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底一抬头,就能看见马家的坟地,走过去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可青天白日,人来人往的,他并不敢靠近,只装作顺道路过,随意看两眼就走了。  戌时已过,天色一片漆黑,纪午举着火折子行走在泥泞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艰难。  “怎么长了这么多刺槐啊!”  他记得当初给他爷爷看坟地风水的先生说过,他家的这片坟地属于阴宅,最忌刺林。如果长了带刺的树木就会有碍后人眼睛。如果带刺的树木罩了坟,那就是大凶之兆。  是以这些刺槐万万留不得。  纪午当即把冥纸点上,借着火光就开始着手砍刺槐。镰刀是在娄家借的,用得不怎么顺手,加之看不清楚的缘故,纪午几次都被刺槐上的刺划伤了手。  在一堆旧坟当中,立有一个新的坟头,坟头很矮,没有墓碑,但他知道这就是马五的坟。  自己给自己上坟,想来千百年也就他这么一个。也许是因为今天见了娄母的关系,他在他娘坟前站了很久,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拜了坟,纪午又趁夜到他原来的家外面打晃,宅子已经换了新主,他爷爷亲手做的宅门被换成了雕花黄梨门,以前空荡荡的门梁上如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叫人一看就觉得喜庆。  “人事纷纷难料,世事悠悠难说,何处问穹苍。”  马家的后人只能入纪家的祠堂,拜纪家的先祖。以后他会有儿子,也会有孙子,可他们都只会姓纪,跟马家毫无瓜葛。  明明还活着,却已经死了!除夕夜里,纪午回想这一年发生的事,心里感慨万千。  隔日就到了三十,辞旧迎新的岁末,放眼燕子湾,家家户户都披上了红妆。红的灯笼,红的门神,红的春联,娃娃们崭新的红衣红鞋红头绳,以及大人们脸上红红火火的笑容。  “午娃子,在家下崽子不成,马上到辰正了,还不麻溜点去祠堂!”  纪家每年三十这天上午都要开祠堂、祭先祖,至于具体时辰,要找风水先生算,今年算出来开祠堂的吉时是辰正两刻。开祠堂在每个宗族里都是头等大事,容不得半分差池。  纪午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在屋里磨磨蹭蹭好半晌都没出门,眼见时间将近,他爹姜兴海赶紧回家催促。  “时辰到,开祠堂!”  沉重的木门在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一股霉湿味迎面扑来。族长是第一个进祠堂的,点燃油灯,作了三个高揖之后,才轮到后面的男丁按辈分依次进门,上香、作揖、磕头。女人们和七岁以下为记名的男娃则站在门外,听着族长的口令行事。  轮到培字辈敬香,纪午走在纪培安后头,手执三炷香一对蜡,奇怪的是他手里的香始终只能点燃两炷。换三炷香,依然如此。  “午娃子,你今年犯了族规,丢了纪家的名声,老祖宗们至今还没原谅你。今日,你且跪在祖先面前好好反省,切记万事以家族声誉为重,明不明白?”  “谢族长教诲,纪午明白”  石板铺成的地面冰冷,纪午长跪不起,感觉膝盖骨都冷僵了。全程注视着纪家先祖灵位,纪午俊逸的脸皱作一团,额上不停地冒汗,汗水有如黄豆大小,颗颗饱满透亮。  一入得纪家祠堂,纪午就不由自主的想起灵位上掩藏起来的祭日和老纪头家杜撰出来的安岭纪家,以及怎么也找不到的那段安岭史料,还有之前跟踪他的那个神秘人。这些是一件比一件诡异,他岁虽不知事情真相,但直觉没一件事于他是有益的!  拜完祠堂,纪午就随着老纪头一行人上了睡美人山,去给家里的先人上坟。燎好的五花肉作生老,再奉上瓜果水酒、香蜡冥纸,走完家里的每一个坟头才作罢。  对于给纪家先人上坟这件事,纪午并不抵触,他怕的不过是被纪家隐藏的秘事牵连,可他对那些秘事一无所知,又该怎样才能避开害处呢?  一路上纪午都在想这个问题,只可惜想破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一筹莫展之际,遇到了同样上山扫坟的纪培安一家人,纪午紧绷的脸突然放松,眼珠吱溜一转,看纪培安的眼睛冒着一缕精光。  “纪午老弟,这么巧,咱们两家居然同时扫完坟,太巧了。”  纪午有意放慢了脚步,拉开了跟老纪头他们的距离,这时纪培安溜达到他身边,热络的同他扯东扯西。  “安子,那天晚上你突然袭击我是为甚?”  “都过去这么久了,老弟怎么还记得那事,再说也没吃亏,看不出你斯斯文文的读书人,竟然那么狠,要不是多亏……”  “要不是多亏了那人救你,你早死了对不对?”  纪午的话令纪培安陡然白了脸,惊恐的望着纪午,语无伦次的说道:  “你……别瞎说,什么什么那个人,没有人救我,我要说的是要不是多亏我命大,根本就没有别人。”  说完就逃也是的跑开了,同手同脚,步履凌乱,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般。  纪午把纪培安的惊慌失措看在眼里,好看的眉头又皱成了川字,冲纪培安逃串的背影喃喃自语:  “安子怎么怕成这样?刚回来那几天的得意嚣张去哪儿了,怎么跟吓破了胆一样。”  从安子那里一无所获,纪午整个年三十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守岁到子时,纪午拿着火折子去点鞭炮,就因为心不在焉,差点就跑慢了几步,待炮仗噼里啪啦响起,才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  这一夜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有些谨慎的人家连放炮的时辰都要看黄历、推时辰,所以家家户户放炮的时间都不同。  子时已过,可纪午听着炮仗声连一丁点睡意都没有,便靠在床头看书。听到开门声,纪午暮的抬头,一看是兰丫,赶紧移开眼,那动作那神态,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兰丫今天也穿上了红艳艳的衣裳,是用王氏以前的衣裳改的,她针线活很好,改出来的衣裳大小正合适,可是一点也不好看。大红色把她称得越发黑黄,显得人老气又暗沉。  “咳咳,赶紧换了这身衣裳吧!”,这明晃晃的红配着他黑乎乎的脸,生生刺疼他眼睛一天了,这会儿实在忍无可忍。  “嗯,明天再穿”,兰丫显然很是偏爱这身红衣,摸了又摸,总也舍不得脱。  “明天也别穿”  “为啥?多好看的衣裳啊,为啥不让我穿!”  “衣裳好看不代表你穿着好看,真的,别穿了”  “不,要穿,约法三章里没这规定”  “给你,五个铜板,明天穿别的颜色”  ……  “十个铜板,不要就算了,大不了我叫娘把这破衣裳收回去就是。”  “好吧,我明天不穿”  兰丫一拿到铜板就把大红衣裳脱掉,一点儿也没之前的舍不得,动作干净利索得很。拿了前放进木匣子,高兴得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呼!破财消灾”,纪午这般对自己说。  “你就是因为我的衣服才摆了一天的臭脸吗?”  “一半是,一半不是”  “哦”  兰丫就随口一问,也没在意纪午的回答,一个人数私房数得不亦乐乎。  “啪”的一声,一角银子掉到了地上。兰丫眼疾手快的一把捡起,将它锁进匣子,末了洋洋得意的说道:  “把你关在里面,看你往哪儿逃!”  兰丫的话令纪午茅塞顿开,细长的小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兰丫,眼神带着从未有过的欣赏。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哈哈哈太感谢你了,兰丫”  兰丫听不懂纪午的山啊水啊花的,大眼睛咕噜转半天也没想明白纪午为啥跟她道谢。  “莫名其妙!”,兰丫偷偷嘟囔一句就钻被窝里睡下,由着纪午一个人秉灯夜读。  大年初一这天,家里三个女人起了个大早,在灶房里叮叮咚咚忙活,等男人们上桌的时候,人手一碗白生生胖乎乎的大汤圆。纪午的运气出奇的好,一碗汤圆吃出三个铜板,福娃子次之,吃出两个铜板,再有就是纪兴山,吃出了最后一枚铜钱。  纪家这个年过得不错,尤其是中午的年饭,大碗小碗摆了一桌子,有鱼有肉,平时勒紧裤腰带省下的吃食,全集中在这一餐。  一家人吃饭跟打架似的,大碗装的大刀肉,刚上桌就没了,手脚慢了的连肉渣都捞不着。纪午吃起肉来毫不客气,一筷子接一筷子,嘴里狼吞虎咽。福娃子起先还顾着读书人的礼仪矜持,夹了几轮空筷之后就不淡定了,他人小手短,干脆站起来夹菜。  这一顿饭吃得大伙儿心满意足,个个一嘴油,撑着涨鼓的肚子瘫坐在椅子里。  “要是顿顿饭都能吃成这样就好了!”  发出感叹的王氏,天知道为了供福娃子念书,家里的伙食差成了什么样。  马氏不傻,自然听得出王氏的抱怨,毫不示弱的回道:  “这算哪门子好的,弟妹是没去安子家打转,他家的年饭才叫真的好,不止猪肉多得吃不完,还有鸡鸭鹅肉、老王八、羊肉、牛肉,丰富的不得了!”  明知王氏跟安子娘苟氏不对盘,马氏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弄得王氏大年里就吃了一肚子气。偷偷往自己宝贝儿子那看,小声提议道:  “午哥儿,反正你给姜老二当先生也赚不了几个钱,不如跟着你二舅学做果子生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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