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天洒流金。刚下过一阵雨,满目枯木朽叶散落乱石沙土之上。曾经是仙家名山的所在,如今只余遍地荒芜衰残。蔺无双扶练峨眉的灵柩重回故地,望见此景,只觉恍如隔世。    “白云萍山不相逢,人间天上两希微,为何一语成谶?”    见他一副失魂落魄之状,赤云染关切的唤了声,却见他猛然元功鼓舞,真气周流不息间,残破的土石竟随奔流云气一分分的堆砌重塑,地脉贯通,生气渐发,昔日名山仙府,竟重现于眼前。    眼见萍山恢复记忆之中的样子,蔺无双眼露快慰,余光瞥见赤云染怀中的练峨眉的灵位,神色重归伤怀。他这一番悲喜交叠,却浑然不觉自己体内所剩真气已是寥寥无几。    “蔺无双你……”赤云染目光惊讶。蔺无双根本没有听清身后之人在说什么,只是痴然一叹:“峨眉,我带你回来了。”    仿佛昔日的时光再现,熟悉的古木云流掠过眼前,似幻又似真。他一步步的踏上十里蒲团,在他的身后,赤云染紧闭双眼,掩住了自己悲戚而动容的目光。    衣冠立冢,灵牌归位。蓦然一柱华光接入坟冢,一股绝世无双的澎湃巨力无声炸开,云涛奔涌,层叠的灵气迅速铺延。赤云染与蔺无双为强大的真力所迫,眼一花,竟退出了萍山地界。再回头看去,但见白云深深,雾隐岚彩,三叶萍状的华云一闪即逝,整座萍山竟已掩在了阵法之中。    “天萍流霞阵,这是萍山的护山大阵。”蔺无双目光一动,声音里有着无尽的喜悦和恍惚,“峨眉的魂魄归来了!”    赤云染看着他一脸喜悦的样子,心中不忍。练峨眉的魂魄来归固然是喜事,然而亡魂不能在凡世停留,不久便会遁入轮回。仅这片刻的停留,便让眼前男子如此欢喜吗?她忍不住出言:“既然云人元灵归来,我们何不入萍山一见?”也好抢在练峨眉转世之前,一解相思之苦。    蔺无双的目光却黯淡了下来:“天萍流霞阵,除峨眉之外,惟她的义女练长生可解。”恃强破阵不是不可,但他从来无法罔顾她的意愿。他黯然一笑,“峨眉到底在等待练长生的回来,也到底不愿再见我一面。”    他虽在笑,然而眼角薄红,却如哭泣一般。赤云染看在眼里,忽觉一点生生的疼意,落在多年无波的道心之中。    文中子接近到身周三丈处,赤云染才惊觉有人靠近,忙回身应对。蔺无双仍痴望着萍山,全然不曾察觉任何身外之事。    “萍山恢复旧状,两位必是练云人的朋友。直到今日,文中子方能说出真相。”蓝衣雪发的儒生缓缓道,“练云人是遭狂龙背叛所害致死。”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蔺无双终于眼神一凛,望了过来:“还望告知详情。”    文中子轻叹,缓缓道出了练峨眉与狂龙一声笑之间骨肉天伦相残的真相,果不其然的望见盛怒中的道者仗剑离去,紧随而去的玄宗女道背影飘逸若仙。两道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文士温文的皮相下忽而迸出一痕森冷的气息,那是自无间爬出的夜叉魔物特有的气息。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他徐徐吟道,冷笑着抬头,但见日光明曜,长空如洗,“云飘渺、赤云染——今日可是万里无云,好天气啊!”    命运的法·轮啊,永远不会停息它无情的脚步。    萍山的故人散尽,在练无瑕离开之后,只用了不到三百年的时间。    先是宫紫玄,再是金战战,再是金八珍。她们死时,练无瑕没有在她们身边,甚至并不知情。她想要为她们报仇时,却很快再也无法报仇。    后来是练峨眉,蔺无双,向日斜,狂龙一声笑。她们死时,她没能在他们身边,只是呆呆的听着死讯,像是一只即将困死在蛛网之中支离破碎的凄艳的蝴蝶。    最后……该是练无瑕自己。又或者,真正的练无瑕,早在蔺无双入世之前,就已经死了。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被封印的萍山成了无数江湖客和修道者心目中的传说圣地,秘籍、丹药、宝藏、法器……他们穷尽想象力去勾勒这位曾经的顶级先天留下的遗物,他们试图去寻找心目中的萍山宝藏,却无一不止步于护山大阵之前。有的人放弃了,也有的人挖空心思的钻研破阵之法,忽忽间白了头,一生竟也这样过去了。    寻宝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无数次的失败印证了一个事实——天萍流霞阵,惟有萍山门人可解。可众所周知,萍山门人已经死得一个都不剩了。于是传说之地,终于成了被遗忘之所。    也只在很久之后,在烽烟四起的片刻闲隙间,萍山迎来了一位访客。黑衣的女子仿若无物的穿过护山法阵,华美的墨色丝履踏上野草漫漫的荒废山径,裙裾飘婀,拾阶而上。冥冥中,小小的多耳麻鞋同时踏上,身形矮小的垂髫女童背着硕大的柴捆在山道上蹦跳着,与她并肩而行。一阵饱吸了山泉茵润的风忽忽而过,女子早已及踝的紫发微微摇曳,丰美如浸透了晨曦的瑞晕霞光。    猿啼虎啸,四时风花,五云变幻,六气餐霞,在在皆是回忆。    她将练峨眉灵骨塔边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将墓碑擦得光可鉴人,又拆去了朽坏的房屋,重建了十里蒲团。最后收集了香花晨露,做了点心泡了茶,合着印象中的尺寸缝了道袍鞋袜,一起放到了静室的门外。似乎下一刻便会有人拿起它们,目光在清透精致的茶食、针脚细密的衣物上一掠而过,淡淡的说上一句:“做的不错,只是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说好了同登仙道的。”女子跪在冰凉的墓碑前,嘴角边噙着同样冰凉得没有温度的笑,将一缕柔软的发丝别到了耳后,“我本以为,失约的只有我一个。”    “萍山练峨眉是如此清傲绝世的先天高人,竟然……也会像凡夫俗子一样食言呢。”    “其实您早就知道了吧,练无瑕根本成不了仙。那么,从一开始,您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许诺的呢?是很孩子气吧。原来那时,您根本没有把这个约定当真过。”    “可是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呢?放任我死掉,血肉化入故乡的泥土,也就没有如今的痛苦了。您又为什么要救我、教我、养育我呢?您就这么信我?”    “一切都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话到最后,却成啜泣。    “母亲……我很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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