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广场上乱成一锅粥时,诺丁湾的海盗基地正临近中午,透明的玻璃穹顶能隔绝紫外线,只是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好的缘故,天空湛碧如洗,阳光倾盆而下,总让人觉得浑身都被融融暖意包裹。 闻愔挽起衣袖,提起矮几上的茶壶,缓缓斟出一杯,递给隔案对坐的男人:“这里的茶叶不太新鲜,阁下将就一下吧。” 联邦少将接过茶杯,碎金似的头发在骄阳下折射出小小的光晕。他说:“早就听说过云梦阁主的大名,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这是用老了的寒暄套话,说话人不见得真心,听话人也用不着往心里去,因此闻愔只是淡淡一笑,没接茬。 就听飞廉问:“只是近几年来,云梦阁都是在中东出没,什么时候连北非也开始涉足了?” 闻愔不动声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中东武装一直动作不停,云梦阁也盯得很紧,前一阵子察觉他们打算对此地发难,一时有些不放心,就跟过来看看。” 飞廉紧盯住他双眼,似乎有些不相信:“只是因为这样?” 闻愔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脸上面无表情,眼睛深处却含着隐约的笑意:“不然呢?” 那种笑意很特别,不是讥诮也不是自嘲,非要飞廉来说,就像是成年人看到了故作老成的熊孩子,笑得无奈而纵容。 这念头一冒出来,联邦少将先把自己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忙把开到没边的脑洞关上,清了清嗓子,这才顺着思路往下问:“据我所知,云梦阁一直在中东活动,可您似乎对北非也很熟悉啊。” 闻愔淡淡一笑:“我到过很多地方。” 飞廉意有所指地问:“是去旅游吗?” “去看看天地有多广袤。”闻愔说,“有人告诉我,没见过沧海横流,还以为心底那一眼枯井就是天地全貌;没亲历过爱怖忧惧、生死别离,便觉得自己那点米粒大的烦恼就是压顶泰山。只有用脚丈量过大陆的每一寸土地,和形形色色的人在市井里喝酒谈天,设身处地地体会他们的喜怒哀乐、生死离别……才知道‘为生民立命’五个字是怎么写的。” 飞廉定定地看着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慢慢蜷成了拳头。 良久的沉默后,他弯下了眼角:“先生胸襟宽广,非我辈可比。” 类似的话,云十三也曾说过,却更近似于某种讥诮的试探。相比之下,联邦少将要真诚的多。 闻愔微微偏过脸,灰色眼睛里映出远处蔚蓝一片的大海,他的眼神也像海水一样平静而深不见底。 ——直到,有人门都不敲就闯了进来。 来人应该是有很紧要的事,并且和云梦阁主相当熟稔,一时也没想到他这儿会有访客,所以才会不及敲门就推门而入。 然后,他和矮几对座的联邦少将看了个对眼。 飞廉的笑容陡然收敛了,他像是怀疑自己眼睛出了毛病,直勾勾地盯着那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半晌没眨一下眼。 来人也没想到会和联邦少将撞个正着,登时在心底发出哀叹,然而他表面上依然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好久不见,飞廉少将。” “确实,好久不见……泰渊卫队长。”飞廉缓缓站起身,最后几个字稍稍咬重了尾音,就像从牙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一样,“我们找了你那么多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真是好巧。” 泰渊被他一句“好巧”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眼看这两人再这么交流下去,搞不好要闹出流血事件,闻愔适时插了句嘴,暂时转开了两个人的注意力:“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泰渊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忙看向闻愔——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嘴巴刚一张开,又不自然地顿住了,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 闻愔无来由地生出某种不太好的预感:“到底怎么了?” 泰渊咬咬牙,终于把话说出来:“帝国原本打算在今日上午召开新闻发布会,就七十七年前的索马里大屠杀发表声明。可四十分钟前,凯瑟琳女皇赶到波旁宫门口时,那里已经被一群阵亡将士的遗属包围了,他们扬言要凯瑟琳女皇给他们一个说法,不然就当着女皇和所有媒体的面自焚。” 闻愔深不可测的眼睛陡然一凝。 “本来现场气氛已有所缓和,示威遗属也被控制住,可谁也没想到,人群里有个孩子,她身上被安装了微型□□,居然在凯瑟琳女皇面前爆炸了!” 闻愔握着杯子的手突然捏紧,指节被自己攥得发青。 泰渊半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凯瑟琳女皇原本可以第一时间闪避,可她身边的一名随员离爆炸中心点更近,她为了把人推离险境,耽搁了两秒,在爆炸发生时首当其冲……” 他没有把话说完,所有人却都听明白了。 屋里安静的能听见长短不一的呼吸,半晌,泰渊壮着胆子抬了下头,只见闻愔仿佛是想站起身,双手扶着矮几,手臂却有点儿打颤,堪堪撑起半个身子,他蓦地往前一倾,喷出一大口鲜血,红得仿佛从心头流出。 爆炸发生时,脉冲信号还没断开,电视直播尽职尽责地把□□爆炸的一幕传送到全国各地,一时间,媒体惊了,民众惊了,至于网络……那不是惊了,而是整个炸翻了天。 后知后觉的军情司忙不迭封锁网路、关闭论坛、删除相关言论,又忙着给各大媒体下禁口令,非常时期,谁也顾不得跟这些成日里只会吱哇乱叫扯后腿的媒体讲人权穷客套,军情司的通牒简单直白:要么闭嘴,要么进大狱吃牢饭。 虽说“威武不能屈”是人类节操的标杆,可能拿节操当饭吃的好汉毕竟不多见,军情司的大巴掌就举在头顶,谁敢不听话,铁腕落下,直接把脖子拍断了。 强权当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标榜“第四权”的新闻媒体也只能委委屈屈地认怂了。 但其实,这时候封口已经晚了,因为一多半的帝国民众已经看完了电视直播,就算媒体和网路只字不谈,挡不住人们心里揣测:女皇陛下遇刺,情况到底怎样了? □□在那样近的距离爆炸,就是钢打铁铸的人也不可能毫发无损,那么她的伤势如何?严重吗? 如果不严重,为什么凡尔赛在事发三小时后都不召开新闻简报会,通报最新情况? 如果严重……女皇还没有继承人,军政大权由谁接掌,议长还是首相?刚刚提上议程的民选改制试水,又会因此半途而废吗? 还有,这次的刺杀,背后主使者是谁?联邦,抑或是不满女皇对联邦立场软弱的强硬鹰派? 没人出面释清他们的疑问,人们只能在异乎寻常的死寂中继续漫无边际的猜测,一同发酵的还有如病毒般四散传播的惶恐不安。 事实上,不是凡尔赛不想通报情况,实在是这一天过得颠三倒四,每个人都跟陀螺似的连轴转,实在腾不出手来。 在爆炸发生后,统帅长青洛就第一时间下令封锁广场、疏散人群,又专门开辟出一条车道,将受伤人员送往最近的医院。 与此同时,军情司将当天所有示威参与者扣押,连警署都不用去了,直接下军情司大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等着在里面吃年饭了。 凡尔赛这边,首相紧急接掌军政大权,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国会,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中心思想只有一条:女皇遇刺,我不管你们这些人有没有牵扯其中、涉入的有多深,这个节骨眼上,都给我把尾巴夹紧点,谁敢兴风作浪、浑水摸鱼,哈布斯堡的先例就在前头搁着,不要命的只管来试试! 当着女皇的面,首相阁下从来只有缩起脖子扮鹌鹑的份,可一站上国会议事厅,两头的角色立刻反转,首相多年积威不是吹出来的,他也不用疾言厉色,眼锋轻描淡写地扫过一圈,连着议长萨赛尔·博尔吉亚在内的鹰派死硬分子全体歇了火,就算有心作妖,也不敢在这个风疾火燎的当口触首相阁下的霉头。 由此可见,腐朽的“□□统治”也不是全没好处。 尽管凡尔赛竭力封锁消息,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爆炸,又岂是瞒能瞒住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全程围观了爆炸发生的联邦首府。 强光炸开的一瞬间,新任联邦议长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心里腾起一个荒诞的念头:真的还是假的?别又是演戏给人看吧? 倒不是联邦议长满心阴谋论,实在是类似的把戏,女皇之前已经玩烂了。被坑了这么多回下来,是个人都得学聪明,也难怪他对着女皇遇刺的消息大皱眉头,左推敲右论证,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坐镇凡尔赛的那位大神会这么容易被人放倒。 可事实证明,就算是女皇这样的“神人”,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爆炸发生三个小时后,联邦确认了消息,曼斯坦因上将和李斯特中将再次齐聚在议长办公室,脸上犹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曼斯坦因耐不住脾气,抢着问道:“怎么会这么巧?早不遇刺、晚不遇刺,偏偏赶在联邦将士七十七周年忌日的时候挨了炸,那女人该不会用这种伎俩来掩人耳目,其实是不想向死难将士认罪致歉吧?” 凌议长揉摁着额头,只觉得跟这种一下战场就全无智商可言的棒槌说话是一件相当坑爹的事,一时心累的不想开口。 所幸在场还有个明白人。 “上将阁下,凯瑟琳女皇如果不肯认罪,随便找个说辞含糊过去就可以了,没必要玩这么大一出。”李斯特叹了口气:“我想,这次是真的出事了。” 他抬头看向凌昊天,恰好联邦议长也正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看来这次的事不能善了了。”凌昊天曲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沿,这人嘴角还挂着风轻云淡的微笑,说出口的话和“轻松”这两个字可实在挂不上边。 曼斯坦因还没弄明白这两人打得什么哑谜,李斯特只能耐着性子解释给他听:“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连帝国带联邦全都算计进去了,从舆论开始炒那三十万将士之死该由谁负责开始,就有人故意在背后挑拨,想让两大政权彻底翻脸。” 凌昊天突然打断他:“不是从舆论战开始……如果我没猜错,两个月前帝国北美军团无端挑衅联邦,才是这整套计划的开端。” 此言一出,联邦军部两位首脑人物都惊住了。 联邦中将和上将飞快地交换着眼色,李斯特问:“您的意思是,主导这一切的……是帝国的人?” 凌昊天摇了摇头,纠正他:“我的意思是,这只幕后推手能量很大,不仅能影响联邦舆论,甚至能左右帝国高级将领的想法。” 他抬了抬眼帘,视线中骤然凝聚的精光让身经百战的军人心头一凛:“幕后推手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和帝国交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位将军,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都已经入了别人的毂。” 密谈持续了一个小时,从议长办公室出来时,曼斯坦因的脸色很不好看,活像被人欠了五百万。他快走了几步,发觉同僚没跟上来,转身催促道:“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李斯特站在墙角边,半个身子藏在暗影里,抬头对他笑了下:“您先走吧,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需要向凌议长问个明白。” 曼斯坦因不疑有他,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等联邦上将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后,李斯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联络器,开启语音模式,压低声音道:“帝国近日将有大变,局势濒临失控,请您万勿耽搁,立刻回国!” 联络器飞快地把他这句话转换为文字信息,通过特别线路传送到千里之外的终端上。 诺丁湾基地中,闻愔瞥了眼终端上新闪现的留言,没什么犹豫就直接删除。一旁的泰渊正拆开一支密封包装的针剂,轻车熟路地扎入静脉,把一管药水推了进去。 几分钟后,闻愔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苍白得吓人的脸颊上终于浮起了一点儿血色。 泰渊不错眼地盯着他,直到云梦阁主脸色有所好转,他才大喘了口气:“大人,您感觉好些了吗?” 闻愔没吭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个人终端上投射出来的屏幕——在云十三的帮忙下,他们成功联入了帝国内网,此时离女皇遇刺已经过去五个小时,缄默多时的凡尔赛终于召开了第一场新闻简报会。 “今天上午八时二十三分,协和广场发生自杀式爆炸,当时女皇陛下正在广场安抚示威人员,一时不察,被□□波及,已及时送院。女皇陛下留院期间,一应政务由首相青羽接手。至于爆炸的主谋和原因,凡尔赛正在彻查,如有最新进展,会随时向诸位通报。” 台上的新闻发言人应该刚从医院出来,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还能隐约看出血迹,转头就站上了新闻简报厅,语速极快而不带磕绊地说了上述一番话。 这样简单的信息,显然不能满足台下媒体们如狼似虎的胃口。几乎在张啸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有无数个声音叫嚷着他的名字:“——Tiger!” 张啸随手点了一位看着眼熟的男记者,那人立刻抛出一个全帝国都关心的问题:“请问女皇陛下伤势如何?” 张啸面无表情:“陛下伤情严重,所幸情况还算稳定。” 这话本身就很有问题,既然“伤情严重”,又怎么会“情况稳定”? 何况大国政府的作风,打过交道的人都清楚,就算真是“重伤”,为了稳定人心,对外通报时都得说轻三分,哪有生冷不忌、直接丢出个“伤情严重”的道理? 一时间,简报室里的声浪又飙高了几分,简直要把天花板给掀开了。 “Tiger,女皇陛下的伤势会有生命危险吗?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次的爆炸事件,会不会和联邦有关?凡尔赛是否会调整对联邦的立场方针?国会又是什么反应?” 张啸眼皮都不眨一下:“女皇陛下的情况,御医们正在集体会诊,如有最新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发布给诸位。至于此次遇袭与联邦是否有关,军情司正在彻查,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凡尔赛不会做任何主观猜测。” 有记者追问道:“请问女皇陛下此次遇刺,凡尔赛是否需要向民众作出交代?” 张啸眼神微凛,目光笔直地扫过去:“你什么意思?” 那记者似乎想在这个混乱的时机展现出自己高人一等的辩证思维能力,侃侃而谈:“您不觉得凡尔赛的安保工作很有问题吗?女皇陛下的身份何等重要,明知示威现场存在安全隐患,怎么能亲身莅临那么危险的地方?造成如今这个局面,陛下自己难道没有责任吗?” 张啸垂下眼,盯着手里的阅读器,死死克制住用这玩意砸爆说话人脑袋的冲动。 “你的意思是……让陛下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那帮人——包括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个头没成人腰身高的孩子,就这么引火自焚,烧死在广场中心?”他冷冷地问:“到时候,你们又会怎么说?嗯,让我想想,是不是说女皇陛下眼看着本国子民以命相抗而无动于衷,简直是冷血兽心,毫无人性?” 他不待那人反驳,就冷笑着嗤了一声:“也是,什么话都被你们说尽了,女皇陛下怎么做都是得咎,里外讨不得好,对吧?” 那人听出他语气不善,一时张口结舌。 张啸抬起头,额发下的双眼亮得出奇,仿佛燃烧着两团火焰:“你以为你说的可能,女皇陛下没有料想过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场的危险性,可她必须出现在那儿,因为她不能眼看着子民这么不明不白地赔上性命。” “作为帝国元首,民众的生命是陛下的优先考虑,连她自己的人身安全都要往后排——如果诸位对此持有异议,那你们大可以在下一次民意调查时投出反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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