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次敦促帝国正视历史,并且希望凡尔赛就七十七年的索马里大屠杀事件作出解释。”站在台上的联邦新闻发言人义正言辞,字音掷地能砸出坑来:“即使是五百年前,各国也曾签署《日内瓦条约》,以杜绝类似的惨案发生。难道二十五世纪的人类还不如他们的先祖有责任有担当吗?还是说,帝国在签署停战协议时所谓的‘吸取战争教训’,只是一句敷衍全人类的空话?”    然后,他像是嫌分量不够似的加了最后一句:“作为三战和屠杀事件的主要责任人,联邦希望能听到帝国凯瑟琳女皇亲自就此事作出声明和道歉。”    如果之前联邦官方“要解释”的说法是往水里扔了块石头,那现在就是整座阿尔卑斯山崩塌,乱石裹在雪崩中轰隆隆地往下滚,简直要把凡尔赛夷为平地。    这一回,任凭帝国如何封锁网路,也挡不住媒体人无孔不入的耳目。于是第二天的新闻简报会上,张啸被各方媒体的狂轰滥炸弄了个焦头烂额,以不变应万变地挡回所有质问,脸上不动如山的笑脸快要僵住了。    “有关联邦的最新声明,凡尔赛正在和联邦首府进行沟通,如果有进一步消息,我会通知诸位。”    “不,帝国和联邦早已达成共识,和平是当今的主旋律,两国民众需要休养生息,无论哪一方都不会轻易挑起战端。”    能坐进凡尔赛简报厅的媒体人,哪一个都不是善茬,何况被新闻官“欺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机会,还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哪那么容易让他四两拨千斤地糊弄过去。    “Tiger,之前联邦在声明中要求女皇担负战争罪责,并且向索马里三十万死难者致歉,凡尔赛对此是什么态度?女皇陛下是否会如联邦要求的那样,向战争中的死难者亲口道歉?”    张啸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视线循声扫了过去,那提出问题的记者毫不畏缩地和他保持对视。    新闻官的目光在他脸上略略停留了片刻,径直下移到他胸口的铭牌上,上面标注出此人所属的媒体——帝国时报。    张啸没什么讶异地想:果然,我就知道。    提起帝国时报,这渊源就得追溯到百多年前的前联邦时代。在电子媒体日新月异、网路信息大爆炸的二十四世纪,报章再一次走进死胡同,为了从江河日下中杀出一条血路,越来越多的报纸媒体走上了曾经被老祖宗摒弃的商业化路线,用偏激过火的言论和血腥刺激的报道博人眼球。    当然,新闻界的脊梁也没完全被一个“利”字给压趴下,有相当一部分媒体人站在这条将沉未沉的船上,却还死抱着“第四权”的珪璋不放手。    时报创始人乔治·克朗凯特就是一例。    此人初入媒体时,深受美利坚花红柳绿的报道画风荼毒,痛定思痛,决定创办一份纯正、议论平和的报纸,重新树立起“媒体人”这根标杆。    这份报纸名为北美时报,也就是日后联邦时报与帝国时报的前身。    时报自诩“力求真实,无畏无惧,不偏不倚”,这一原则在乔治过世后,被他的独子、下任老板华特·克朗凯特原封不动地继承,甚至于,此人斟词酌句到了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当时在业内还有个半开玩笑的说法,随便从时报的报道中挑出一个字,砸地上都能听一记响。    这样的报道风格,固然树起了新闻界一根高大上的标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订阅不理想、销售量直线下降、广告商扬言撤资等等问题。    里子和面子只能占一端,这似乎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老板的脊梁骨就是金铸的,也不能换成薪资发给员工。眼看这么下去,时报的路就要走到头,这个节骨眼上,三战爆发了。    都说乱世出英雄,这话放在新闻界其实也通用。战争第十一个月,帝国军攻克南北美洲,“北美时报”也一分为三,总部随联邦军南迁,一部分员工跟从华特·克朗凯特留在帝国军腹地进行“沦陷区”报道,剩余职员则留在北美战区,进行即时战地报道。    正是这一篇篇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流出、揭露帝国军高压统治的报道,奠定了时报舆论界龙头老大的地位,也成就了华特·克朗凯特“联邦最具权威的新闻之声”名望。    地球历二年,留守南美洲、未能及时撤回联邦的“北美时报”顶不住帝国高压,主理事宜的阿道夫·奥克斯被迫接受帝国政府“招安”,将时报改为“帝国时报”。    消息传到联邦,无论联邦政府、新闻界抑或联邦民众俱是哗然。时任联邦议长费迪南·美第奇痛心疾首,称之为联邦的损失,是对“民主精神的重大打击”。而克朗凯特本人则再次轴劲发作,干脆在时报头版登出声明,宣布投降帝国政府的“帝国时报”不再属于“联邦时报”,副总编阿道夫·奥克斯向强权低头的做法,是对新闻自由与民主精神的践踏。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古往今来,世人都喜欢把这十五个字挂在嘴边,逮着机会就拿出来卖弄一番,以示自己词锋铮铮、格调不同。    口头功夫容易,不过上嘴皮碰一碰下嘴皮的事,可真到了生死攸关的当口,又有几人能挺起这根脊梁骨?    不过,克朗凯特的评价也不尽然,奥克斯先生人在矮檐下,虽然暂时向帝国文教司低了头,可随后数十年间,他都以找茬挑刺为己任,无论国会执政,还是女皇揽权,就没得过他几句好话,仿佛打定主意要化身刺猬,把“屈于威武”的前耻一并洗刷干净。    在张啸还是媒体人的时候,他曾很是欣赏这位老先生的刺头精神,还一度把此人立为自己的膜拜偶像。可当他自己沦为人家的火力目标,被轰得焦头烂额时,这滋味就不好受了。    他试图故技重施,用场面话绕过去:“对那些死于战争的受难者,女皇陛下深感遗憾,这些年来,凡尔赛也一直谨记战争的教训,不欲让两国民众重陷苦海……”    他冠冕堂皇的说辞还没表演完,就被打断了。那记者言辞尖锐地追问道:“女皇陛下深感遗憾,是不是意味着她承认了自己的战争罪责?所谓‘谨记战争的教训’,有没有实质性的表现,比如对联邦的要求作出回应,向所有死难者公开道歉?”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暗搓搓地把这两个问题掂量过百八十遍,却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在尚未立宪的帝国首都中宣之于口。    有那么一瞬间,张啸简直有点佩服这勇于作死的哥们了。    新闻官内心被难以言喻的焦躁撕成两半:作为凡尔赛新闻发言人的那一半,他不由得为女皇担心,是否能撑过群情汹涌的千夫所指,“凯瑟琳·博尔吉亚”这个名字会不会就此被钉在耻辱柱上;可另一方面,想到那碑下三十万死不瞑目的骸骨,想到他们的至亲抱着遗照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心里就堵得发慌。    受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驱使,张啸脑回路不知搭错了哪根线,脱口而出:“如果是凡尔赛的责任,我们当然会道歉!”    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这一锤子定了音,无论事后凡尔赛如何补救,都逆转不了舆论和网络上由此掀起的滔天大浪。    简报会结束一个小时后,张啸被单独叫进了女皇办公室。    桃心木的房门重重闭合,心神不宁的安娜不时往外探头探脑——女皇办公厅的隔音相当好,只是挡不住她耳朵太尖,里面的争执声又太大,几乎一个劲地往里灌。    先是新闻官据理力争道:“为什么不能道歉?这又不是追究三战的责任,是为了那无辜枉死的三十万联邦将士!日内瓦条约五百年前就签订了,当时的指挥官是吃到狗肚子里了吗!”    他开始可能还想保持理智,耐着性子和女皇做足水磨工夫,怎料越说越动气,一个没憋住就爆出了粗口。    安娜默然了一瞬,“吃到狗肚子里”的指挥官……如今已经被丢进军情司监狱闭门思过了。    然后,不知女皇说了句什么,张啸的嗓门突然提高了八度:“您有那么多顾虑,当初一气屠杀三十万人时怎么想不起来!这种要拿人命去填的大局,偶尔动摇一下又能怎么样?只是道个歉,有那么难吗?比那三十万将士死于非命还难吗?比那些死难者家属抱着遗照讨说法还难吗,啊!”    新闻官虽然偶尔有点感情用事,却不是个脑筋短路的棒槌,如今竟然梗着脖子和帝国至尊叫板,可见这口气憋得时日不短。    安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    她追随女皇多年,深知这女人八风不动的外皮下藏了一只猫科动物的心,要是顺毛安抚,凡事还有几分转圜余地,可若为求痛快,不管不顾地去踩她的痛脚,那不是找死,是嫌死得不够快!    就像印证她猜得没错似的,门里咣当一下惊天动地,女皇的怒吼紧接着传来:“道他妈的歉!你给朕滚出去!”    安娜:“……”    虽说女皇发作在她预料之中,可发作到这个地步,连墙壁都震得微微颤抖,还真是建国以来头一遭,着实让人开了眼界。    大开眼界的首席秘书官揣着一颗惊魂未定的心,眼瞅着办公厅的门被大力推开,张啸顶着一脑门官司大步流星地走出来,所经之处带起一溜小风,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说让“滚”,这货居然连个商量都不打,真就这么摔门走人了。    席卷过境的台风大剌剌地走人了,只留下一个叫苦不迭的首席秘书官收拾残局。明知女皇现在就是一座濒临喷发的活火山,往前凑只有被迁怒的份,可真要当成啥也没听见,把那女人一个人撂办公厅里,安娜又有些于心不安,只能一边惴惴不安、一边胆颤心惊地挪到门口,往里偷瞄了一眼,只见女皇那只咖啡杯不负众望地躺在地上,不仅自己粉身碎骨,连带着剩下半杯黑咖也泼了地板一个满脸开花。    安娜把手心里子虚乌有的冷汗擦在衣服上,强作镇定地问:“陛下,需要收拾一下吗?”    办公桌后的女皇斜靠在椅子里,一只手搭住额头,整个人背光而坐,半边身体笼罩在深重的暗影里。    她没吭声,秘书官犹豫了一下,像受了惊的猫一样踮起脚尖蹭过去,捡起满地碎片,正要再无声无息地溜出去,一直无视她的女皇终于开了口:“……麻烦再送一杯咖啡进来。”    安娜仿佛做贼时被抓了个正着,惊得险些跳起来。片刻后,她回过神,忙应道:“是,我这就去。”    女皇嗯了一声,随手翻开文件夹,再没有只字片语,就像几分钟前那场惊天动地的争执只是秘书官小姐自己的臆想。    帝国至尊越是平静,安娜心里那根弦越是绷得死紧。她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壮着胆子轻声和稀泥:“陛下……阿啸话虽然不好听,但也是为了您和帝国考虑,他不是有意顶撞您,您别和他计较。”    女皇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表情并不如何严厉,追随她多年的心腹部下却觉得后背一凉,从骨头缝里刷刷往外冒冷气。    好在,女皇的视线只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就收了回来。    “……朕知道。”女皇漫不经心地垂下眼:“朕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像当年一样因为一时意气就做出蠢事。”    安娜:“……”    她把女皇话里的每个字眼都扒拉出来,翻来覆去掂量了一遍,也没推敲出这女人的弦外之音,登时觉得做了蠢事的其实是自己。    在两位秘书官先后离开后,办公厅里重归安静,女皇面无表情地盯着文件夹,往日里一目十行,今天那些字眼却活像长了腿,满屏幕乱窜,死活不往她眼睛里蹦。    女皇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咖啡杯,却摸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来,那只名贵的骨瓷杯已经被她盛怒之下摔了个粉粉碎。    “一百多帝国币呢……”女皇肉疼地搓了搓牙根,正要催促安娜赶紧再送一杯咖啡过来,手腕上的个人终端突然亮了。    女皇瞥了一眼,看清通讯来源,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凝。她伸手接通,下一秒,韦尔斯丁的三维投影打在虚空中。    “陛下,”大约是看出顶头上司的心情称不上好,云十三没敢插科打诨,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军礼,“好久不见了。”    女皇在这些细枝末节的礼数上一向不讲究,随意摆了摆手:“怎么,是北非那边有什么异动吗?”    韦尔斯丁犹豫了一下:“十天前,联邦少将飞廉抵达诺丁湾公海,身边仅带少量随从舰。”    女皇的目光瞬间凝聚了。    短暂的沉默后,她说:“十天前正是‘殷帅’视频闹得沸沸扬扬之际,飞廉少将不远千里地赶到诺丁湾,大概是听说了中东武装入侵海盗基地的事,想向卡特琳娜求证吧?”    “是。”不知是不是信号问题,韦尔斯丁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连贯,有点儿吞吞吐吐的,“只不过……飞廉少将目前仍在基地逗留,意图不明,他带来的随从舰队则停留在诺丁湾公海上。”    女皇抬起头,轻轻挑了下一侧眉梢。    韦尔斯丁登时觉得后心凉飕飕的,他头一回庆幸自己和女皇相隔十万八千里,就算帝国至尊冲冠一怒,那亮出的剑锋也架不到自己脖子上。    就听女皇恍若无事地问:“朕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韦尔斯丁干咳一声,很怂包地掐了自己手背一把,借着那一瞬的剧痛,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把话说完了:“还有就是,闻阁主想要见您,说是有要事报告。”    说完,他正眼都不敢瞧女皇的表情,飞快地让出屏幕,闻愔形销骨立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    “少主,”他欠了欠身,四平八稳的语调下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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