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地区陷入混战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好几股武装势力绞杀在一起,阵势汹汹如一头昂首吐信的巨蟒,那蟒蛇的七寸要害就在拉卡。 在前联邦时代,拉卡是叙国第六大城市,此地至土国首都安卡拉修建了中东地区第一条悬浮高铁,四通八道的交通干线使其毫无悬念地成为叙国最重要的贸易中心之一。 而当伊国武装重新崛起后,这里也毫无悬念地成了群狼盯上的第一块肥肉。 战事初期,还是当地正规军占了上风,政府军部一度考虑在拉卡建立军事要塞,以此作为镇抵抗伊国武装的第一线。可三战中期,联邦帝国两大政权就如两头撕咬在一起的乌眼鸡,谁也没闲工夫去管这块两洋三洲的要害之地,一度险些被揍趴下的伊国武装突然死灰复燃,并以野火燎原之势席卷土耳其东岸,转眼已将中东的半壁江山囊入怀中。 也成了引爆中东这颗不□□的一根引线。 肥肉谁都想咬,何况中东地处战略要害,又有丰富的能源资源,联邦和帝国谁也不甘心拱手让出去。就算鞭长难及,也挡不住扶持几个代理人煽风点火,一来二去,这摊浑水就给硬生生搅成了一场扑面欲来的腥风血雨。 随之而来的派系交火、种族屠戮、人质绑架,以及帝国头疼二十年的难民偷渡问题,不过是这场风雨带下的一点儿残枝败叶。 这些复杂的政权博弈和国际局势,已经让张啸的头脑有点儿吃不消,他只能一边竖着耳朵认真听,一边在心里做着笔记,打算回去后自行补课,免得要用到时两眼一抹黑。 好在没多会儿,女皇把话题从十万八千里外的中东扯了回来:“哈布斯堡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这是一句废话。最近两天,帝都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都被铺天盖地的哈布斯堡占满了,别说高舒羽执掌帝国情报核心,就是瞎子也该听说了。 这深居茶室里的特务头子抬了下眼,似乎有点儿迟疑:“我以为您已经把这事交代给军情司了?” 女皇放松身体地往后一靠,一只手搭在了膝盖上。这个姿势绝不可能在帝都名媛身上看到,可由她做来,却有种别样的潇洒:“哈布斯堡毕竟经营了半个多世纪,军情司隶属军部,有些事不方便做的太过份,还得你亲自出马朕才放心。” 张啸不清楚女皇所说的“有些事”指的是什么,但他本能觉得,那大概不是自己乐意听到的。 只是,不管张啸愿不愿意,某些事总是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就像随着科技发展,人类可以控制自然天气、阴晴雨雪,却无法阻挡板块漂移、地壳断裂一样。 一周后,军情司快刀斩乱麻地将一份调查报告呈送女皇案头,上面不止列出哈布斯堡勾结外敌、走私军火、倒卖能源的证据,还包括他这些年来亏空军饷、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等一系列罪状。 张啸光是向记者宣读这些罪状,就累得口干舌燥,下了台着急忙慌地赶回办公室,迎头看见安娜靠在门口等他,连个招呼都顾不上打,先给自己灌两杯水再说。 安娜“啧啧”感叹:“至于吗?这要是被人看到,还以为凡尔赛有多苛待员工呢。” 张啸往走廊上探了一眼,没看到人,只有清洁机器人晃着大脑袋穿行来去,于是把安娜往屋里一扯,顺手带上门:“哎,问你个事。” 安娜一挑眉梢:“什么?” 张啸瞧了眼手里的阅读器,还没进入屏保模式,屏幕上密密麻麻列着小抄,全是军情司调查出来的哈布斯堡“罪证”:“你跟了陛下那么久,觉得她会怎么处置哈布斯堡?” 安娜往他办公桌上一靠,看起来有些诧异:“怎么,你该不会想给他们求情吧?我记得刚认识你时,你差点儿被哈布斯堡派出的机器人杀手做了,后来还为这事和陛下吵得脸红脖子粗,现在是吃错了药吗?” “我没说要给他们求情,”张啸烦躁地一摆手,“我就是觉着……” 然而他纠结半天,到底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张啸是个聪明人,他虽然不理解政客间的权谋心术,看到军情司网织罗列出的罪证时,却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而随着这些罪证公诸于众,舆论沸沸扬扬、民众义愤填膺,帝都市民一连三天集会示威,要求凡尔赛和军事法庭严惩叛国者时,他终于明白了这股不安因何而来。 那一刻,张啸猛地意识到,外敌入境、前哨站遭屠戮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大菜才刚端上桌——地雷已经埋好,随便一点动静都能引发山崩地裂,至于引爆的是火箭炮还是小火星,其实区别不大。 他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抿着唇满脸烦躁,安娜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扑哧一笑:“怎么,你还怕女皇陛下真的效仿远古暴君搞株连那一套,一口气杀掉成百上千人,或者干脆一竿子打翻国会,从此以后独行专断,把民主踩在脚底下?” 张啸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被她三言两语捅了个对穿,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否认,只能闷头往办公桌上一坐。 “你也想太多了。”安娜失笑着摇摇头,和他并肩坐下,“是,我承认,陛下这些年来处心积虑,就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名正言顺压倒国会的机会——某种程度上来说,哈布斯堡是亲手把刀递到了凡尔赛手上,也算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张啸刷的站直了,眼神亮的可怕。 安娜一摆手,示意他别急着发飙,先听自己把话说完:“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不挖开伤口、刮骨疗毒,又怎么能让伤口长好?” 新闻官听懂了她的暗示,眼睛微微一沉。 七十年前,帝国能在动乱割据中保住一口元气,把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口音的人们凝聚在一起,在这广袤的五千万平方公里疆域里扎下根基,各地的世家门阀功不可没。也因此,在帝国历五年之前,女皇对权贵们相当客气,排除异己也好,以权谋私也罢,只要不过分,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帝国不可能一直在原地踏步,随着经济生产恢复,社会文明一日千里,民主人权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就像那荒原上的野草,被火烧、被人踩,看着践踏到泥里,只剩奄奄一息的一口气,可是稍不留神,那泥泞里又发出星星点点的绿意,转眼郁郁葱葱,铺天盖地。 这是浩浩荡荡的天下之“势”,如东流逝水,非人力可挡,就如长夜不会漫无尽头,总有破晓将明的一刻。 女皇挡不住,国会也拦不住。 “陛下不是贪恋权柄的人,”安娜轻声说,眼看张啸要露出嗤之以鼻的神色,她又补充了一句:“权力的滋味确实诱人,像裹了蜜糖的毒丸,可是对一个曾经被毒的肠穿腹烂、满地打滚,差点儿断送性命的人来说,她是不会再栽一次坑的。” 张啸不觉一愣,脑子里一时间闪过无数念头,下意识地追问道:“既然她已经把毒吞下去了,又是怎么吐出来的?” 安娜偏过头,定定看着墙角一盆肆意生长的藤萝,那一点绿倒映在她酒红色的眼睛里,本该鲜明热闹,可不知怎的,衬着她苍白的脸颊,只让人无端觉得苍凉。 片刻后,凡尔赛的首席秘书官轻声说:“因为……有人给了她一记当头棒喝。” 张啸的预感没错,在凡尔赛的强势介入下,这起帝国建国以来最耸人听闻的大案很快就尘埃落定——三日后,最高法庭和军事法庭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了判决结果。 所有卷入走私军火利益链的哈布斯堡成员,包括参议院红袍议员弗雷德里克·哈布斯堡,博斯普鲁斯要塞前司令洛林·哈布斯堡中将,帝都禁卫军副卫队长弗朗茨·哈布斯堡等一系列军政要员,全部以叛国罪处以死刑。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最惨的一位判了无期徒刑,其余人等发配的发配、流放的流放,总之一句话,没女皇的特赦,这辈子别想再踏进帝都一步。 判决结果公布后,发布厅里所有记者都短暂地沉默了一秒,虽说有了心理准备,凡尔赛下手之狠还是让他们吃了一惊,这一刀下来,哈布斯堡成年以上男性几乎十去七八,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彻底斩断了这个家族东山再起的可能。 记者们面面相觑,心里隐约明白,此后三十年,哈布斯堡这个姓氏大概要在帝都中销声匿迹了。 判决当日,张啸在办公室里跟完了整场发布会。按理说,这个结果应该是他希望看到、甚至一手推动的,可不知为何,他非但没觉得轻松,胸口反而像是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艰难。 隔着幽深的走廊,他忍不住张望了一眼尽头女皇办公厅的方向,心想,但愿安娜说的没错,那个人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无论新闻官心里如何感慨万千、思绪如潮,哈布斯堡这个姓氏算是彻底退出了帝都舞台,百年荣光,一朝散为烟云,或多或少能引来一番唏嘘,可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人们各奔东西,很快就将这一把浮尘抛诸脑后。 张啸本以为自己会耿耿于怀很久,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凡尔赛的工作量之繁重远超想象。除了每天例行的两场简报,他还要参与女皇的工作会议、撰写文稿、联络媒体,忙得脚不沾地,一分钟掰成八瓣使还嫌不够,根本没精力伤春悲秋。 而新闻官进入凡尔赛的第一个月,也就在顾头不顾腚的奔忙中无声流过了。 这一年的春意有些晚,三月中旬,来自北大西洋上空的暖流席卷了帝都,春风催开了冻土,几场雨过后,绿意和生机悄然爬遍了每一个角落。 张啸抱着阅读器小跑在走廊上,阅读器里是他刚拟的一篇文稿,预备着女皇在两天后一个公开活动上演讲用的。他跑到门口,稍微喘息了下,问:“陛下现在有空吗?” 安娜抬起头,隔着虚掩的门板向里张望了一眼:“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我建议你现在最好别进去。” 张啸一愣:“什么意思?” 这时,办公厅里隐隐传来说话声,音量还不小。新闻官不禁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里,不管议员还是政府官员,但凡走进这间象征帝国权力核心的屋子,没有谁不是屏住呼吸,每一个标点都得斟酌再三。 至于像里头那位仁兄这般肆无忌惮、高声大气,张啸还真是没见过……不对,确实有一位。 他刷的看向安娜:“荆玥上将?” 秘书官小姐耸了耸肩,默认了。 张啸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这两人的梁子是在头一回见面就结下了。张啸自问脾气不算太好,但也把得住分寸,在同僚中的人缘一贯不错,何况屋里那一位可不是普通的职员,帝国首席上将,女皇亲授五星肩章,帝国军部第二号人物,实打实的位高权重! 可不知怎的,或许是头一回见面时的误打误撞,差点儿被人卸了一条胳膊,也或许是这两人单纯的脾气不相投、针尖对麦芒,反正张啸一听到荆玥两个字就浑身不自在,恨不能脚底抹油,像躲瘟疫一样远远躲开。 不过今天,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些,不待转身,办公厅的门突然被推开。张啸一抬眼,就和荆玥那双笑眯缝了的狐狸眼对了个正着:“哟,瞧瞧这是谁,这不是咱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Tiger吗!” 张啸:“……”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手里的阅读器拍在那人脸上,然后留下一个炫酷的背影,潇洒走人。可惜,新闻官到底理智尚存,别说五星上将,单是那位执掌机要处的高姓特务头子他就开罪不起。 张啸是聪明人,虽说那天去有间茶室,特务头子对荆上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当晚荆玥非但没跟着女皇一同离开,反而独自留下。第二天来凡尔赛报道时,首席上将脸上印着一个清晰的掌印,整个人笑成了一朵花,好像刚偷到腥的猫。 联系起前一晚这人对着高舒羽时唯唯诺诺的怂包样,但凡长了脑子的都明白了,女皇拎过去那一大堆借口只是挡箭牌,真正的目的就是给这货打掩护。 想到自己也被一起拽去当□□,张啸就气不打一处来,偏生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和这人之间差的可不是一两级,一个在巴黎圣母院的尖塔顶,一个连地面都够不到,在地下两百层的军用科研室里蹲着呢。 再如何不忿,面对真人,新闻官都不得不挤出笑脸:“荆上将,好久不见,您气色不错啊。” 安娜翻了个白眼,嘴唇开合,比划出“鄙视你”三个字。 张啸冲她一瞪眼。 荆玥没留意这两人之间的官司,约莫是心事达成如愿以偿,他这一个月看来过得很是滋润,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两周来凡尔赛都没看到你,还想说什么时候请你吃个饭呢——那天我起床气大了点儿,手底下没轻没重,差点儿伤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张啸暗暗搓着牙花子,脸上却没带出分毫,无懈可击地应对道:“您言重了,是我哪天太鲁莽,打扰到您休息了。” 安娜捂住胸口,做出干呕的表情。 张啸一边在心里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倒腾步子,准备逮住空当就赶紧闪人。就在这时,安娜的个人通讯终端响了,她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陡然变了,撂下一句“你们都先别走”,就直接冲进了女皇办公厅。 张啸下意识地看了荆玥一眼,首席上将难得端正了神色,他不笑的时候,眉头夹了起来,侧脸弧线绷得笔直,居然有了几分帝国军人铁血杀伐的意思,脸上一片风雨欲来的阴霾。 新闻官打了个寒噤,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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