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临鉴这个名字,练峨眉自然是记得的。    梦中,鉴中,水中,皆有天地存焉。这是这位三师兄的诗号,而他的人便如他的诗号,清明,空和,风仪淼逸如月轮映碧水,令人见之如沐水色天光而忘俗。他修炼之余,最喜欢在瀑布边、花树下弹琵琶。渊渊金石之音与隆隆水声相和,天光、水光、虹光交织,清雅道者双目微合,沉浸于自己的天地之中,四围落英飘飞,那风姿委实蔚然如仙人,每每让借口路过的女道子们看得红了两颊。    曾有长老开玩笑,玄宗千年来没能出一个修为出众的女弟子,青临鉴绝对要负上一半的责任。他的师兄弟不是不出色,然而苍太高远,赭杉军太稳重,金鎏影太偏隘,紫荆衣太恣纵,墨尘音太灵巧,青临鉴这种又俊美又清雅又温和,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神秘气质的文艺青年自然更受欢迎。    然而青临鉴最出名的地方却不在于他对同门女性的吸引力,也不在于他爱琵琶更胜过爱修道的痴性,而是为了他,玄宗宗主立誓再不替人相命。    作为当世天目神通的最强修持者,玄宗宗主的看相测命的能力已经满级,他的话从嘴里扔出来,想不应验都不可能。而他曾在欣赏完青临鉴的一曲琵琶后来过这么一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老三偏偏耽于五音,痴于五色,迟早要在这两样上面遭大劫啊。”    天地良心,他只是想告诫徒弟莫要太过沉迷外相,乱了心性而已,却忘了自己的百分百乌鸦嘴属性,于是——应验了。    玄宗宗主亲传的弟子有两种,一种是如苍与四奇这般一开始便拜入他门下的,一种则是像练峨眉和其他五弦那样先在玄宗修行,接着因为表现优异被他收入门墙的,两相比较起来,其实前者才是玄宗宗主最嫡系的弟子。玄宗宗主的嫡系弟子本来有六人,六弦之首苍,四奇,再有便是排行仅次于苍与赭杉军而位列第三的青临鉴。其实在收满六个徒弟后玄宗宗主便再无收徒之意,全心打磨这六个徒儿。那时并无六弦四奇的划分,但自苍的表现越来越超拔逸绝之后,玄宗宗主便决定将六个徒弟分为两拨——二弟子赭杉军和最小的三个徒儿合为四奇,成立未来的玄宗长老团班底,而苍则另辟出来作为未来的宗主进行专门培养,再成立六弦,以苍为首,剩余五弦作为他的直系属下。青临鉴作为内定给苍的心腹人选,是六弦中最早定下的第二弦,被玄宗宗主寄寓了颇多期待。    试想未来的玄宗内有天纵奇才的宗主主持大局,中有绵密周全的辅助者协调各方,外有各个皆有独当一面之能的四奇坐镇四方,可以想见那将是玄宗开派以来一个辉煌空前的盛世。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练峨眉拜入玄宗的第三年,这位被宗主与各长老看好的辅助者便陨落在与异度魔界的一次交锋之中。    青临鉴的陨落让玄宗宗主几乎措手不及,他本打算六弦里有苍与青临鉴打底,其余四弦让两人在同辈道子中慢慢挑选便是,不想竟生生折在了魔犬手中,悲痛之余也只好重新开始物色。找一个合适的孩子从头开始培养是来不及了,玄宗宗主岁数大了,自问等不到把那孩子折腾进先天境界的时候怕是就得飞升,那就只有从已经有些底子的道子里挑了。很不幸,他挑中的是练峨眉,练峨眉的资质悟性与能力……大家都懂的,玄宗宗主费尽心血的培养了她整整五百年,她竟自行悟道另立门户去了。玄宗宗主是气得又吹胡子又瞪眼,却也知道把练峨眉抓回来去给苍当副手是件极为不现实的事,只得一切打回重来。可惜人才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自练峨眉以下,玄宗出挑一些的人才不是没有,但是莫谈和四奇相比,就是和从前的青临鉴比都相差甚远——这也是六弦实力断层严重的原因。每当玄宗宗主看着后来顶上的第二弦翠山行弹琵琶时,苍老的心总得涌上那么几股新不如旧的酸水来。    话题转回原点,见玄宗宗主提起久远前陨落的青临鉴,练峨眉便隐隐意识到这位都快记不清长相的三师兄陨落的真相可能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果然玄宗宗主垂着眉毛沉默了半晌,才慢吞吞的道:“老三啊,是栽到女人手上了。”    那年异度魔界与玄宗边境发生冲突,见魔军规模不过数万,玄宗宗主便派青临鉴过去坐镇权当锻炼。青临鉴心思缜密,看似清容和煦,实则行事绵里藏针,对他,玄宗宗主是颇为放心的。他也果然不负玄宗宗主的期望,将边境守得跟铁桶也似,还诱敌深入,结了个口袋阵把魔军给包了饺子。事后清点俘虏时,青临鉴在里面发现了一名舞姬,她年纪应该不大,雪润的脖颈低垂出尚显稚嫩的线条,怕冷似的紧抱着怀中琵琶,头埋得很低。大概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又兴许是霉运缠身鬼迷心窍命犯太岁,青临鉴竟下了一个略显轻佻的命令:“抬起头来。”    舞姬瑟缩了一下,怯生生的抬起头。像是骤然闯入了一场绮靡瑰丽的梦,随着那昳艳妍媚的容光渐露,失却了魂魄的并不只是青临鉴一人,但许久之后,还有定力说话的却只有他一个。    “敢问姑娘芳名?”    “阿阑狄娅。”    “阿阑狄娅?”    “听说,按人类的话讲,意思是墨绿蒂的异色花。大人,您会杀我吗?”    “不要怕……你的名字和一个传说中的仙子很像。”    “很像?”    “她的名字是萼绿华。”    封云山的玄宗宗主接到捷报后,正满心欢喜的还来不及对着一干长老们炫耀,就接到了青临鉴的书信,内容很简单,威力很恐怖——他要还俗,因为他遇见了钟情之人。他为她起了个人族的名字,萼绿华。    明明是魔!哪怕顶着个天仙的名字也还是魔!连底细都没摸清就敢对一个魔女动念,想找死就直说!玄宗宗主气得暴跳如雷,写了一封严辞厉色的信想要骂醒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兔崽子。对方却回信辩解,说心上人只是名身无武功的弱女子,善歌舞工琵琶,应是自幼便下的苦功,功力高深的魔将绝不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去专门学习歌舞乐器,更不会有如斯水准——真是脂油蒙了心!身无武功的弱女子?如果人家武功比你高你当然发现不了!功力高深的魔将不会有闲情逸致去专门学习歌舞乐器,更不会有如斯水准?难道你大师兄苍的琴艺是做梦梦出来的!    “早知道他这么活得不耐烦,我当初就应该直接掐死这只兔崽子,省得他一个劲的往死路钻!”那日的封云山回荡着玄宗宗主的咆哮,绕梁三日不绝,“赭杉军,你给我整快着点儿,就是捆也要把老三从前线捆回来!”    再接到青临鉴的消息是在赭杉军传回的战报上,那名女子果然是魔界奸细,哄得青临鉴对她放下戒心后趁机窃取了玄宗的布防图。魔界得此机密,一口气攻下边境五城,如非赭杉军及时赶到,重新组织防守,也不知会有多少地域会为魔火肆虐。至于青临鉴,自然是死在了那名女子手中。赭杉军派人带回了他的遗物——他生前在玄宗中的旧物尽数焚于火海,唯一幸存的只有一轴画,还是玄宗宗主从前未曾见过的。    玄宗宗主说着,已寻了那轴画出来。打开,里面赫然画着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眉凝渥丹,发如沉烟,琵琶反弹,樱唇噙笑,其容光之艳蕴妍媚,即使隔着画纸也觉娇娆得灼人眼目。    这是一名身为女性又兼先天高手的练峨眉也不得不承认艳色慑人的女子,于她,即使再怎么说服自己,练峨眉也无法将之与白骨等同起来。玄宗宗主说的不错,世人之所以可以轻描淡写的去说红颜白骨,并非真的就代表他们的修为境界高到了可以全然无视厉与西施的地步,而是因为他们从未领略过真正的红颜异色,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    画纸一侧题着还几行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明明是狡诈取命的蛇蝎,在青临鉴眼底,竟是视若天仙神女的夙缘深情。    练峨眉凝视着画轴,脸色骤变。    再度翻起多年前的老伤疤,即使再看淡世情,玄宗宗主也插科打诨不起来了。爱徒之死,尽管明知那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玄宗宗主依然止不住的后悔。倘使他没有说出那预言,那青临鉴还会因为印证这预言而死吗?这么一想,徒儿竟像是他亲手害死的一般,这个想法看似荒唐,却是当时的玄宗宗主的真实心境。光阴如掷梭,亲口害死徒弟的负罪感自然早被磨洗得干净,独有那扎到了骨髓深处的痛依然留在记忆里,就像老人家常有的老寒腿一般,每逢天凉都得发作上那么几回。现在眼见练峨眉神情不对,他也没心思出言调侃,只是把那画轴往练峨眉跟前一推:“喜欢就送你了,拿回去给无瑕看看也好。”    练峨眉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眸色沉沉,隐有挣扎之色,终是坚定了下来:“不必了,师父的苦心吾明白,弟子已有定夺。”    回去后,她以秘法炼制了一方萍水纱,命练无瑕戴上,并让她对着道心立下天人之誓,一生绝不摘下,将来如有人能摘下她的面纱,便以身心相许,否则将受七情反噬,永世不得解脱。    练无瑕向来乖巧温顺,绝不会对练峨眉的决议有一丝半点的异议。即使心下对义母此举颇为不解,但仍是立下了这个在她看来很是奇怪的誓约。见她依言而行,练峨眉面上的阴云方才稍霁。    几日后,当玄宗宗主看见把练无瑕的脸蒙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出来的萍水纱时,好险一口气没喘上来,指向小姑娘的手一个劲的发颤:“峨眉,这这这就是你的‘定夺’?”    “自然。”练峨眉答道。    玄宗宗主憋得无言以对。枉他苦口婆心的讲了半日堵不如疏的道理,末了练峨眉竟然来了这么一招?这哪里是疏,简直是往死里堵啊!有这么折腾孩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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