将领的惩罚问题,书房门却冷不丁被人敲响,打断了二人的谈话。苏麒有些不悦的皱皱眉,可当着洛锡琰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没好气的说:“进来。”    侍从推门进屋,向洛锡琰磕了个头,然后将一封信件呈到苏麒面前,小声道:“玉京将军府快马加急送来的书信,送信人说,夫人催您早日回去。”    “母亲?”苏麒挑眉,拿起信看了看,正待拆开,就见洛锡琰起身,面无表情道:“既然大人家中有事,那我们改日再聊,先告辞。”    苏麒连忙起身,恭敬道:“恭送王爷。”    洛锡琰微微颔首,干净利落的推门而出,微凉夜风灌入房间,苏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都说这福熙王爷是玄冰打出来的,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苏麒有些好笑的摇摇头,重新在凳子上坐下,慢条斯理的打开家书,就着不太明亮的烛光端详起来。    然而仅仅看完两行,他脸上的笑容便彻底僵住,侍从看出他表情不对,知道此时出声必挨责骂,便异常识相的退了出去,小心翼翼的关好门。转身刚刚松出一口气,却听见房中传来苏麒盛怒之中才有的暴喝:“来人!备马!本官要连夜回玉京!”    苏麒走得急,一心惦记着家中因打击而生病卧床的母亲,没想到去向同被委派巡查军营的洛锡琰报备,因此第二日洛锡琰起床梳洗时,才被告知苏麒回京的事。    “这苏大人好歹也是入仕快六年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知礼数。”竹青一边帮自家王爷挽发一边抱怨:“我看他根本就没把您放在眼里。”    “能让他这入仕六年的人忘记礼数,可见家中是出了大事。”洛锡琰没有理会竹青的抱怨,闭目养神道:“我赋闲多年,跟京中百官少有交集,他们一时忘记也很正常。”    “可……”    “今早的茶备好了吗?”    “还……还没有……”竹青顿时如霜打的茄瓜一般蔫下来,瘪嘴道:“王爷,带来的佰川雪都被您招待军官用完了,这军队不比玉京,寻到的都是粗茶,要不……”    “那便不喝了。”洛锡琰抬手挡住竹青手中的金冠,淡淡道:“上早膳,用过之后随我去演练场。”    “是。”    ……………………………………………………………………………………    与家书同时动身的,还有徐爷爷。    徐家爷爷心知孙女肯定要不回来,再留在玉京也是徒增伤感,便向苏家夫妇告辞,独自启程回缁州。    孤零零行至城门口,却见一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驾车追上来,说是奉老爷夫人之命,亲自护送老人家回去,马车里装着的二十种皇帝御赐上品茶叶,也都是老爷和夫人的心意,望老人家万莫推辞。徐家爷爷看在眼里,知道这对夫妻是知恩图报之人,自己若是不收下这份好意,他们也心中难安,便都痛快收下了。    “等回去了,告诉你家老爷夫人,芮儿这孩子虽然脾气倔,心却比豆腐还软,他们要多给她点时间。”    徐家爷爷走后,徐芮大受打击,连着两天不进水米,陆婉言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天三次带着食盒去探望,却都被冷眼无视。僵持到最后,徐芮还没倒下,她却先病倒了。    徐芮得知陆婉言卧病,心中甚是后悔,几番挣扎后,终是卸下冷面,亲自去厨房熬好药,送去了苏霍与陆婉言所住的东苑。    “夫人。”    陆婉言的大丫鬟红梅撩开卧房珠帘,探头满脸喜悦的说:“小姐来了。”    连着两日未睡好,陆婉言本有些疲惫不堪,听到这句话后突然来了精神,猛地坐起身来想要下床迎接,却不料还未来得及说句话,就因为动作过猛,脑袋眩晕倒了回去。    “好好躺着吧。”    徐芮屏退红梅,捞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把食盒在床头小桌上放好,取出刚煎好还有些烫口的药,低头耐心吹起来。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我的死活。”陆婉言乖乖躺好,眼睛却似胶漆一般锁着徐芮不挪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这颗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徐芮瞟她一眼,轻哼一声道:“没吃饭的是我,生病的怎么是你。”    “饿在我儿,疼在我心。”陆婉言伸手搭在徐芮膝上,平日威严的双眸泛起泪光,说话也带着哽咽:“我一想到这十七年你受得罪,心底就跟刀剜一般疼。”    “爷爷对我很好。”徐芮有些不自在,皱眉道:“没让我吃过苦。”    “发疟疾,挨饥荒,这些还不算苦?”陆婉言闭了闭眼,叹息道:“徐老伯都告诉我了,你六岁时淄州洪涝,玉茶湾百亩茶树全被淹了,他带着你跋山涉水去邻州县讨饭,瓜皮,草根,什么都吃过。好不容易朝廷救灾的粮食和银子发放下来,你又患上疟疾,差点就进了鬼门关。他告诉我,自那之后你就伤了底子,每年一到冬季,便时常生病,要我经常请郎中为你把脉,防患于未然。”    “老人家爱操心,你理他做什么。”徐芮把药碗放回桌上,扶着陆婉言慢慢坐起来,一边细心拿过枕头给她垫腰,一边抱怨:“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还提起来做啥,况且我现在能吃能喝能睡,健壮着呢。”    “这我倒相信。”陆婉言破涕为笑,伸手帮徐芮把滑落的碎发别回耳后,慈爱道:“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爱闹腾,比你哥哥动静还大。当时我就想,这胎定是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谁成想折腾了我一整天,出来的竟是个丫头。”    突然的亲密令徐芮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想要退开,却在触到陆婉言目光之时犹豫了,脚底仿若生了根,根本动弹不得。    她不知道,这种情感叫血浓于水。正是因为这份牵挂,才令她虽不愿留在陌生多变的京城,却更不愿看到陆婉言伤心。    “我前几日在仙踪坊给你挑了些衣裳,也不知道合不合尺寸,正好你今天过来,就让红梅带你去试试,顺便量一下尺寸。”心结解开,陆婉言心情大好,握住徐芮的手拍了拍,笑道:“你外祖母命人送来了好多新料子,说是要我带你去多裁些好看的衣裙,过几日随我去陆府时穿上。”    红梅是个人精,在外间听到陆婉言的话,连忙跑去取来了那几条新买的裙子,还不等陆婉言开口呼唤,就捧着盒子走进屋,笑眯眯道:“我看就直接在这儿换得了,夫人有眼光,正好能帮小姐瞧瞧。”    “就你机灵。”陆婉言嗔她一眼,也不生气,指了指她手中的盒子,扭头同徐芮说:“那就在这儿试试吧,我见你喜欢穿绿色的衣裳,所以挑的都是些浅蓝浅绿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因为乡下的衣裳大多是款式老旧的粗布服,加上徐芮是被爷爷带大的,所以对穿衣没什么讲究,只要干净整洁就行。虽说自己不觉得那些玉京流行的衣裙比乡下漂亮多少,也厌恶那些繁琐的穿着步骤,可这将军府中连丫鬟都穿得俏丽鲜艳,按照陆婉言那般好强的个性,自己若拒绝,她指不定又得在床上躺多少天……    “我……我都挺喜欢……的……”    徐芮看着红梅抖开一套淡蓝色蝶戏百花纹繁复纱裙,嘴角非常微妙的抽了抽,突然很想收回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    红梅敏锐捕捉到了徐芮的表情变化,怕她反悔,赶紧说:“那婢子就伺候您换上。”    说罢,不等徐芮反应过来,一把抽开她的腰带,三下五除二把粗布裙子扒掉,拎着胳膊便往衣裳里面套,套到一半发现尺寸不太合适,只得无奈道:“小姐,你这胸脯要是不加几两肉,今后怕是只能穿男装了。”    徐芮愣了愣,本没听出什么不对,扭头见陆婉言捂嘴偷笑,才明白红梅是嘲笑自己胸小,万年淡漠的脸上骤然浮起两片火烧云,连带着耳根也红了起来。    “那就穿男装好了!”徐芮没好气,“扮男装外出更方便!”    “胡说。”陆婉言笑她:“成亲之后哪能这么没规矩,涵远还不被气出病来。”    “成亲?!”徐芮这次是彻底急了,瞪眼问:“成什么亲?涵什么远?”    “瞧我这记性。”陆婉言拍拍额头,有些无奈的说:“前几日事情多,就忘记告诉你了。皇上早在三年前就给你和延禧郡王洛涵远赐了婚,你爹和涵远父亲秦安王商量之后,把日子定在了今年十二月初九。”    “我?”徐芮嗤笑一声,挑眉道:“是给你另一个女儿的吧。”    提到苏映秋,陆婉言脸上的笑容迅速消退,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也顿时尴尬起来,红梅害怕两人发生口角,正想找个话题岔过去,就听徐芮道:“那姑娘又没做错什么,何必夺她姻缘。”    陆婉言本以为徐芮要生气,听她如此说心中先是震惊,随后便是难以启齿的心酸。    她何尝不想成全苏映秋,今后虽无法再将她视作骨肉,却也希望她下半生过得富贵荣华。可整个玉京都知道苏家只有一位小姐,要想让徐芮今后堂堂正正作为苏小姐活下去,就只能让她恢复本来的身份。    洛涵远是皇室子孙,秦安王又是尊礼重道之人,断断不能容忍一个出身卑贱的女子成为郡王妃。皇上那边的圣旨不可能收回,因此这份姻缘只能由正牌的苏家小姐延续下去。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让我认祖归宗这件事是否真的有必要。”徐芮褪下穿了一半的裙子扔回红梅怀里,捡起地上的粗布衣裙重新穿好,淡淡道:“我生长于乡野,没见过世面,不懂礼数,连字都不会写几个,这样的人若是成为苏家小姐,难道不会令家族蒙羞?不如就让她继续作苏家小姐,我回玉茶湾陪爷爷,等爷爷寿终正寝,我再回来,不当什么苏小姐,只作为一个女儿陪在你们身边。”    “不可能。”陆婉言斩钉截铁:“是你的便是你的,你可以不要,但我和你爹必须给。我虽对秋儿倾注了多年感情,可她到底是鸠占鹊巢,拿走的都该还回来。”    “我不要的东西,给她又有什么所谓。”徐芮不悦,连带着说话语气也冷淡起来:“这么做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们自己?”    “小姐!”    原本安静伫在一旁的红梅突然出声,雪白的俏脸上带着薄怒,杏眼里泛着淡淡泪花,她把手里的衣服丢到徐芮头上,厉声道:“就算你要责罚婢子不懂规矩,有些话婢子也还是要说!当年的事情,夫人也是受害者,若你不突然进京,她也会和秋小姐像所有慈母孝女那般一辈子相处下去。可如今真相大白,她没办法继续装傻,自见到你之后,整晚整晚睡不着,责备自己不是个好母亲,被你拒之门外,更是伤心得病倒床榻。如今你因为她的一片苦心,责问她是不是都为了自己,小姐,你的心莫不是石头做的?”    “我的心若是石头做的,现在便不会站在你面前。”徐芮看着怀里的裙子,苦笑道:“母亲有苦衷,父亲有苦衷,就连那位秋姑娘,也有苦衷。”    “芮儿……”陆婉言见她表情不对,赶紧坐起身,连带着一口气卡在喉咙,登时剧烈咳嗽起来。红梅慌忙三两步迈过去,为她抚背顺气。    “我嫁。”    陆婉言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的问:“你……你说……”    “我说……”徐芮在床边跪下,黑白分明的干净眸子里沉静无波,“那个郡王,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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