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走到茶水间,挥手屏退了想接过杯子的安娜,熟门熟路地给自己泡了一杯黑咖。    两分钟后,她端着热腾腾的咖啡回了办公厅,往宽大的扶手椅里一坐。    闻愔的三维投影盯着那杯足有三百克的美式浓缩,微微蹙起眉:“咖啡因摄入过多对身体不好,少主还是节制些吧。”    女皇的回应是轻轻吹去杯子上的热气,闷头喝了一大口。    “闻阁主不是忙着在诺丁湾陪别人玩‘模拟城市’?日理万机还能抽出空来远程通讯,应该不只是为了教训朕吧?”她漫不经心地问,“是为了最近网路上那场无聊的闹剧?”    “确实很无聊。”出乎意料的,闻愔居然认可了她的说法,“但闹剧都是人演的,台面上的演员不足为惧,可少主是否想过,是谁在幕后牵动这些人偶的线绳?”    女皇懒洋洋地一笑:“那就要看谁更希望帝国和联邦狗咬狗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没有人比中东武装更具备动机。”    这是明摆着的,只要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脑回路一点儿弯也不需要拐。    “中东武装确实最有动机,可事实却是,两国的鹰派都被卷了进来。”闻愔低声说,“据我所知,那段视频之所以能在联邦网路上疯传,与前议长费迪南不无关联。而帝国舆论又在这时大放厥词,背后是谁在指使,想来军情司已经把卷宗呈交给少主了吧?”    女皇的目光陡然一凝。    从电视节目中爆出鹰派耸人听闻的言辞,到联邦合众国召开记者会作出回应,中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个小时。这二十个小时里,凡尔赛没有任何过火的反应,就在刚刚结束的新闻简报会上,各路媒体的追问都被张啸如封似闭地挡了回去,所有人都以为凡尔赛并没把几个“非政府人士”的论调放在心上……    但那怎么可能?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要稳固统治,胡萝卜加大棒是不可或缺的。“胡萝卜”就是女皇出现在人前的“开明君主”形象,从年初以来,凡尔赛就对外宣称即将在德意志行省试水执政官公选制度,如果所行顺利,以后将在各行省逐一推广开,把自由选举的权利交到每一位民众手里。    毫无疑问,此举赢得了各界人士与社会学家的一致好评。    与此同时,某些摆不上台面、只能潜行在黑夜里的部门成了替帝国夷平倒刺的“大棒”,在这些臭名昭著的政府机构中,军情司当之无愧地排名榜首,不管在民间还是政府高层,都拉了一堆仇恨。    四个小时前,这个“黑暗机构”的掌门人把一份橙红色的电子文件夹交到女皇案头,里面是参与辩论节目的所有嘉宾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到过的地方,以及见过的人。    只要随手一翻就能发现,这些出身背景完全不同的嘉宾,看起来就像没有关联的线段,却在某一个不起眼的点上发生了交汇。    ——在过去的三天里,他们都见过同一位议员。    “奥朗普议员虽说是鹰派,却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做商业还有点儿头脑,可要和真正的政客玩心眼,再回炉十年也不够看的。”    女皇掉头看向窗外,凡尔赛的后花园是用白石铺成的广场,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阳光毫不吝啬地泼洒一地。可那炽热而明亮的光线倒映在她眼睛里,只剩下死灰一样的冰冷。    “奥朗普背后之人十有八九是我那位族叔,”她直中要害地说,“闻阁主是想告诉朕,这幕后黑手的能量远远超出我们想象,不仅能在中东兴风作浪,触角甚至能伸到帝国和联邦两国高层?”    闻愔没说话,分明是默认了。    女皇口中的“族叔”此时正坐在一把扶手摇椅中,那是博尔吉亚位于帝都城郊的一座私邸,摇椅垫了柔软的鹅绒靠垫,年迈的博尔吉亚家主闭着眼,重重叠叠的褶皱荒草一样,几乎看不出中间那道缝。    这时,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那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天鹅绒衬衣,领口别着一枚领章,图腾形如被烈火簇拥盛放的玫瑰,那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族徽。    他端着一杯红茶,悄无声息地放在老人身边的茶几上,自己侍立一旁。青年脸上的表情像是石膏模子印出来的,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哪怕一站就是十分钟,也没露出一点儿不耐的神色。    要不是这人有脉搏有呼吸,简直快被误认为这房子的智能管家。    许久,老人眼也不睁地问:“人都送走了?”    青年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送走了”    老人点点头,费力地从鹅绒软枕中撑起身。青年忙扶了他一把,又把茶杯端到他面前:“您说了半天的话,喝点儿红茶提提神吧。”    萨塞尔接过描金骨瓷杯,没急着沾唇,只是把温热的杯子握在手心里,揉了揉同样皱纹丛生的额角:“奥朗普在商场上还有几分魄力,到了政治场上就变得畏手畏脚——偏生他又不甘心在国会里当一个充票数的摆件,非得折腾点儿动静出来,结果凡尔赛还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先慌慌张张地乱了阵脚,唉……”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似乎很是遗憾:“这样一个人在鹰派的阵营里,就像是一只投机的鬣狗混进了狮群,真让人看不下去。”    唐纳德·奥朗普虽然是国会的红袍议员,论资排辈也是数得着的元老,可在有着近千年家族史的博尔吉亚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地产暴发户。若非建国初期局面不稳,安定人心、恢复生产、投建军备,样样都离不开手握雄厚财力的巨贾支持,而奥朗普家族又曾经出过前美利坚总统,在美利坚行省具有相当的名望,博尔吉亚连多看他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某种意义上,这位身家过百亿的地产大亨可以说是用金钱砸开了他走进国会的大门。    也难怪西欧大陆上传承千年的真正名门会瞧不上此人了。    青年笑了笑,为老人掖了掖快要滑落的毯子,没接他的话茬。    博尔吉亚议长偏过头,仔细端详了下这人年轻英俊的侧脸。    就算二十五世纪的医学科技达到了日新月异的地步,极大延长了人类寿命和延缓生理衰老,可终究不是无所不能的。比方说,死去的人不可能复生,而已经衰老的身体也无法返老还童,重新焕发活力。    哪怕萨赛尔·博尔吉亚的心里仍藏着一头狮子,随时准备露出狰狞的爪牙,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头垂暮的狮王已经不足以守护领地,击退窥伺在旁的敌人。    这个交杂了阴谋与荣光的舞台,迟早会成为年轻一辈的天下。    一时间,这位在国会中呼风唤雨的老人看向眼前这年轻后辈的目光中几乎带上一点嫉妒,口吻却极和蔼:“怎么,找我是想说什么?”    青年稍稍抬起眼帘,视线却只是落在老人的颧骨处,并不与他接触:“我只是不明白——奥朗普议员利用鹰派人士在电视上放出过激的言论,固然会惹怒联邦,可那又怎样?联邦难道还会为着几句不痛不痒的口水仗和帝国公然宣战吗?”    “当然不会,”老人笑了笑,“事实上,联邦会有什么反应,这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手指蘸了茶水,在茶几上绘出一朵惟妙惟肖的蔷薇。    青年面露恍然,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疑虑。    “可陛下会这么容易被摆布吗?”他不解地问,“据我所知,女皇陛下一直是坚定的主和派,五年前的停战协议就是她一手推动的。她会因为联邦的一点儿过激反应就撕毁自己亲手签下的和约吗?”    老人微微眯了下眼,那密不透风的荒草中陡然射出一道利如鹰隼的光。    “这就不用你担心了,”他漫不经心地一笑,那一刻,这位帝国议长的表情与女皇如出一辙,“……联邦会替我们解决这个难题的。”    古代先贤有句名言——“老而不死是为贼”,从某个方面来说,这句话在博尔吉亚议长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虽说相隔十万八千里远,这老东西却像长了一副千里眼,轻而易举地洞悉了联邦首府的局面。    两个小时后,所有联邦议员齐聚在议会厅,这间位于议会大厦顶层的厅堂大概是整个联邦首府规格最高的会议厅,平时容纳四五百号人绰绰有余,此刻却坐得满满当当。    有资格在联邦议会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三战前要么享有非同寻常的名望,要么握有一方权柄,要么坐拥富可敌国的家业,不管占了哪样,时至今日,这些人的平均年龄都超过了二百五十岁,放眼望去是一片白发苍苍的夕阳红。    上了年纪的议员们只占了一半,议会大厅的另一边坐着一水军装,各个军种都有,亮如白昼的灯光下,肩上顶着的将星简直要闪瞎人眼。虽然长相肤色各异,这帮人却是统一的神色冷峻轮廓刚毅,乍看去仿佛一尊尊的雕像,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这两帮人分别占据了大厅两端,泾渭分明地彼此对峙。中央的主位上坐着联邦议长,他的位子比较微妙,和两边都有点儿格格不入,独自面对着“夕阳红”议员团和少壮派军官代表,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然而联邦议长神色如常,丝毫没有被挤成夹心饼干的迹象。    他甚至带着一丝温文尔雅的笑意,把目光投向坐在最前排的某位议员身上:“费迪南议员,您联合议会三分之一以上的红袍议员,要求发起临时朝会,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议员阵营中还没什么反应,军部诸位将军已经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如果眼神能化为实体,被点到名的红袍议员此刻已经被捅成了筛子。    地球历六十五年,军部发动政变,费迪南·美第奇被迫下野。当时,针对如何处置这位前任联邦议长,军部分成了两派意见。    以曼斯坦因为首的大部分军官想法很简单,反正军部已经围了议会大厦,索性直接把人拖出去毙了,一了百了。    ——两年前,联邦最高统帅殷文是如何被构陷下狱,又是怎么在重重监控下毫无痕迹地“越狱潜逃”,这是所有军部将领心里的疤,每每想起就要死去活来一回,就算把始作俑者扒皮抽筋也难消其恨。    可他们已经架在费迪南颈子上的屠刀到底没有落下,因为新任联邦议长的一番话。    “一张还须一弛,现在不是算总账的时候。” 改选结果揭晓当晚,新出炉的联邦议长还未来得及发表当选感言,先把几位军部大佬召集一堂,以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白:“我知道诸位和议会积怨已深,更想为无辜受冤的殷帅讨回公道,可联邦现今内忧外患,实在经不起动荡了。军部既然选择了我,那么我也希望各位将军能听我一言,暂时搁置旧怨,以大局为先。”    几位说话算数的高级将领不干了,装孙子这么久,好不容易把议会干翻,所有人心心念念的就是查清旧案,还元帅一个清白,眼看只差最后一步,谁能情愿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已经拔出一半的刀再收回去?    然而,他们低估了新出炉议长的厉害——事实证明,殷帅会提点军部和此人合作,确实有他的眼光,凌昊天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将军们冲入美第奇府邸,把费迪南那老东西拖出来宰了的冲动。    他说:“当初元帅在宪兵队牢狱中受尽折磨,也不肯向诸位吐露自身处境,就是担心你们一时冲动,只顾着和议会较劲,反倒让外敌有机可趁。如今联邦帝国虽已停战,可那协议能作数多久还是两说,又有中东武装虎视眈眈,诸位是否想让元帅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军部大佬们被他一席话字字句句打中软肋,想到忍辱负重、生死不明的元帅,纵然牙关咬出了血,也不能不暂且忍下这口气。    也亏得他这番劝说,费迪南·美第奇虽然被军部拉下马,却没遭到进一步清算,甚至凭着美第奇家族雄厚的政治背景,在红袍议员中捞到了一个席位。    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是新任议长为人软弱,一味想息事宁人,而是他太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军部虽然控制了首都,可各大世家多年经营,彼此势力盘根错节,岂是朝夕间就能连根铲除的?如今联邦根基未稳,若逼得太紧,这帮凡事利字当头、“家国”两个字怎么写早抛到九霄云外的政要们必定狗急跳墙,甚至如科西莫当年勾结外国、引狼入室,类似之事也未必不会重演。    被他点到名的费迪南抬起头,让人诧异的是,与白发苍苍的夕阳红相比,这人的年纪并不算很大,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凌厉的眉眼中射出刀子一样的光。    光看外表,这人实在很适合去演英雄电影里大义凛然的男主角。    费迪南冷冷地看着主位上的年轻议长,从两人的位次来看,他要比凌昊天稍矮一些,必须仰起头才能保持对视。可他的神色却是倨傲而不屑,仿佛眼前的联邦元首只是踩在脚底的一只蝼蚁。    他用同样冰冷而倨傲的语气说:“再有几天就是索马里阵亡将士七十七周年公祭日,帝国却在此时蹦出这样的论调,议长的耳朵和眼睛难道被塞住了吗?”    到底是传承久远的贵族世家,就算在表达“你的眼睛和耳朵是被屎糊住了吗”,他的用辞和说话方式依然合乎“联邦首府”式的优雅。    凌议长不以为忤,随即,他用同样优雅而客气的语气回敬道:“费迪南议员长居首府,连您都知道的事,我又怎么会遗漏呢?”    被他用“固步自封”四个字拍在头顶的费迪南眯了眯眼,刚要开口,却被凌议长抢先一步:“联邦已经在白天召开记者会,敦促帝国停止传播不恰当的言论,并就此事作出合理的解释,我们……”    “停止传播言论?做出合理的解释?所以,凌议长,你作为联邦元首,在联邦的荣耀遭到侵犯时,就只能耍耍嘴皮子吗?”    费迪南拧起眉头,仿佛所有的耐心都被耗尽,他连表面上的客套都不想再维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凌议长:“七十七年前,我们就坐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联邦三十万将士惨遭屠戮,索马里纪念碑上的血迹到现在都没干;如今七十七年过去了,我们依然只能坐在这儿,在当年的刽子手大放厥词、侮辱死难将士时,只是放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要求合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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