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煦早听过冯业归宋之事,毫无疑问,冯业是燕冯家的人,他去了大魏的敌人宋国那里,所以皇帝很生气。 而叔父冯邈逃去柔然,却是冯煦此时才知道的。其实出事前,叔父已经有有一年多没来过雍州了。如今,父亲已经受了冯业的波及被诛,他自然要逃去柔然。 但是冯煦并没有为家人辩护,因为皇上的怒火有如天雷一般压了下来,仿佛就要将周围所有的人都殛灭,让她根本无从开口。 “皇帝果然是个疯子!”他刚刚还在后悔,语气里带着些许可惜,可转眼间又怒火冲天,冯煦又恨又怕,大脑一片空白,心头反复默念着这么一句话,“皇帝果然是个疯子!” 毫无疑问,皇帝就要杀自己了! 如果不是必需让侄女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冯昭仪是不愿意看到眼前局面的,但既然躲不过,她宁愿早些过去。此时她已经到了皇帝身侧,轻轻地扶住他的肩膀道:“陛下,我们都是柔弱的妇孺啊,冯邈和熙儿逃了,可是煦儿还不是到了宫里,在浣衣局里做了很久的婢女。” 随着一声长长的呼气,皇帝平静下来了,他看看姑姑,“朕打了几天的猎,猎了许多猎物,可一直没睡着觉,头痛得很,昭仪帮我按按头。” “是,陛下。”姑姑应着便轻轻地将皇帝的头发全部打散,用双手轻柔地按着,抽空向下面的冯煦使了个眼色。 冯煦已经看到皇帝的眼睛合上了,头也微微垂落,便轻手轻脚地向后退去。 “小丫头要走了吗?”皇帝的声音有些沉闷,在屋子里震颤回鸣,冯煦一抖,她明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皇帝还是发觉了,还将一只手放到了剑柄上,他是疯子不假,但更是一个强而有力,能掌控一切的疯子,又无比敏锐、无比机灵的疯子。 “是的,罪臣之女告退。”冯煦听着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像不是自己发出的,完全游离在自己之外,不过她对那声音很满意,平静而不带一丝颤音,完全没有透露出自己心里的惧意。 皇帝睁开了眼,目光有如烛火般地探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冯煦感觉到他竟带了怜悯。是的,他的后悔不是假的,就如那愤怒也不是假的,此时他披散开的头发露出了更多的白发,使得如刀斧刻出的面容变得温和了许多,他真可怜自己了,“挺不错的小丫头,跟着你姑姑在宫里好好过日子吧。”又向一直立在殿旁的一个人道:“宗爱,替朕挑些东西赏她,对了,她叫煦儿,赏给煦儿些好东西!” 那个叫宗爱的太监便从暗影里转了出来,“是,陛下!” 冯煦回到自己房里怔怔地坐在桌前,表面的她十分平静,可是真正的她却异常凌乱,自己见到皇帝了,可却什么也没有做! 自己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母亲! 还不待她想明白,宗爱已经亲自带着几个小太监将赏赐送来了,有绸缎、有首饰、有新打的猎物……一样样地摆开给她看,又笑着问:“女郎看着可喜欢?陛下可是吩咐挑些好东西呢。” 冯煦不喜欢!看到这些东西让她更加愤怒了,她不只是恨皇帝,也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先前那样恨皇帝!难道这些价值不菲的身外之物就能收买自己吗?不能!当然不能! 她挥起手要将那些东西推开,但到了最的关头,却只将手放在了上面,正好是一串莹白的珍珠,凉凉的,让她更加冷静了。自己之所以迁怒这些身外之物,是因为见过皇帝之后便不那样恨他了。尽管他又疯又凶又狠,只那一会儿工夫,自己就被他影响了! 不论怎么样,拓跋焘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不但能左右一个国家,更能左右人心。 还有,冯煦不能牵连姑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臣女感谢天恩,再多谢中常侍,我都很喜欢。”她听阿郑叫宗爱为中常侍,便知道他是皇帝身边太监的头领,在这样的人面前,她没有资格说不。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宗爱笑着,身为陛下身边最受宠信的太监,后宫里他也只对冯昭仪客气些,她的侄女便算不得什么,只是陛下吩咐的事却一定要照办而已,他便随意地摆手道:“那么我就回前殿了,只怕陛下有事要叫人。” 许春衣笑着走了过来,“陛下已经睡着了,昭仪打发下官过来问中常侍的腿可是受伤了?不如就在宁心宫里用上伤药,再休息一会儿。待陛下醒时昭仪再请中常侍过去。” 宗爱走路微微有点跛,冯煦以为他原本腿脚就有毛病,现在才知道他受了伤。可是,身为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他怎么能受伤呢?恐怕是跟着皇帝打猎时伤的。 宗爱却苦笑一下,“昭仪还真细心——陛下一早猎了一围回来,听说太子将一个和尚藏在东宫便生气了,便拿手里的弓打人,小人不小心便挨了两下子。” 尽管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可皇帝还是不讲理地打伤了他,听大家的语气,宗爱并不是第一次被打,而皇上打人也是很常见的事。 冯煦突然担心起姑姑。 姑姑很文弱,如果皇帝动粗,她可怎么办? 阿郑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看着宗爱和许春衣走远了便安慰她,“陛下从来不打女人,更何况陛下最喜欢我们昭仪了,女郎不必担心。” 冯煦哪里能不担心?皇帝也许真不打女人,但是他会杀女人。公孙兰故国的北凉公主原来就是皇帝的右昭仪,可是她已经被皇帝杀死了,原因就是她的哥哥谋反,而公孙兰家也是因为那个案子被牵连出事的。 如此看来,父亲出事后皇帝没有杀姑姑还真是很幸运了。 不过姑姑不但活了下来,又在皇帝面前保住了自己。此时自己留在宫里已经过了明路,经皇帝点了头,从此自己就不再是浣衣奴,而是左昭仪的侄女,住在宫里的贵女了。 可姑姑的心里究竟怎么想皇帝呢?冯煦被难住了,她虽然一向有聪慧之名,且看过许多书,又很早就懂事了,但这样的问题还是超过了她的能力。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想到,姑姑与皇帝是跟母亲与父亲不一样的。 冯煦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猛然摇了摇头,到书架前找到了《国记》,打开用心读了下去。 《国记》里的故事与她以前读过的史书都不同,对于拓跋氏先王诸事,完全是秉笔直书,完全无所避讳。而书中的内容也有许多令冯煦十分吃惊,比如书中开篇所记,拓跋鲜卑一支竟是汉李陵的后裔!那么拓跋氏竟是汉人!再比如说拓跋氏还曾经出过一个惟女王,她在位时拓跋氏所建的代国被称为女国…… 冯煦一直看到掌灯时分,阿郑来请她用膳,她也只摆了摆手,“等一会儿吧。” 阿郑便道:“昭仪在等女郎呢。” 冯煦一怔,“姑姑不陪着皇帝用膳吗?” “陛下在宫里睡了一觉,现在已经走了。”阿郑便笑道:“是以昭仪请女郎过去。” 原来如此。冯煦将书放好起身去了前殿,见炕桌上已经摆好了晚膳,赶紧上前陪罪,“让姑姑等侄女了。” 冯昭仪神情有些疲惫,一摆手,“先用吧,然后我有话要对你说。” 冯煦有些不安,无声地吃了饭,坐在下首等姑姑教导,半晌却没有听到姑姑说话,便抬起头看了过去。 姑姑便一摆手,所有服侍的人都下去了,“你恨陛下,还想报仇?” 自己一直尽力掩饰,可还是被姑姑看了出来,冯煦垂下了头。 “可见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冯家的往事啊!” 冯煦的确不知道冯家那些故去的往事,父母几乎从不在哥哥和自己面前提起,她记忆里不过只言片语,连都连不起来。但,这与自己恨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你之所以恨皇帝,还不是因为他杀了你的父亲、母亲,又逼得你的哥哥逃亡?”冯昭仪便问道:“你知道我们冯家为了成为燕国之主杀了多少人吗?” 冯昭仪淡淡地道:“你大祖父为了能从慕容家手里抢到皇位,先后杀死两位慕容皇帝和他们的家小,至于慕容家的忠臣更是不知死了多少;后来你大祖父死了,你祖父为了登上帝位时又将你大祖父一百多个儿子全都杀光了。” 冯煦呆住了,她一直觉得皇帝是世上最残暴的人,可自己的祖辈竟还要更心狠,篡位夺权,杀侄自立,最起码拓跋焘这位皇帝还没有这样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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