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目光如刀的男人冲着一行人点了下头,说了声“跟我来”,便当先走进了船舱。 几个人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即使以女皇和云七的眼光来看,这艘中型舰的装备也算得上先进,地面和墙壁的合金板平滑如镜,能清晰地照出人影,甬道两侧依次是指挥舱、通讯联络室、模拟训练室、物资储备室、重武器库……可以说,除了战甲收发室和起飞跑道,但凡能在航母上看到的装备,这里一应不缺。 女皇和云七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一艘中型舰都有这样的配备,这伙人绝不是普通的武装势力,极有可能是北非某块地盘的“地下政府”。 非洲大陆名义上归属联邦政/府管辖,然而这里位置偏远不说,经济落后、交通不便,还隔着中东这片闹心地带,中央政/府实在鞭长莫及。虽然地球历三年,已被任命为联邦三军统帅的殷文清剿了索马里海域的海盗势力,短暂打通了联邦西南石油命脉的中转站,可惜随着中东武装崛起,连接联邦本土的海空两路再次被切断,这条中转站也渐渐没落了。 政府影响式微,驻军战力薄弱,非洲大陆,尤其是北非地区的联邦政体早就名存实亡。此消彼长,联邦统帅铁腕之下一度偃旗息鼓的非法武装重新露头,像嗅到腥味的秃鹫一样瓜分了地盘,成了台面下大行其道的“地下/政府”。 云七在中东潜伏多年,对北非的局势也有一定了解,光是他听过的“地下政/府”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只不知他们碰到的这一拨属于哪个组织? 甬道尽头是一台升降梯,黑脸男人带着他们下到底层舱室,电梯门打开,外面是一间空旷的屋子,看布置有点儿像凡尔赛的军情室,中间是长条桌,两边各有一排椅子。一幅全息屏幕正对着长桌,铺满整面墙壁。 女皇不着痕迹地扫过一眼,发现那是一张海域图,从坐标分布和海岸线判断,像是索马里近海海域。 这一回,她站在云七身后,没法和部下交换眼色,下意识地抬起头时,正好和近旁的闻愔看了个对眼。 闻愔对她微微一点头,趁着没人注意,用口型比划了两个字:……小心。 女皇微微皱眉,联想到索马里海域和六十多年前联邦殷帅清剿域内海盗的事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是海盗? 闻愔没再用唇语应答,只轻轻点了下头。 所有人都被带到会议室后,全息屏幕上的海域图忽然消失了,一阵雪花后,呈现出一间华丽的卧室,墙壁和沙发坐垫都铺着金色的丝绸外罩,床幔四角挂着雪白的羽毛,很有中世纪的复古格调。 一个人影背对屏幕坐在梳妆镜前,那应该是位女性,蓬松的红色长发打着卷,一路垂过腰身。她穿了一身极其繁复琐碎的中世纪宫装,正从妆台上拾起一串项链,往脖子上比划着。 “有什么需要我现在知道的吗?”她用懒洋洋的腔调说着纯正的联邦语,每个字音都刻意拉长,显得缱绻又多情。 黑脸男人微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往屏幕上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处看:“我们在路上遇到几个人,说是从中东逃出来的。” 女人戴项链的手势一顿,旋即漫不经心地问:“是些什么人?” 男人说:“是帝国的人。” “帝国”两个字并没对女人产生多大影响,她照旧不紧不慢地带好那串项链,繁琐的黑色蕾丝重重交叠,中央坠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足有鸽蛋大小,衬得她胸口肌肤珍珠一样莹润白皙。 她转过身来,探手拨弄了一下自己蓬松的卷发,刻意露出耳垂上一对同样夸张的蕾丝红宝石耳坠,歪过一点脑袋:“怎么样,我新定制的宝贝,好看吗?” 男人的眼睛压根不敢往屏幕上瞟,脖子快缩到肩膀里了,非常不具可信度地回答:“好看极了。” 明知他说的是口不对心的恭维话,女人还是当成真心的赞美全盘接收了,心满意足后,这才施舍出一点儿精力去打量他身后的“客人”。 与此同时,她的脸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呈现在大屏幕上。 即使以女皇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这也是个很美艳的女人——美而艳丽,不同于帝都城里矜持端庄的名媛淑女,她的美是外放而肆无忌惮的,无论浓墨重彩的眼线、丰润的红唇,还是暴露在外的圆润肩膀和丝绸一样的肌肤,都像风中摇曳的玫瑰,性感而热情洋溢。 女皇凭本能觉得这人很眼熟,正竭力回忆她的身份来历,忽听泰渊低声道:“……卡特琳娜。” 那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划过女皇脑海,她终于想起了这女人的身份。 屏幕上的女人微微歪过头,当她这么做时,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又流露出了某种近似于少女的甜美的气质,与她通身的性感毫不违和地融为一炉,就像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听说五天前,帝国谈判人员被中东真主自由同盟扣住了,随后,自由同盟的大本营被空袭,遭绑架的帝国人员下落不明……就是他们几个?” 男人毕恭毕敬地说:“是的。我认得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他是凡尔赛的新闻发言人,经常在公开场合出现。还有,他们乘坐的战舰应该是伊国武装的生物战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战甲损毁严重,只剩下半截残骸了。” 女人点了下头,把目光转向张啸。 新闻官有点儿无奈,他其实不是个高调的人,可是拜“凡尔赛新闻秘书官”这个身份所赐,他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频率太高,高到女皇本人都望尘莫及,以致不管出现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是否在帝国境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第一时间落在他身上。 他很有绅士风度地对屏幕上的女人欠了欠身,用蹩脚的联邦语说:“你好小姐,很感谢你的朋友救了我们。”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部下。”女人走到茶几前,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姿态舒展地往沙发里一靠,漫不经心地打断他,“他们也没救你们——能从中东逃出来的人,我相信就算不遇上他们,也不会被区区一片海水困死。” 张啸无言以对,只好微笑。 “我对帝国没什么好感,”女人啜饮了一口红酒,用这样一句话作为接下来的开场白,“但我更讨厌中东那帮人,他们就像躲在草丛里的跳蚤一样,让人觉得厌烦,偏偏又奈何不得。” 对于这个针对中东武装的评价,尽管带了几分刻薄和讥嘲,新闻官却同意的不能再同意了。 “你们只有五个人,却从他们的天罗地网里逃了出来,就凭这一点,也是值得尊敬的。”女人对他举了下杯,“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是我的客人,欢迎来到我的领土。” 她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欢迎”的手势,那一刻,她眼角眉梢的妩媚缱绻全都消散了,整个人焕发出某种无法逼视的光芒。 张啸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一头盛装的猎豹,这豹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还懒洋洋地舔了下爪子。 中型舰在两个小时后驶入了港口。云七再一次意识到,这伙势力绝不是普通的非法武装,至少从这个军事基地来看,就比自由同盟那个外强中干的架子货强多了。 港口分成了好几层,悬浮车和武装战甲在各自的航道上飞驰来去。成排的维修机器人和自动清洁设备沿着舰桥往来穿梭,再远一点是鳞次栉比的粒子炮台和监控塔…… 除了战甲型号还是十年前帝国用旧的式样,云七几乎要产生错觉,自己回到了帝国的博斯普鲁斯要塞。 黑脸男人领着他们上了悬浮车,绕着基地兜了半个圈,停在一座建筑物底下。这大概是军事基地的核心建筑,视野相当开阔,顶层甚至安了玻璃穹顶,能把大半个基地收入眼中。 男人带着他们走过玻璃栈道,在一道电子闸门前停下。一道绿光闪过,自动扫描了他的虹膜信息,紧接着,大概是权限确认,电子闸门无声无息地向上拉起。 云七:“……” 还挺先进的! 所有人做足了直面哥特式风暴冲击的准备,怎料闸门打开,里面是一间办公室。和在中型舰上看到的卧室相比,这屋子显得异常朴素,除了标配的办公桌椅,就只有一排靠墙的书架堪作点缀——那些书大多是纸质版,或许是经历的年头长了,书脊有些发黄,放在二十五世纪都是古董级的宝贝,也不知主人是从哪里的犄角旮旯一本本搜罗来的。 两个小时前刚在视频上见过面的女人斜靠着落地玻璃窗,这么会儿功夫,她已经换了装束,黑色的连身衣裤颇有军服制式,只是剪裁得极为合体,每一丝线条都紧紧贴合身型。 看到他们走进来,她举了下酒杯,两个小时前倒的红酒还剩个底子:“路上辛苦了,对这里的招待还满意吧?” 张啸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他虽然是凡尔赛的“门面”,可从来没和境外“非法武装”对话过,一时难免有点儿心虚,迟疑了几秒钟才道:“还不错,比在中东时好多了。” 女人捂着嘴笑了,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她这一走近,张啸才发现,这女人个头很高,两人离着四五步远,他居然要抬起一点眼睛才能看清她的脸。 新闻官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句“What a fuck!” “帝国凯瑟琳女皇的大名,我是听闻已久,不过没想到,她手底下的人会是这么弱不禁风。”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遭,“啧啧”地摇摇头,“瞧这小身板,亏得凯瑟琳女皇忍心把你丢到中东那鬼地方去,也不怕连块骨头都剩不下。” 新闻官早不是第一次被人拿这副身板说事,已经有了免疫能力,索性一脸麻木,以不变应万变。 女人随口逗了他两句,也就不提了。她比自由同盟那帮废物有眼光多了,一眼看出这弱不禁风的战五渣只是个幌子,他身边的云七要比他有份量多了。 “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卡特琳娜,卡特琳娜·迪波,”女人微笑着说,目光如春潮涨水,满溢过每个人脸上,“在这里,不管帝国还是联邦,都得给我夹紧了脖子,我就是这里的……” 她做出一个口型,女皇凭经验判断,她是想说“王”,然而那个口型突然凝固住了,好半天,红发女人发出一声不太确定的呼唤:“……泰渊?” 泰渊叹了口气,他走上前两步,冲她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卡特琳娜小姐。” 卡特琳娜·迪波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没几个人听过,但若放在六十多年前,那绝对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这话说来就长了,还得追溯到五百年前,二十世纪末,索马里内战爆发,亚丁湾成了海盗势力的后花园,劫持、暴力伤害船员事件层出不穷。联合国虽多次组织政府军围剿,可当地的反政府武装就像秋后的野草,收割完一茬,眼看着消停了,可来年春风一吹,又冒出新一茬来。 这几拨海盗组织不仅对各国商船不留情面,彼此之间也是打生打死,你来我往了好几个世纪,把个诺丁湾搅和成了腥风血雨的泥潭,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一直延续到二十四世纪才暂告一段落。 而终结海盗割据的人,在帝国联邦两国的军情档案中被称为“海盗女王”,真名则是卡特琳娜·迪波。 谁也不知道这位“海盗女王”是什么来历,就像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以女子之身从成千上万穷凶极恶的海盗中脱颖而出,非但组建起自己的船队,还在随后的十几年间四处掠夺、东征西讨,最终奠定了“无冕之王”的名号。 人们知道的只是,这女人势力最盛时,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不仅不把联邦政/府放在眼里,连帝国和中东武装也一并挑了,不管哪一边的商船,但凡要从诺丁湾过,都得给她留下买路财。 那些年,两边商船没少受她祸害,跑生活的船员一听到“诺丁湾”三个字,立马变了脸色,恨不能脚底抹油,有多远滚多远,闻风色变的程度不亚于联邦军听到帝国女皇的名头。 直到地球历三年,联邦统帅殷文领兵出征,奉命清剿索马里海域,才算把这块毒瘤清干净了。海盗女王卡特琳娜·迪波就此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葬身在了六十多年前的那场海战中。 却不想,她非但没死,反而蛰伏起来,直到六十七年后,中东烽火再起,联邦殷帅退出历史舞台,她才重新展露锋芒。 “好久不见?确实……离上一回见面,总有十多年了吧?”海盗女王喃喃地说,虽然过去六十多个年头,岁月却似格外优待她,舍不得在那张艳光四射的脸上留下半分痕迹。 可当她看向泰渊时,仿佛某道闸口被拉断了,无数被封印的流年呼啸而出,刀片一样锋利,不过短短片刻,已经在那双眼睛里刻下无数年轮的印痕。 “我还找过你,怎么都打听不到消息……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你也被联邦秘密处决了,”卡特琳娜低声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眼眶似乎有点儿发红,“幸好你还活着……他要是知道了,应该很欣慰吧?” 张啸瞬间瞪大眼,扭头看向云七:什么情况?这妞和泰渊有一腿? 云七幅度不大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泰渊不知该说什么好,不太明显地往旁边瞟了一眼,张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闻愔微垂着眼帘,神色漠然,好像压根没听到这番对话。 好在片刻后,卡特琳娜已经平复了情绪,重新露出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想不到会在这儿见到昔日故人,久别重逢,一时情绪激动,泰渊先生别太在意。” 别说她只是情绪上头,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就是她破口大骂,字字问候泰渊的母系亲属,本着“人在屋檐下”的考虑,泰渊也只能咬牙认了:“您言重了,看到卡特琳娜小姐风采如旧,我也很欣慰。” 就见这前海盗女王歪了歪头,眼角眉梢间的百感交集还未消退,目光却陡然锋利:“可我记得,泰渊先生不是昔年殷帅的护卫长吗?虽说殷帅被构陷下狱,护卫队也解散了,可您怎么就和帝国搅和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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