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二十年实在是个多事之秋,从年头开始,事端一桩接着一桩,好像各路妖魔鬼怪都商量好了,掐着同一个时间点冒出来,存心要让帝国焦头烂额。    人质事件爆出后,帝都军部第一时间拟定出三条方案,打算派遣特战队武力解救人质,但是都被女皇否了——一来,武装分子藏匿人质的精确坐标尚未确认,强攻难度太高,甚至可能把特战队也陷进去;二来,帝国边陲和自由同盟之间隔了一片广袤的奥斯曼地区,而占据此地的军政府一早摆明立场,不掺和进帝国和中东的博弈,明摆着断了帝国借道的意图。    这么一来,帝国唯一的选择就是绕道地中海,从南部潜入自由同盟,可那意味着要在路上多花两个小时,行踪暴露的风险也大大增加。    走出女皇办公厅时,张啸的脸色不大好看,他步履带风地从走廊上穿过,连擦肩而过的同事也顾不上招呼。    拐过电梯口时,他被安娜迎头截住了。    “走这么快,你赶着去投胎吗?”秘书官小姐抱怨着说,“我在后面叫了你好几声,理都不理我。”    她一边喋喋不休,一边伸手扶住墙壁,活动着踝关节。脚上踩了一双当季新出的嘉班纳女鞋,四寸长的细跟尖利得可以扎人。    张啸只要想象一下踩着这双凶器走路,就觉得脚脖子要断了,忍不住问:“你就不能穿一双好走点儿的鞋吗?”    安娜哼了一声,不想和没长审美细胞的直男讨论自己的装扮,她直截了当地问:“这次的事,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张啸别过脸,盯着光可鉴人的电梯门,沉默了几秒才说:“不是我想怎么办,是女皇陛下和凡尔赛打算怎么办吧?”    安娜竖起耳朵听了听,确认电梯口是一个视觉死角,周围二十米内再无第三人,于是放心大胆地往墙上一靠,学着熊孩子青羽抱起了手臂:“如果你担心陛下会硬把你踹到中东送死,那大可不必,因为你是非战斗人员,凡尔赛也好,国会也罢,绝不会强迫你去冒这个险。”    张啸紧盯着电梯门,光亮如镜的金属门板上映出他的面孔,可能是因为这一个月来加班强度太大,他眼皮下泛着一点乌青,脸颊也有些凹陷,然而眼神执拗,一如既往的目无下尘、不知死活。    他低声问:“要是我不去,那两个人质是不是死定了?”    安娜踟蹰了一下,觉得要瞒也瞒不住,干脆实话实说:“博斯普鲁斯要塞正在联系中东武装,想再谈谈价码,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那两人被撕票的可能性高达九成以上。”    她本想说百分之百,可瞧着这小子一脸的怀疑人生,明显是被刺激到了,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还是留了一分余地。    张啸霍地扭过头,直直盯住她:“那如果我去了,他们会被释放吗?”    安娜琢磨了一下:“其实就算你真去了,他们被平安放回来的可能也不大,不过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一些吧。”    张啸不知不觉地攥紧手指,被他捏在手里的阅读器发出一声脆弱的□□。他咬咬牙,终于问出了一直想回避的问题:“他们……是因为我才被绑架的吗?”    安娜诧异地看了他三秒钟,弄清楚他在说什么后,嘴巴越张越大,忽然前仰后合地笑出声来,扶着墙壁花枝乱颤,站也站不稳。    张啸忍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咬牙切齿:“有什么好笑的?”    安娜笑得直不起身来,摆了摆手:“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这么类推下去,北美东海岸刚过去的桑迪飓风是不是你睡觉打喷嚏引发的?”    张啸听懂了她拐弯抹角的安慰,脸色缓和了些。    安娜笑了半天,总算笑够了,郑重了表情:“从帝国历十三年开始,凡尔赛对中东的态度就越来越强硬,两边一直擦枪走火,又闹出了博斯普鲁斯这档子事,算是彻底撕破脸了。在那伙人眼里,帝国公民就是头肥羊,只要见到了就得割块肉下来,有没有你都一样,所以别什么都往身上揽,跟你没关系的。”    张啸若有所思,又问:“可事情闹成这样,凡尔赛已经骑虎难下,陛下……她准备怎么办呢?”    与此同时,统帅长青洛把一份最新拟定的营救计划发送到女皇的个人终端上。    “军情司的暗桩已经破译了自由同盟的通讯电码,基本可以确定人质被囚禁在这一区域。”他摁下办公桌角落一个不显眼的按钮,一张三维地形图“跳”了出来,浮在空中,统帅长用红外笔在叙北角标注了一个小点,“军部的计划是派一队重装战甲绕路地中海南岸,秘密潜入中东境内,在自由同盟转移人质的时候突然袭击,强攻救下人质,然后抄近道撤离……”    他话没说完,就被女皇打断:“秘密潜入?怎么潜入?有绕路的时间,自由同盟早就转移走人质,顺带布好伏击圈了。”    青洛不慌不忙地说:“科研司已经升级了‘ECS隐形模式’,新版系统不仅能达到‘不可视效果’,还能屏蔽雷达和红外传感器,应该可以隐藏我军行踪。”    ECS也是帝国在三战中开发出的神器,全称是“电磁迷彩系统”,简单说来就是利用投影技术抵消可见光的波长,达到完全隐形的效果。当初政府联军就曾在这玩意儿手下吃过大亏,被帝国军戏称为青天白日抽闷棍的必备装配。    女皇不依不饶:“就算能保证潜入中东时不被发现,可你怎么能确定藏匿人质的坐标是正确的?你又怎么能肯定,军情司截获的通讯不是中东武装在刻意误导我们?只要出一点儿纰漏,别说救不出人质,连帝国精锐的特战部队都会赔进去!”    青洛抿了下嘴,女皇的顾虑他不是没考虑到,可穷极帝国现有的技术水平和情报网络,这已经是最佳方案了。    “谈判已经不可能实现,”他轻声说,“武力强攻是我们唯一的选择,还是您准备坐在这儿眼看着那两名人质被处死,然后处决视频在网路上曝光?到时,别说国会,就是舆论的声浪都能把您淹死。”    女皇微笑了起来,她抬头看向统帅长,以一个舒展的姿势向后靠在椅背上:“谁说谈判不可能了?”    青洛不由一愣。    “自由同盟不是想和凡尔赛面谈吗?告诉他们,朕准了。”女皇悠悠地说,“不过地方得由帝国来定。”    她从青洛手里接过红外笔,在地中海东岸点出一个红点:“——就是这里。”    那一笔没有点在陆地上,而是深入广袤的蓝色,虚虚定格在地中海上空。统帅长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废弃的人造平台,以战甲时速来算,离沿海城市的黎波里不到一个小时,本来是投资商开发海底能源用的。后来因为中东内乱不断,各个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政府下台比品牌换季还勤,没个定性,但凡脑子没进水的投资商都从那鬼地方撤了出来,人造平台也就废弃了。    “地点定在这里,虽说谈判代表是文职,但总要有军方护送吧?”女皇转动着红外笔,流线型的笔身在她同样细长的手指间来回跳动,“派一支战甲分队,挑机动性能最好的,为表诚意,他们会停在离谈判地点半小时航程的地方,再由武装飞艇把人送过去。”    她说得轻松,青洛却听出了一脑门冷汗。    “与此同时,按你刚才说的,派出武装战队沿这个路线潜进去,能救出人质最好,要是陷阱就立刻撤出来。”女皇有条不紊地说,“唔,为了以防万一,让‘丹奴之子’在这里待命,如果发现敌军伏兵,就从背后打开一道口子……”    青洛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插了句嘴:“陛下,这么布置不是不行,但您让张啸先生去和自由同盟会面……他可是非战斗人员,那帮疯子又毫无人性可讲,就这么贸贸然过去,万一自由同盟用他要挟帝国,或者干脆杀了他,那怎么办?”    女皇一弹手指,红外笔整个飞了起来,在半空划过一道轻盈的弧线,又被她稳稳夹住。    “谁说朕要让阿啸过去了?”她仿佛听到不苟言笑的统帅长讲了个冷笑话,嘴角控制不住地弯了起来,“青洛,你执掌帝国军部这么多年,怎么一点儿变通都没学会?”    被顶头上司埋汰了一嘴的统帅长摸摸鼻子,他到底比混账透顶的首席上将和年轻气盛的新闻官稳重的多,不至于冲动到和顶头上司呛声,毕竟……也习惯了。    紧接着,女皇笑容一敛,淡淡地说:“云七还在中东吧?通知他,长假结束了,立刻归队。”  青洛悚然一惊。    军部高层都知道,除了六百万正规军和情报部门军情司,女皇麾下还统领着一支不为人知的嫡系部队,人数虽然不多,但各司其职、训练有素,是女皇最大的王牌。    举个简单的例子,当年三战战场上,正是这支部队打了政府联军一个措手不及,十六架重装机甲组成的战队在三个小时内击溃了政府军的航母联队,赫赫凶名一炮打响,从此远播四海。    此役过后,吃足苦头的政府联军给这十六位仁兄起了个名号,合称“幽云十六卫”。不知怎的,这名号后来传到帝国军内部,那十六位被埋汰的兄弟还颇为自得,索性把“幽云十六卫”的称号沿袭下来。    其中“幽云七”,专职行刺,潜入敌后执行“斩首”计划是家常便饭。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因为需要他们出马的对象往往是一方首脑,身边不说保镖如林,也是前呼后拥,要成功接近他们,没有点儿压箱底的手段是办不到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伙人最擅长的不是杀人,而是……    “……让云七易容成阿啸的模样,替他赴约。”女皇斩钉截铁,“云七的看家本事就是深入敌后,就算对方不怀好意,有‘丹奴之子’接应,他要全身而退还是不难的。”    就算统帅长身经百战,还是被女皇这天马行空的思路给震住了。    他深呼吸了两下,总算把超出正常区间的心率强压下来:“召回云七不难,您的计划也不是没有可行性……”    女皇一听就明白了,这后面肯定跟了个“但是”。    然后,她就听青洛说:“但是,您要他代替张啸先生去赴这个鸿门宴……被张啸先生知道,他一定会发疯的。”    统帅长认识新闻官时间不长,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可他对这人的了解还是相当透彻。    幽云十六卫行动高效,两天后,也就是死亡之约的前一日,云七赶回凡尔赛报到。    此时此刻,凡尔赛办公厅已经硝烟弥漫,以至于云七推门而入,一声“报告”含在嗓子里,没来得及往外蹦,就被扑面而来的火/药味冲了个跟头。    不出青洛所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安娜偷摸把女皇的计划透露给张啸,新闻官当即火冒三丈,虽然没敢像某上将一样明目张胆地和帝国至尊开撕,但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别人替他送命。  无论军部各位将军怎么解释,认死理的新闻官只是一口咬定,中东武装是冲他来的,要去也该他自己去。    “——我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凭什么要别人替我背锅?”    来回拉锯了几轮,女皇忍无可忍,干脆抛出一句:“就你这战五渣的小身板,去了能干吗?给别人送菜吗?”    张啸:“……”    帝国至尊战力爆表,靠嘴皮吃饭的新闻官被噎得哑口无言。    一旁的云七从头跟完全场,搞明白来龙去脉后,他逮住空隙,弱弱地插了一句:“那个,我能说两句吗?”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移到他身上。    代号“云七”的帝国精锐轮廓颇深,然而眼珠和头发都是黑色,还是能看出东方血统。两条长眉斜削入鬓,压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狭长凤目,左睐右顾间,连男人都觉得心里有把小勾子直挠痒痒肉,更别说异性了。    不过,站在女皇办公厅里,一水的将星闪瞎人眼,云七再混不吝也不敢卖弄风情,规规矩矩地回话:“据我所知,这几年里,中东武装的人体基因技术发展很快,除了批量生产‘复制体’,他们还研发出专门的仪器,可以通过扫描基因识别对象身份。”    女皇立马把握住重点:“你的意思是,自由同盟敢大剌剌地点名阿啸去谈判,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他的基因片段,就算我们找人冒名顶替,他们也有办法识别真伪?”    云七老实地点点头。    幕僚团面面相觑,有那么片刻光景,被这个劲爆的消息震晕了。    办公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几分钟后,统帅长首先回过神来,试探地看向女皇:“陛下,中止行动吗?”    女皇沉吟两秒,摇了摇头:“如果我们取消会面,自由同盟立刻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到时,不等帝国派出营救战队,这帮疯子会直接杀死人质。”    她看向青洛,轻轻叹了口气:“元帅,我们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当天傍晚,一架武装飞艇从帝都停机坪起飞,他们将在六个小时后抵达博斯普鲁斯要塞,休整一小时后,再由一整支机甲战队护送着前往谈判地点。    考虑到云七提供的情报,以铁腕著称的女皇最终还是没敢拿帝国人质的性命开玩笑,勉勉强强同意张啸亲自跑一趟。与此同时,由于派出的是货真价实的战五渣,凡尔赛不可能让他单刀赴会,几位将军掰扯半天,勉强达成一致——护送战甲部队依然停留在半小时航程以外,由云七假扮文职人员,陪着张啸一起,两人都换上特制的防弹衣,云七甚至在衣角夹层里携带了高能炸/弹和大量麻醉剂,如果恐怖分子来硬的,他们抛洒麻醉喷雾也好,往海里蹦也行,无论如何必须撑到救援赶来。    从飞艇上往下看,地中海的景色相当不错,海水湛蓝,一碧万顷,天色如洗,苍茫无云,放眼望去,海天无间,看得久了,那蓝色竟然有几分动人心魄。    即便张啸满脑子的前程未卜,也不由短暂地看住了。    “怎么,想从这儿跳下去?这个高度,就算下面是海水,也足够你全身骨折的。”    新闻官回过头,云七斜靠在舱壁上,他和张啸对视了一眼,又扭过脸去,斜眼瞧着脚下碧蓝一片的海水:“我们这一去,和赤手空拳跳进狼窝里也没什么区别,能不能留下全尸都不确定。你要是害怕,现在还来得及。”    张啸没搭理他,新闻官正忙着跟自己脖子上的领带做斗争。他换了一身黑色西装,里面是笔挺的衬衫,袖口缀着紫铜袖扣,镂雕成舒展如云的凤鸟,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滑,精美的像一件艺术品。    这一套据说是在Anderson & Sheppard定制的,一件的价格抵得过他一年薪水。对一个从小到大靠奖学金过活的人来说,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的衣服,可惜头一回穿上赴宴,就是去赴鸿门宴。    好半天,他总算把自己的领带系端正了,对着玻璃舷窗照了照,确认每一丝头发都打理妥帖,这才转向云七:“你出过那么多次任务,每次都在生死边缘打转,你害怕过吗?”    云七愣了一秒,无所谓地一摊手:“我?我跟你又不一样,像我们这种人,天生吃这碗饭的,早习惯了。真要折在了哪儿,也是命里注定,没什么好怕的。”    张啸听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然后,他整理好西服领子,慢慢转过身:“走吧,我们该降落了。”    云七向下瞥了一眼,蔚蓝色的海水中央浮起一个白色小点,无数机甲环绕着它,就像蜂群拱卫着蜂巢。    就在这时,张啸从他身边走过,云七听到这战五渣的小子说:“我不是军人,也没法习惯这种生活,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就得走下去……”    “……从这个角度看,咱俩其实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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