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宁知晓,自己赌赢了。 她不过进了【慎刑司】半日,此刻再踏出这道门,竟觉着那天色啊,都柔和了许多。可惜,却依旧是风雨欲来。 “主子,您怎么样了?”侍候青宁的宫婢上前扶住了她,语气焦急,仿若真是忠心耿耿似的。 “无妨。”青宁不顾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强自挺直了脊梁。她勾着唇角,那弧度却极其轻浅,淡薄的仿若下一瞬就会散开的雾气一般。徐徐笑着,青宁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阴郁晦暗,遮掩住了那缓缓晕开的墨色,她言辞刻薄,“总归是死不了的,又何须去在意?” 她明白的,苏为婵便是那个自私凉薄的性子。而她成了弃子,也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罢了。 “您……” “莫要再多话了。”青宁淡淡的看了那个不晓得是哪位妃嫔的暗棋一眼,眉目妍丽,眼波流转间墨色氤氲,连带着那映入眸子里的灯光都染上了几许寒意。她勾着唇角轻笑一声,拂开那宫婢的手指,孤自在【慎刑司】那扇略显古旧却更显可怖的大门前立的极稳,身姿清瘦、面色如纸,甚至衣衫单薄、鬓无珠翠,着实是狼狈朴素的连那之前扶着她的宫婢都比不过,可那一身风骨却偏偏让人不敢轻视。青宁转眸对着还在打量她的清嬷嬷略施一礼,语气温和,“在此,青宁谢过嬷嬷方才手下留情之恩。” 清嬷嬷眸子一顿,随即却又缓缓漾开了笑,柔柔和和的在那本就出色的眉眼间晕染了一片。她展颜轻笑着,落在青宁那儿的目光却添了些欣赏和赞叹。她随即敛了神情,依旧笑着,道,“容美人言重,老奴可担不起这一声谢。您呐,还是趁早回宫去,若是误了事儿那便不好了。” 青宁一怔,而后笑着应了。 自此,她没再多话,也不曾让那宫婢继续扶着她,只是忍着疼,自己一步一步的往【玉烛宫】走去。 一回生二回熟,这路啊,她都记清了。那清嬷嬷是定安帝的人,此刻她作戏给人看,不狠一些,又怎能称“戏”? ………… 【玉烛宫】侧殿。 待她几步一停的走回宫中,天已是彻底暗了下来。弯月高悬、寒风携暖,青宁倚着宫墙轻轻喘着气。她见那侧殿里灯火通明,又看宫外随侍、宫婢,便知晓果然如自己所想。 定安帝,来了。 便不知是为了兴师问罪的呢,还是来落井下石的? 她也不慌,待气息平缓了些许,便抬履走了进去。 “万岁爷福寿安康。”青宁规规矩矩的叩了礼,听定安帝不轻不重的应了后才盈盈起身。她敛着眸子低眉顺眼的,那副模样真真是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青宁不说话,定安帝也不出声,原本还尚存些许暖意的侧殿好似在霎那间冷了下来。连带着冷下来的,还有定安帝的眸子。 本想开口的青宁见定安帝神色难看,也一时咽下了那些话,颇有些无语凝噎的意味。而定安帝原就是还未消气,如今见青宁这样,更是仿若较劲一般,不曾说过一句话,也不曾甩袖而去,只静静的端坐在高座上,那双浅淡的眸子里愈发冷凝了黛色,一错不错的看着青宁。 两人相较,受了刑伤还饥寒交加的青宁定是先行耐不住的。她尽管再不愿意,也是抑制不住微微发颤的腿根了。青宁还是跌在了地上。 她无声轻叹,苍白着脸色衣衫尽湿,“婢妾失仪,还请万岁爷恕罪。” “朕若不恕呢。”定安帝纹丝不动,搁置在膝上的手指却略略绻紧了。他眉目轻妍,音色清冽,如此抬着眸子徐徐看来时,几乎压迫的人气息一滞,难以回话。 便是青宁,也是怔了一瞬。她随即哂然笑了,却依旧是看不见分毫慌张,只是轻叹着低下了眸子。她不急不徐的用手指将散落的发丝顺与耳后,又捋好了衣摆、抚平了上面的皱褶后,这才调整了姿态,盈盈俯身下拜,“婢妾必会认罚。” “罚你再回【慎刑司】?抑或直接押入冷宫?”定安帝落在青宁身上的目光微寒,面容上却丝毫不显。他轻笑一声,道,“朕倒以为容美人并不惧此?” “无非就是婢妾一条贱命。”青宁抬起长睫倏地笑了,眼眶却在雯那间便红了起来。她墨色的眸子里氤氢了一层水雾,可眉眼间的倔犟和讽刺却让定安帝看的清清楚楚。她抿了抿泛着白的唇瓣,未施粉黛的面容此刻越发苍白,而她那笑里的苍凉和哀伤此刻仿若难以遮掩一般,在定安帝的眼前全数展现开来。青宁定定地看着他,言辞刻薄,“婢妾这条命早已归了他人,或是早、或是晚,总该是要有偿还的那天。便是今日,婢妾也只得认了。若是如此,依万岁爷所说,婢妾又有何惧之?一概受下便是了。” “朕先前便已然言诺你了,不会伤及你的家人与你。”定安帝眸色愈冷,他轻笑一声,俯视着青宁,“而如今,你却是这样说?” “婢妾何敢?”青宁无奈之极的道了一句,眼泪便落了下来。她扭过头去,略缓了缓,才转首继续道,“容三娘年幼丧母、少时父亲病重,在这诺大的京都举目无亲,甚至卖身进宫为婢、任人欺侮,只求他们能够活着。如今着实是……不敢去赌啊……” 她说着,声线便不怎么稳了,微微发着颤起来,却又强自将那些难过摁捺住,让她原本便并不好听的声音愈发找不出一丝柔婉轻软起来。她见殿内就此静了下来,也不再多说那些事了,只用手指拭了泪痕,唇角强自牵起了弧度,道,“婢妾失言,请爷莫要怪罪。” “入宫伺候朕,便让你有了这么大的怨气?”定安帝不温不凉的淡淡问了一句。 “婢妾不曾这般想过。”青宁微微一愣,未有多加辩解,却是让他的眸子回暖了些许。 定安帝亲自起身扶起了她。说是扶,青宁却是被他半抱半搂的扯了起来,那一身湿衣他倒也并未嫌弃。定安帝见青宁脸色苍白,便过问了一声,“可是难受的紧?” 青宁抬眸瞥了他一眼,索性褪下了那层单薄的亵衣,却见定安帝愣在那儿,想是误会了青宁的意思。她无声的扯了扯唇角,侧过身去,“爷自个儿看吧。” 至此,定安帝才清咳一声,没顾那泛着红的耳畔,低眸看向青宁白皙的脊背上。一片瓷色原是无暇而细腻的肌肤,略带着微微地凉,一如她淡漠的性子。此刻,那片瓷色却是遍布红痕,在那白皙如纸的肌肤上留下道道血迹、交叠开来,让人看了便不由的心尖儿发颤。定安帝眉心微蹙,便出声唤江公公,让他拿膏药来。 见定安帝拿过玉盒了,青宁便想接过来,“谢爷怜惜。” “怎?”定安帝却并未给她,更是自行揭开了药盒。他眸子淡淡的看了过来,音色清冽、语气低柔,是极为好听的,“朕为你抹药。” 青宁未曾再不识趣了,只解开了肚兜的系绳,默默无言。 玉盒内盛着的凝膏是清泠泠的剔透,微香清淡,如定安帝身上一般的干净柔和。定安帝白皙修长的指尖在盒里挑起了些许膏药,抹在了青宁的脊背上。冰凉彻骨的膏药让她不由绷紧了身子,而那温热柔软的指腹却是撩人的紧,轻轻在脊背上打着转,丝丝毫毫的将那膏药晕开来,均匀抹在那斑斑驳驳了一片瓷白的红痕上。 “朕如今再问你一遍,可曾悔过?”定安帝边将凝膏细细抹开,边出了声,“仔细斟酌,再回答朕为好。” “这宫里各处都是假的,爷偏要婢妾斟酌着答,可婢妾又能怎么去说呢?”青宁低垂着脑袋,似笑非笑的叹,“即使婢妾说的是假话,爷也愿意听?” 定安帝一时没说话。待过了半晌,他才道,“朕着实想不透你。” “爷是天下之主,是一代君王,可终究也是男子,又怎么能去想得透女儿家的心思?”青宁轻笑一声,眉目间却并未有多少笑意,那双墨色的眸子更是深不见底,朦朦胧胧的覆上了一层薄纱般,让人丝毫也得知不了其中的含义。她的唇角依旧是轻轻漾着笑,眸子里却是沉郁的很。 知晓她在敷衍自己,定安帝却也不生气,“既是这样,那你便说说后宫之中何为假,又是何为真?” “爷您待在这儿的时候比婢妾要多了十几载,怎的还反过来问婢妾?”青宁见定安帝收了手,便系上了衣带,侧眸看向他,“您较于婢妾,该清楚得多才是。” 定安帝凝视看她的侧颜,轻轻的笑,“伶牙俐齿。” “不及爷雨露均沾。”青宁抵了一句。 哑然无言的定安帝用温水净了手,待缓了会儿,倒是先前的一点怒意也寻不到了。他松开微蹙的眉心,莞尔笑了,“在朕未曾查明之前,你怕是出不得门了。” “还是未曾查清?”青宁新取了衣衫,毫不避讳的穿上了。她顿了一下,忽地启唇问定安帝道,“爷便一丝一毫也不疑心是婢妾下的东西?” 他用素绢细细拭干了手指,眉眼轻妍,音色清冽,语气笃定的让青宁都为之一愣,“你不会这么做。” 青宁也笑,“何解?” “无非是你并不求圣眷罢了。”定安帝搁下素绢,抬着眸子徐徐看向青宁,唇角微扬,弧度并不怎么大,但那浅黛色的眸子里却是柔的,“容美人似乎没有丝毫入宫的自觉。” “圣眷是爷给的,便是婢妾去争了,也不定会多出些子,那婢妾又何必去争。”青宁用银梳细细顺着发丝,语气淡淡,“可婢妾便是再小心防备,还是着了他人的道。” “容美人是在嫌弃这后宫污秽不堪?”定安帝问。 “婢妾不敢。”青宁千篇一律的答。 定安帝明知晓自青宁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了,却仍然道,“人皆有欲,或谋权、或谋财,更甚者便是连朕身畔的那个位置,也想去谋上一谋的。容美人不求权财,不求高位,朕却不知还有何物能够收买于你,让你周旋在这深宫之中?” “情啊。”青宁浅浅笑了,伸手拿过玉簪把那鸦色的发丝全数绾了起来,再用钗子固定住,这才将一支步摇斜插入鬓,抬眸看来,“这世间污秽至此,总要有些一尘不染的美好事物,让人宁愿舍了命去也要护它安好的。一如您,便是成了这天下至尊,也肯为心底那片干净之地而舍下一切的,是否?” “是或否如今于朕而言,又有何差别?”定安帝轻哂了一声,便敛了眉眼间的笑意。他扯下梳齿上缠绕的一线青丝,眸色浅淡,“自今后安安分分的待在侧殿里,朕会留你一命。” “婢妾晓得了。”青宁自定安帝的指尖抽回发丝,随即继续细细用黛笔描眉,“殿中无膳食,婢妾待会儿还得擦身,怕是不能招待爷了。” 赶人的意思一如上次,让定安帝眯了眯眸子,“朕便这么让你不待见?” “婢妾不敢。”青宁施好了妆容,见苍白的脸色已被遮住了,这才歇手。 定安帝没了说话的心思,青宁自忙自的,一时无言。 ——————时间流逝分界线—————— 腊月将尽,已近年关,宫中近日来被查出了不少的阴私事儿,而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当是【翠微宫】施妃的那件事了。 外戚干政、后妃谋权,而她更是一而再的残害宫嫔,此刻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都被拉扯了出来,便是太后也被惊动到了。 而开端,却仅仅是【翠微宫】一名宫婢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而已。 紧接着,施弄清与其兄长的密信、宫内太医院某太医与施弄清的来往、榻下被封住的暗格等众多证据被一一查出,让她没了丝毫辩驳的余地。 施弄清身着华服,立于宫殿的院落中央,那双精致的眸子里却是一片空寂。她看着内侍手中拿着的那卷明黄色卷轴,顿觉可笑。 “施氏,还不跪地接旨?” 话音刚落,施弄清轻笑了一声,盈盈下跪。她的容貌是极美的,肤若素纨、柔肌腻体,唇角那抹柔柔和和的笑意便是在此时此刻也不曾敛去,愈发衬得她落落大方了。施弄清眉目如画,那繁重的珠翠和发髻让她稍显矜贵,可她的神色里却偏偏不含丝毫傲气,让她本就不俗的面容愈发娴静恬淡,温温雅雅般的娟好静秀。 “……施氏作风不正,蔑视宫规,自今日起夺其妃位、贬为庶人,至【西明寺】清修,长伴青灯以净罪孽……” 她听着那内侍宣读圣旨,神色淡淡。 “罪妃施氏接旨。”毕了,施弄清以额触地,长叩不起。 良久。 院落里乌泱泱的人尽数离开了,施弄清才慢慢悠悠的起了身。她见自个儿领进宫来的丫头咬着唇瓣,红着眼眶,一副盈盈欲泣的模样扶着门框看向自己,好似被欺负得不轻一般,怂的不行。 这么想着,施弄清不由轻轻笑了。 “主子!您还有心思笑!”那个丫头又是着急又是委屈的踩了一下脚,“您马上……马上都要被送进寺里面去了,那得有多苦啊。” “哭甚?”施弄清忍俊不禁的上了前,用帕子柔柔的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毫不在意的道,“因果难违,当初我便想过会这般,如今也不过是早有预料罢了,你这丫头,难过什么,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可那些证据是假的啊!”她委委屈屈的很,“怎么就……就被她们这些人把您给说成了这样……” 施弄清无奈的笑,只怜爱的抚了抚她的发顶,未曾再说话了。 “好一副主仆情深的画面。”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施弄清循声望去,她看着站在宫门旁的一位丽人,扬唇笑了,“也是白嫔来的巧,再慢上一刻,便也见不着我了。” “那妹妹还真是来巧了。”白约素姿仪闲雅的站在那儿,风风韵韵、捻捻腻腻、济济楚楚,玉软花柔的样子。她抬眸望了过来,唇角轻勾,眉眼含笑,好看的紧,“恰好能来送姐姐一程呢。” “我一介庶民,可不敢和白嫔互称姐妹。”施弄清安抚的看了身畔的丫头一眼,继而转了眸子,看问白约素,轻笑着道,“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白嫔过些时候就该升妃了吧。” “可不是,踩着您上的位,怎么也得来看您一眼啊。”白约素也不介意,言笑晏晏的和施弄清说着话,“您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这宫里啊,真是越来越冷清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白嫔果然是棋艺高绝。”施弄清嗤笑一声,抬眸迎上了白约素探究的目光,“可惜啊,这棋局真是乱着呢,白嫔此刻是下棋人,下一刻,便不知成了谁的棋子了。” “姐姐高看妹妹了,妹妹哪儿有那么大的能耐去查到证据。”白约素慵慵懒懒的抬指理了理云鬓,对着施弄清轻柔的笑着,“这其中,还有万岁的手笔呢。” 施弄清一怔,“原是他……” “你还真信了?”白约素掩唇轻笑,眉眼弯弯的样子招人的紧,“爷可是一向看戏的,又怎会插手后宫之中的事儿。” “他还真就插手了。”施弄清也不恼,只瞥了白约素一眼,便戏谑着道,“不然你以为那容美人怎就活下来了?不过是爷护着在罢了。” 白约素唇角的笑意一顿。 “我可还记得,那容美人便是从白嫔宫中出来的吧。”反到施弄清来笑她了,“主仆同侍君王,岂不是美哉?” “临走临走了,你施弄清还让人心里不畅快,倒真是讨厌的紧。”白约素轻笑着嗤了一声,挪开了眸子,“当年你未曾进宫时便是这般,如今仍是这般,也该得你沦落至此。” “话不投机半句多。”施弄清无意争吵,只淡淡的道,“挪脚,让路。” “哼!”某丫头附加白眼一枚。 不欢而散。 —————画面转换分界线————— 青宁在窗下坐着,手中执着细长的银针,在花绷子里的素绢上细细描绣。她低垂着眉目,温软的阳光自窗沿洒进房内,也洒在了她瓷白的面容上,让人愈发看不出一毫瑕疵了。 这段时日,青宁过得极其悠闲。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知晓青宁不会说出什么,苏为婵这些天从未寻过她,仿若她们之间已无任何关系一般。 施弄清在昨日便被遣送出宫了,她原想远远看一眼来着,却碍于定安帝不允她出门而只得作罢。 她本以为定安帝当时指的是查明下毒之人,谁知定安帝想查的是她。一天不查清楚,她便一天不可出门,被定安帝变相的软禁在了这【玉烛宫】侧殿。 可如今,她必须要出去了。 白约素的封妃宴啊,她这个容美人便是碍于宫规,也得去祝贺。 青宁挺无奈的。 便是让白约素不能依仗着皇嗣升妃了,她还是有办法到那个妃位去。 “主子,您仔细眼睛,都绣一天了。” 身后的宫婢上前关心了一句,青宁便顺势搁下了花绷子,转眸问她,“明个就是白嫔的封妃宴了吧?” “是。”那宫婢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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