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暮春时节,阔云堂前院的梨花开的正好,片片如雪,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花瓣,熏风吹来,便如春水般荡出一片涟漪。 云彦芷坐在小轩窗前抄经,偶一抬头时,瞥见那一院的梨花,却是想起一句诗,“梨花满地不开门,寂寞空庭春欲晚。” 阔云堂的院门紧闭,院内寂寥一片,明明正是极晴好的下午,空荡荡的庭院中却没有一个人,极是破败荒芜的样子。她笑着摇了摇头,这诗倒是极贴切了。 也是,她不过一个失势的后宅妇人,那人能容她一席之地,已经不易,又怎敢奢望仆役成群。 丫鬟雪霁进来给她添茶,其实也是没什么茶的,不过是白水罢了。 雪霁看到她手腕悬在空中,未曾落笔,那纸上却是落了一大朵的墨汁,浓黑的颜色如蛛网般向外延伸。云彦芷将笔放下,对雪霁说道:“换一张来吧,这一张算是废了。” 雪霁取了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出来,用镇纸压好,她不是多话的人,做完便静悄悄的退下了。 云彦芷看着那纸,白如明月,韧而不宣,却是嘲弄的想,她连茶都喝不上,却能用这上好的纸来抄经。当时大嫂恨极了她,恨她毁了自己从小养大的继子,大嫂原是想将她送到尼姑庵中,他却是拦下了,对大嫂说,云氏妇德有失,日后禁足于阔云堂,在里面为婆母日日抄写经书。 如今想来,倒还不如去尼姑庵里落发,了断一切,也不用再拖累旁人。 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那般失态,众人投向她的眼光皆是鄙夷厌弃,她跪坐在地上,不顾仪态的哭泣。耳边传来的是大嫂彭氏的唾骂,骂她勾引侄子,在中秋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做见不得人的事。 她却只是哭,双手狠狠的抓着身下的连金丝红线毯,金线勾勒出大朵大朵的宝相花,富贵团圞的图案在她眼中渐渐模糊成一片,破碎不成样子。 那人却连她的辩解都不愿听,这般明显的一个陷阱,他却是轻易的信了。其实她明白,他早就厌倦了她,所以不愿搭理她,也不愿去深想。 父亲早被流放到了浔阳,困苦无依,连奏折都无人帮忙投寄,又如何为她撑腰。她的大丫鬟雨晴为她辩解,却是被强行拖了下去,两日后,大嫂将雨晴胡乱配了人,远远的打发了。至此,她身边的人去的去,散的散,只留下了雪霁。 她十六岁嫁给明靖珩,当时也曾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哪里知晓那人却早就有了心上人,所谓的相濡以沫不过是她的自以为罢了。 后来,云彦芷在被幽禁的这五年里,总是回想她初次见连兰芝的那一日。那人虽然布衣荆钗,却难掩楚楚风姿,俏生生立在梅树之下,容色却并未被那满树的红花夺了光彩。后来,她想,若她是明靖珩,也会喜欢兰芝这般的女子的。 连兰芝是明靖珩身边的大丫鬟,在他们成亲前,因为出痘子便被挪到了华庭山的庄子上。她本是罪臣之后,父亲连大人革职查办后,被充为官婢。后来,皇上为连家翻案,连兰芝便从庄子上回来了。 户部尚书的嫡出女儿只不过做了个二房太太,那时所有的下人都传着早晚有一天,这明家五夫人的位置会易主。那时明靖珩只是劝她,说她不过是多想。然而,他除了初一十五在她这里点个卯之外,日日都歇在连兰芝那里,连他们的女儿阿绫生病都不来看。 阿绫,她一想到阿绫,便揪心般的痛。如今阿绫已经七岁,被迫从她身边抱走的时候才不过两岁。小情小爱她都已经看透,皆如结痂的伤口,只留下了细小的痕迹,只有女儿的被迫离开是她心上最痛的一刀。有她这般声名狼藉的母亲,阿绫又不得父亲的疼爱,不知日子该怎样的难过。 她垂下头去,仍是一笔一划的抄着佛经,笔锋凌厉,力透纸背。从前,她的书法是云家几姐妹中最拿不出手的,如今,日复一日的练习下,竟成了自己最擅长的东西。 天色已经昏暗,渐渐看不清楚,她没有多余的蜡烛,只得住了笔。 房内的紫檀嵌玳瑁彩贝妆台是她早年的嫁妆,妆台上的紫檀妆奁里没有一支珠钗剩下,那些尖利的东西,全都被大嫂在搜检阔云堂的时候拿走了,只因为那人说,她父亲虽然远在浔阳,但却最是护女,她必须要好好的活着。 她看着妆镜中的自己,不过才二十五岁,却已经生了白发。昔年父亲曾笑说,自己的长女是京城贵女中容颜最好的一个,如今也只剩了憔悴和沉沉的暮气。 前尘往事她早已经看透,便如书上说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的日子都没了眷恋,她只是对不起父亲,对不起一直陪着她的雪霁,对不起因她而备受鄙夷的女儿。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院墙上映着火把跳动的火光。雪霁走进来,道:“姑娘,外面好像是走失了什么人,守门的曲妈妈让咱们不用管,只待着就好。” 自从她被关到阔云堂之后,雪霁就再也不称她做夫人了,改回了旧日的称呼。 她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仍是如往日般,早早的上床就寝。虽然她们落魄了,但雪霁仍然极守规矩,日日歇在阔云堂的下房里。雪霁将她服侍着安寝了,便静悄悄回了自己的居处。 云彦芷是被热醒的,青色的床幔上燃着火,四周皆是一片火海,她的头发已经烧焦,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的床幔中挂着一个鎏金缠枝海棠纹镂空银熏球,依稀看的出是南边的花样,熏球的形状因为火的灼热而扭曲晃动,她盯着那熏球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她出嫁时,五妹妹送的添妆。 便这样结束吧,这一生,她连累了太多人,是不是她去了,那些人便会好过一点。她合上眼,眼角划过的泪却是迅速被火蒸发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意识渐渐模糊,身体周围的灼热感也渐渐消失。她静静的躺在火海中,却听见明靖珩的声音,像从前一般呼喊她的小名。“阿芷!” 她笑自己,明明以为早就放下了,为什么临死前还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她仍是静静的躺着,那声音却越来越大,喉咙似乎都哑了,只是一遍一遍执拗的喊着她的小名,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他。 他穿着精钢的锁子甲,身上湿漉漉的,冒着黑烟,整个人都狼狈不堪。那一刻,她突然像是激发起了自己所剩下的全部力气。 她才二十五岁,还有大把的生命和好年华,她还有父亲在外,她怎么能让自己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阿绫才七岁,她怎么舍得让阿绫同自己一般承受丧母之痛? 他来找自己了,冒着生命危险,这是不是说明他心里,还是有自己一席之地的? 这一刻,她所有的死志和对他的怨恨都消失了,她挣扎着开口呼喊,却被浓烟呛得留下眼泪来,止不住的咳嗽。待她能够清楚的看见东西时,却看见他抱着兰芝从火海中快步离开。 她居然忘了,兰芝的小名和她是一样的。原来,他刚刚喊的是“阿芝”,不是“阿芷”。 处在死亡的边缘,云彦芷已经不愿再去思考为什么兰芝会出现在阔云堂。耳边是木料燃烧发出的“噼剥”作响声,床上精雕的百子千孙图样已经模糊不清,各种感官渐渐离她远去。房梁猛的掉落下来,耳边似听见谁撕心裂肺的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她看着那巨大的房梁离自己越来越近,却是阖上了双眼。 罢了,这般,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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