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国会议员的面,统帅长不好大剌剌地摆最高统帅的架子,只能把女皇这尊大神端出来。 女皇一出,任你小鬼也好,恶灵也罢,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因为“君权至高无上”——这句话被白纸黑字地写在帝国□□第一款第一条,而执笔者正是帝国首相本人。 俾斯麦面露不甘,可惜再不甘也没用,就算他手握重兵、位高权重,也不能直言不讳地指控女皇有错。 当着首相的面这么干,那和找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当机立断地跳过这个话题,开启了下一议程,事实上,女皇失联只是个引子,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们在土耳其西岸已经龟缩太久,如今联邦软弱无能,又失去了三军统帅,是最好的时机,我们应该趁势追击,重现帝国军团在三战期间的辉煌!” 青洛仰头望着头顶的国徽,有那么一瞬间,发自内心地想撂挑子不干了。 军部鹰鸽两派之争由来已久,过往十数年间,但凡俾斯麦上将回帝都述职,国会厅里就少不了一番鸡飞狗跳,也难为给俾斯麦起草讲稿的副官,同一个中心思想,来来回回十几遭,每年说辞都得不一样,当真考验文案功底。 前几年,虽说免不了打一番嘴仗,连带着国会里的激进派也一蹦老高,好歹有帝国至尊坐镇,主战派也不敢太过分,嚷嚷两句就算了。可今时不同往日,镇场子的大神不在了,俾斯麦又仗着国会撑腰,摆明不把统帅长放在眼里,按衔论辈,还有谁能压住他? 帝国首相原本可以,可惜这小子是个不折不扣的鹰派,这些年靠女皇镇住才没闹出大动静来。如今女皇不在,他不跟着整幺蛾子就不错了,指望他帮腔? 青洛脑洞再大也不敢做此幻想。 他清了清嗓子,把每年重复一遍的说辞再度搬出来:“帝国和联邦已然签订停战协议,若此时毁约,民间的口水也能把凡尔赛淹没——俾斯麦将军是债多了不愁,但头一个背黑锅的可是女皇陛下!” 他一边兵来将挡,一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瞟,只见青羽动了下胳膊,慢慢坐直身子,漫不经心的眼神微微凝聚了。 说来也是稀奇,这对君臣虽说在对联邦的立场上有着南辕北辙的分歧,可但凡涉及女皇,这位少年首相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哪怕捏着鼻子吞苍蝇,也死活不肯说出一个对女皇不利的字眼。 好比七十年前女皇刚加冕那会儿,帝国境内虽不说十室九空,经历了长达十年的战火摧残,整个社会经济也濒临崩溃的边缘。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到处都酝酿着内乱的漩涡,连刚成立的国会也不消停,数十名鹰派议员暗中勾连,打算联名对新出炉的□□者发起弹劾。 那是帝国最艰难的一段时日,女皇头顶的蔷薇冠冕摇摇欲坠,只差一点儿就被打落尘埃。 只是,到底差了一点…… 就在这场预谋已久的逼宫即将付诸行动之际,年轻的首相毫无预兆地站到了台前,用他看似稚嫩的手腕签发了一道道雷霆万钧的命令——以叛国罪拘捕一应参与弹劾的人员,审都不用审,直接流放边陲,终身不得返回帝都。 与此同时,他以总角之龄总领三部九司,扛起了整个帝国朝堂的政务,拟□□、定政制、安民心、平内乱,重整四境防务,千头万绪有条不紊,愣是撑起了风雨飘摇中的帝国大厦。 纵然是开国元老的萨赛尔·博尔吉亚,谈及这位少年首相时,也不得不半是敬畏半是感慨地道一句“少年可畏”。 毫不夸张的说,在帝国首相声望最盛之际,连女皇都被他盖过了一头,地方官员和网路舆论中甚至有人称其为“代元首”。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御座上的女皇已经被完全架空,那至尊帝冕就在首相头顶打转,伸手就能够到。 可这一步之遥,大权在握的少年首相愣是没迈过去。 不仅如此,他还把“君权至高无上”这句话写入□□,并且晓谕朝堂,帝国基业由凯瑟琳女皇一手奠定,只要女皇还在御座之上,任何人都不能越线一步。 国会一直想不明白,女皇到底给首相吃了什么迷魂药,竟能让这少年死心塌地到这般地步,连送到怀里的帝冕都给推了出去。这疑问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今日也没解开,私下里隐有传闻,言道首相少时曾为女皇所救,又蒙她照料多年,两人相识日久,情谊非常。 相识日久未经考证,情谊非常却是不打折扣。 比如现在,统帅长只是稍稍暗示,一旦帝国撕毁和约,女皇必定首当其冲地被钉在耻辱柱上,首相的态度立刻有了转变。 这孩子虽然熊,却并不傻,女皇的态度他一早看在眼里,联邦那帮混账虽然可恶,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早收拾晚收拾没区别。但在女皇失联的节骨眼上,要是闹得动静太大,被舆论拿住了话柄,甚至给不轨之徒可乘之机,那可是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首相心里这本账门清,俾斯麦上将是拿准了他对联邦的这根心结,想把他推出来当出头鸟。可惜,能执掌凡尔赛、力压国会那么多年的主,又怎么会轻易热血上头,就此失了理智? “元帅说得没错,陛下身上不能留下任何污名,”青羽冷冷地说,“帝国也绝不会主动对联邦出兵。” 青洛的心情有点儿复杂,一方面,首相阁下为女皇无微不至的考虑让他很是感动,可另一方面,统帅长忍不住想,自从当年的索马里大屠杀爆出后,女皇陛下还有名声可言吗? 一边是真情实意的感动,一边是真情实意的尴尬,最高统帅被两个“真情实意”夹在中间,险些扭成一股啼笑皆非的麻花。 首相的回应斩钉截铁,然而俾斯麦没有表现出诧异。此人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粗豪没心眼,真要是个实心棒锤,也不可能背负着千古骂名,一路走到了帝国上将的位置。 他抿了抿硬如军刀的唇线,不动声色地问:“帝国当然不会主动用兵……不过,假若联邦先开了第一枪呢?” 青羽先是不屑嗤笑,随即笑意一收,若有若无地蹙起眉,眼神亮的可怕。 他品出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 “女皇陛下失联,帝国要加强戒备巡察也是很正常的,就算尚存争议的海域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派遣重兵,日夜防范。”俾斯麦上将义正言辞地说,嘴角却泛起一丝微笑:“当然,如果联邦对帝国的正当举动作出过度解读,乃至有了不恰当的举动,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青羽动了动眉心,没说话。 俾斯麦上将察言观色,精准地加上最后一块砝码:“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前联邦时代,公元纪年2395年,前美利坚合众国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公元2395年,三战爆发的那一年。 青洛心头突兀一跳,下意识扭过头去,只见少年首相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眉心闪过森冷冷的煞气,拢在袍袖中的手指攥出凌厉的青筋。 那一瞬其实极为短暂,堪堪一眨眼,可就在眼皮一开一合间,数不清的腥风血雨、道不尽的生死流离,从少年首相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无声滑过。 他清了清嗓子,少年特有的清亮音线此刻听来带着刀锋一样的冷意:“既然如此,那你就……” “酌情行事”已经到了舌尖,正要往外蹦,不远处突然传来“咿呀”一声长响,截断了那意味着重启兵锋的四个字。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嗨,诸位都在啊,这么早,都吃过了吗?” 统帅长一扶额:这一开口就自带欠揍属性的腔调,用头发丝想都知道来者是谁了。 不过叹气归叹气,听到来人走入的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松了口气。 俾斯麦上将却皱紧了眉,显然预感到计划已久的谋算不会像设想中一样轻易实现。 青羽脸色铁青:“荆玥上将,请注意自己的言行,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众所周知,首相和首席上将是天生的不对付,看在同为女皇心腹的份上,他已经竭力克制自己的语气,然而森冷煞气依然挡都挡不住地从齿缝间迸出,可见这位五星上将有多招人恨了。 来人好像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猫嫌狗不待见的气场,大喇喇地越过一众噤若寒蝉的议员中,径直找了个靠前排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来:“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俾斯麦上将的述职报告会嘛,所以我才来凑个热闹——这要换了别人,请我我都懒得挪步。” 青洛:“……” 这小子可能觉得自己是纡尊降贵来捧场的,可惜这作派这腔调,怎么看怎么像来找茬踢馆的。 青羽干脆不吭声了,视线在四遭盘旋了一周,似乎想找件趁手的重物把眼前这货给砸趴下。 为了不让至高无上的国会厅变得血溅四壁,博尔吉亚议长咳嗽一声,终于不能坐视不理:“女皇陛下和统帅长阁下都不在,荆玥上将作为首席上将,暂掌军部事务,按理说是该在场的。只是您公务繁忙,鲜少出席这种场合,我们也就没敢惊动您,这是国会的失误。” 翻译成人话就是,您不是最烦这些场面上的应酬,今天是哪根筋没搭对跑过来,给自己找不自在就算了,还非得拉扯着别人一起堵心? 谁都知道,荆玥上将最不耐烦规则束缚,仗着女皇纵容,连平日里军部点卯都看心情的有一搭没一搭,何况这例行公事的述职报告,每年不过是那些陈词滥调的说辞,他还不有多远躲多远? 荆玥抬了下眼皮。这男人其实生得不赖,只是眼角眉梢总挂着一脸吊儿郎当的嬉色,活脱脱市井里混出来的流氓无赖。 然而此刻,他收敛了那张惫懒面具,烂泥似的肩背微微绷直,整个人往那一戳,便如一杆顶天立地的钢枪。 “刚才进来时,听到诸位在讨论是否对联邦用兵一事。”帝国上将不笑的时候,薄唇抿紧成一线,侧脸轮廓显得极为硬朗,仿佛磐石雕就:“不知各位的结论是什么?” “俾斯麦上将说的很清楚,这不是主动用兵,只是合理回应。”青羽冷冷地说:“难道要像公元2395年那样,被人欺负到头上,才……” 他话没说完,荆玥突然一摆手,用一声冰冷的嗤笑宣示出对这番说辞的不屑与鄙夷。 “被人欺负到头上?那就请俾斯麦上将指出来,今时今日还有谁敢欺负到帝国头上,我立马带着饕餮揍得他满地找牙!”男人声音冰冷,缓缓扫视过议员席的目光还要冷上三分:“不过,我也把话撂在前头:谁敢借着陛下遇刺的由头挑起战端,破坏帝国和联邦间的协议,置女皇陛下于不仁不信,陷两国民众于水深火热,我现在就拔剑斩了他!” 上将可于万军阵中轻取主帅首级的戾气擦着脸过去,议员们嗫嚅着缩起了肩膀,活像一群人形鹌鹑。 少年首相怒到极点,反而不说话了,脸上面无表情,眼睛里像藏了两口不见底的深渊。 青洛暗道一声“坏菜”,他实在太了解青羽,这表情意味着少年首相动了真火。 办过幼儿园的都知道,一个暴跳如雷的熊孩子能把房梁拆了,那倘若这个熊孩子手握生杀大权,随便签发一道命令就能把一个家族打落尘埃,永世不得翻身呢? 那绝对是连帝国最高统帅都不敢面对的灾难。 “荆上将,您误会了,没人想借陛下遇刺的由头主动挑衅。”为了不激化矛盾,青洛及时站了出来,和首席上将一搭一唱地唱起了双簧:“首相阁下和俾斯麦上将只是未雨绸缪,擅自撕毁停战协议不仅是陷女皇陛下于不义,更会让两国数以亿万的民众重新卷入战火,首相阁下怎么会不明白这事的严重性?” 青羽闻言,果然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完全不领统帅长苦心调停的情。 荆玥却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没心没肺,他深吸一口气,就着这个台阶下了坡:“那自然最好——女皇陛下临行前,曾留下一道口谕:无她手令,任何人不得对外轻启战事,否则以犯上作乱论处!” 议员席上一片哗然。 青羽:“……” 首相阁下的目光逡巡在此人咽喉处,牙根狠狠磋磨着,跃跃欲试地想一口咬上去,从那要害处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他心里有数,这所谓的“口谕”不尽不实,倘若女皇真有指示,于情于理都该下达给他这个代理内政军务的帝国首相,哪有越过他让军部将军来传令的道理? 可就像他知道,荆玥这小子不是做不出“假传圣谕”这种事一样,对方也很清楚,哪怕这口谕确实是伪造的,自己也不敢冒这个风险当众抗旨。 ——五星上将可以大喇喇地伪造口谕,即使日后被抖出来,女皇也决不会因此怪罪于他,多半还会帮着打马虎眼,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货压根没有半点儿弄权的心思,要不是时局未稳,那点儿怜孤悯弱的心头血还热乎着,女皇又死活不放人,帝国上将早就拍屁股回家,过他那媳妇小酒热炕头的逍遥日子去了。 可青羽不能这么做。 尤其此时此刻,他还摸不清女皇这出苦肉计的真实用意,如果轻举妄动,坏了帝国至尊的部署,只会将两人间本就如天堑般的隔阂再加深一层。 所以,哪怕首相阁下把牙根咬出了血,这口被当众驳了面子的乌气,连带着对联邦蠢蠢欲动的心思,也只能默默咽回肚子里。 差点死灰复燃的战火就这样被帝国统帅长和首席上将联手扑灭了,隔着人声鼎沸的议员席,两人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带着硝烟味的浊气。 只不过,光天化日下的明火容易扑灭,那藏身暗处的隐患却没那么轻易现形,总要到了夜深人静,才肯偷偷探出头来。 帝国历二十年三月三十日,述职完毕的俾斯麦上将获得国会及帝都军部允准,返回美利坚行省。 三月三十一日,雷霆军团第三舰队兵临千岛群岛,联邦帝国俱是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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