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煦重新回到堂屋,看到母亲依旧静静地跪坐在佛前,先前的信心突然间消退了,她赶紧摇了摇头,更加虔诚地跪下祈祷,“佛祖啊,请你让父亲回来吧!母亲已经急得不成了,我怕她会生病,而且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呢——所以,请你一定让父亲回来吧!”    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嘈杂声,难道父亲回来了?    冯煦刚刚站起身就知道错了,父亲回来只会给家里带来欢笑,而现在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分明夹杂着刀兵、叱责之声。那么?她赶紧看向母亲,只见她依旧跪在佛前,脸上白得连一丝血色都没有,颤抖着的嘴唇还在诵经。    冯熙猛地闯了进来,慌慌张张地喊着,“母亲!来了许多兵丁,凶神恶煞般地!”身后同样是气色败坏的魏母,“夫人,郡公好像出了事!京城派人冲进府里了!”    王夫人终于在佛前转过身,却向着魏母沉静地拜道:“求你带熙儿后门出府到羌氐之地吧,保全郡公最后的一点血脉!”    魏母也平静下来,用力点了点头,“夫人放心,羌人氐人还都给我一些颜面,定能保全郎君。”却将目光望向冯煦,迟疑地问:“只是女郎呢?”    “你带着熙儿能逃出去就是万幸,两个孩子都跟着你谁也走不脱!”王夫人既然下了决心,便果决地将儿子和魏母推向屋后的小门,待他们出去后重新回到佛堂对着女儿悲惨地笑了:“母亲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先救你哥哥了。”    冯煦全身都在颤抖,可她一直忍着道:“没关系,我留下来陪着母亲。”    王夫人脱下身上的黑貂皮袄给女儿穿上,煦儿才八岁,身量还不到自己的肩头,皮袄穿在她身上又肥又大,倒像一件袍子,好在应该能遮挡些风寒,她替女儿理了理衣襟,低声嘱咐,“你哥哥如果将来长大成人,一定能回来救你的;还有,你在魏国皇宫里有一个姑姑,被封为左昭仪,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她总会对你照顾一二;若是他们都不能,你就靠自己吧,母亲相信你行的。”    冯煦本能地觉得恐惧,她想安慰母亲,也许事情并没有那样糟糕,可声音早被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泪水不由自主不断地流下。    母亲却重新跪在佛前,“我要替我的熙儿和煦儿祈祷,他们一定都会逢凶化吉。”    就在这时,那群人终于闯了进来,他们撕破了幔帐,推翻了案几,供品滚得到处都是,而那尊玉佛,母亲和自己如此崇信的玉佛,被他们从佛龛中拿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    一片混乱中,有人高声嚷道:“怎么只有母女俩?冯朗的儿子哪里去了!”    “立即封锁冯家,不能让冯朗的儿子逃了!”    “传令关闭城门搜索无论如何不能放过冯家的男丁!”    “但愿魏母和哥哥能逃出去!”冯煦默默地祝愿,可她却被人抓住拖出佛堂,“母亲!母亲!”冯煦在人群的间隙里看到母亲冲向石墙,便晕死了过去。    冯煦醒过来时躺正在一堆马料上,身子不断地摇晃着,原来她被扔上了马车向京城进发。赶车的兵士没有发现她已经醒了,正与同伴说着闲话,“陛下的旨意是诛杀冯朗,冯家男丁一律处斩,女人没入奴籍。现在冯朗的老婆死了,儿子跑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小丫头子,又不知死活,我们宿卫将军回了京城怎么交差啊!”    原来父亲不能再回来,而母亲也跟着他去了。    但那样也好,冯煦不能想像母亲躺在粗陋的载马料的车子上会是什么样,她可是出身乐浪名门王家的女儿,从来都那样的优雅从容。还有哥哥,他倒底逃出去了,只要他跟着魏母到了羌氐之地,凭着魏母过去曾是羌人首领夫人的身份,他们至少是平安的。    眼泪无声地滑下,在寒冷的冬日里几乎立即冻成冰粒,冯煦突然发现自己的身子还不够冷,比冰粒要热上一些,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将母亲最后给她穿在身上的皮袄裹得更紧——母亲早猜到了,她要自己熬过严寒,坚强地活下去!    毕竟,哥哥成功地逃了出去,他长大后一定会来救自己;还有冯煦第一次听到的姑姑,她竟然是左昭仪,只比皇后低一级的后妃,应该会关照自己吧;最差的情况,自己只能靠自己了,母亲说过自己能行的。    兵士们发现冯煦醒了之后便呵斥着她下车步行,若不是冯家的人丁实在太少了,需要带她回京交差,他们根本不会把她放在马车上带着。    身为贵女,冯煦第一次尝道了艰辛,每天徒步几十里,吃着粗砺不堪的食物,还要时不时地被人斥骂……    但是她并不是一个人,在离开雍州三四天后,从秦州方向的一支队伍与他们合在一处,那只队伍押送的女子竟有十几个。    很显然,这些女人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已经憔悴的容貌和肮脏的绸衣依旧显示着她们曾经富贵的生活,更明显的是大家的的命运也都相同,家里的男人们被处斩,女人们没入奴籍押运进京。    又走了五六天,她又遇到了第三支相同的人马,接着第四支,第五支……  所有的女人们,不论年纪大小,都是悲苦的,她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过去的生活,艰难地在严冬里行走着,有很多人生了病或者受了伤,可根本没有任何关照,不只兵士们不会理那些可怜人,就是大家彼此之间也都无动于衷。    冯煦过去最是怜贫惜弱,可现在她也变了,不是她的心肠硬,而是人到了无力自保的时候真顾不上别人,眼见着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过世,她却一点也不悲伤,因为她已经麻木了。  而那些离去的人们,多半也都是麻木的,冯煦有时觉得她们宁愿如此无声地过去,就像自己的母亲,毕竟,她再也不必忍受任何痛苦了。    可是一位四十几岁的妇人与旁人都不同,在最后的时候她突然坐起来高声叫道:“拓跋珪是疯子!拓跋焘也是疯子!拓跋家的人都是疯子!都是杀人的魔鬼!”    拓跋焘正是当今的皇帝,尽管冯煦是个足不出户的少女,可也曾听过他雄才大略,少年登基,在位二十几年,向南夺得宋国数州之地;向西灭了夏国、凉国;向北大破柔然,略地千里;当然,他还向东灭了燕,正是冯氏的故国。    原来他是个疯子。    冯煦立即就信了。    不管冯业是谁,他为什么去了宋国,可与父亲有什么关系?    父亲从来都那样温文儒雅,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不可能威胁到拓跋焘一点点,可是他还是将父亲杀了,甚至他还要杀了哥哥。    母亲也一定这样认为,拓跋焘就是个疯子,是个杀人的魔鬼,所以父亲进京时她才会如此坐卧不安,日夜祈祷。    那个妇人的亲人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她们的下场还会更坏。好在那妇人说完就立即断了气,而兵士们早在结束一天的行程将女人们关在柴房后便都钻进了温暖的驿站,并没有人留在这里。    又脏又破的衣裳和憔悴的形容掩不住妇人不同寻常的气度,显然她或是亲自见过皇上,或是听亲近的人谈起过皇上,甚至她可能就是拓跋皇室的人,因为她们曾于言谈间无意流露出与皇家非同一般的亲密。    这时与她相邻的少女突然点了点头,冯煦就明白了,她也是赞同的。二人的目光就此汇聚在一处,都看到了彼此的心意,然后才低下了头。    是啊,相同的命运,让她们都相信了那个妇人。毕竟,眼下柴房里几十个女人的祖父、父亲,还有兄弟们,他们不可能都是恶人,可他们全部被拓跋焘杀了。    只因为拓跋焘是皇帝,大魏几千里江山和成千上万人的主人!整个魏国的人都要全心全意地服从的皇帝!这些人就都死了。    而她们也都在地狱的边缘。    为了生存,她们什么也不能说。    只是,那一霎的交流,她们间就有了不同,默默地挪到一起,紧挨着的身体要暖和些,而这晚她们比平时睡得要安稳。    此后,两人不论行路还是其他什么,都在一处,可她们并不说话,兵士们不许罪人家眷交谈,但其实她们并没有什么可说的,那一次的目光中的交流对她们已经足够了。    第二天大家离开死去的妇人重新上路,冯煦很快就淡忘了她的容貌,她的声音,但那句话却深深地刻在了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在心里默默地想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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