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在留给蜀道行的信里用了“病号”而非“病人”一词的原因,实在是说来话长。 事情还要追溯到这年年初的第一场雪。 练无瑕在野梅岗定居的初衷是为就近看顾小五仁,故而除了偶尔去附近的市镇采买之后,几乎足不出户。一次出门撞到了恶鬼作祟,勾走了几个凡人的魂魄,她便出手助了一助。一干老百姓只见她三两下便把已经断了气的尸体给救醒了,只道眼前这名仙姑是有起死回生之能的神医,口耳相传之间,神医的帽子就这么扣实在了她的头上。这些天时不时的就有百姓上山来求医,幸好寒冬时节多是伤寒症候,练无瑕自宫紫玄断臂那年便开始悄悄地自学了医术,期望有朝一日能够为二师妹重续一条臂膀出来。这么多年的自学下来,她自问算不上神医,但医术确实有了些水平,断肢重续做不到,区区伤寒大可信手解决。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个颇有些心虚的神医名头,竟引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那日练无瑕正在赏梅,一阵莫名其妙的被窥视感忽然从心底涌出,她有些不舍的将目光从梅枝上移开,远远的便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是双极漂亮的凤眼,瞳色纯金,若是生在成年人身上难免会显得冷情,放在小童的脸上却晶亮如两丸最最明灿华耀的水晶。灵动,却也浮动着些微的飘渺之意。 那也是一个极漂亮的孩子,水蜜桃般粉嘟嘟的脸蛋,银紫的发浓紫的衣,即使没有佩戴半点珠玉,从头到脚也自有股珠光宝气的华丽风范。那份珠光宝气在满天地的晶莹雪光间,显眼得甚至有些虚无了。 “你就是镇上人说的神医了吗?”小童莹红的嘴巴没有动,却有细嫩童声在练无瑕耳边泛起,香香软软的,让她想起了刚出蒸笼的雪白馒头上香甜的气息。 见练无瑕没有否认,小童掉头就走,转身之际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的写着一句话:“跟我走。” 练无瑕爱梅如痴,往往一动不动的看上几天也不觉得,今天虽不像往日一般久,身上也早落了厚厚的雪,里面积着几瓣或红或白的梅花,颇为清雅。待得她用真气震散了身上的落雪落花,小童的身影已经飘逝在了梅林深处。 真是心急。 练无瑕叹气,向后望了一眼,青崖便飞出落在她面前。她跃上鹿背,后者四蹄一震,一路飞云踏雪的追去。 小童的身形越来越淡,却不顾一切的飘得越来越快,青崖的速度都快追不上他了。这样拼尽全力的速度耗尽了他不多的能量,行经消散的前一瞬,他迅速回头,向练无瑕说了一句话。练无瑕一震,尚来不及作出答复,他已然虚化、淡入了风雪之中。 “吼——” 仿佛庙堂上的钟鼓齐鸣,紫色的巨龙自不远处的林间冲天而起,又低啸着盘旋落地,庞然神秀的身形,镜般光滑的鳞片历历分明,风云绕身,威严不可逼视。 练无瑕立刻冲了过去。 紫龙委顿在东倒西歪的林木中间,旁边衣着华贵却神似妖道角的两人手持兵刃,正眉飞色舞的交谈着。 “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竟然能亲手屠龙!” “神龙身上样样是宝,龙鳞可以作铠甲龙血可以炼药龙筋可以做鞭龙骨可以铸剑……哈哈,带回去献给三王爷,高官厚禄何愁不手到擒来?” 练无瑕隐身枯木之后,闻言眉头轻蹙。紫龙本是闭目做平静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双目霍然睁开,直直向她藏身的所在看来,眸瞳灿灿,是极凌厉逼人的金色。那两点灿金落入练无瑕眼中,不知为何,在心底激起极细微却极深悠的一颤。 史上无数boss的血泪教训告诉我们,逼命时刻,废话是一定不能太多,脑补也一定不能太多。即使两个妖道角远远够不上boss的级别,这条定律也同样适用——于是不过在短暂的脑补之后,两人再看时,别说紫龙,原地连颗紫珍珠都没留下。 紫龙身形庞然,分量自然只有更加庞然。练无瑕知道青崖吃不住它的分量,索性亲自上阵,将紫龙扛回了野梅岗。她把紫龙往屋前的空地上肚皮朝天的一搁,活动了下微酸的臂膀,上前检查它的情况。 皮肉完好,并无伤口,是什么原因让这头只见于传说之中的神兽如此虚弱? 练无瑕给紫龙喂了颗糖聊作安抚,之后一边沉思,一边把手搭在紫龙的腹部,一寸寸的抚过那光润如紫金的华美鳞片,忽然察觉到异样,顿时并指成刀,果断朝皮肉里切了下去。龙鳞坚逾精铁,然而练无瑕修习萍山掌法多年,一双肉掌看似柔嫩纤皙,实则锋锐堪比神兵宝剑,纤纤玉指所到之处,那鳞片便似豆腐般被剖开,创口整齐如刀剑切割而出。 那个地方,正是心脏的位置。 紫龙的恢复力十分惊人,前一刻划出的伤口后一刻便又长了回来。练无瑕安抚的拍了拍不安欲挣扎的紫龙,真气输入创口周遭,扼住了皮肉的复原之势,接着扎起袖子,毫不犹豫的将整条胳膊塞进了伤口,牵出了跃跃跳动的暗红的心脏。 “咻!”紫龙怒哼着,顾虑到要害被她所制而不敢妄动,只用一双金瞳冷冷的瞪来。 练无瑕没有理它,确切的来说,是分不出精力去理它。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掌中的心脏上,生平第一次将天目通运用到极致,表皮、经络、血管,每一层都看得入微入化。不过数息之间,双眼便有了疲涩之感。她凝视数刻,这才有了灵感,指尖真气如刀,极小心也极果断的切入了心脏上的一处肌理数分,在鲜血喷溅出之前,真气轻黏,勾出了里面的异物。 一角碎片落入了她的指间,似宝珠而生迷晕,似玉而滟光涌流,看不出什么质地,只觉得内中灵气蕴蕴,虽只微乎其微的一点,竟不输于孕养于澄心明台五百年方成的尺素丹青。 她果然没有猜错,紫龙的心脏里裹有大量类似于此物的残渣碎片,难怪以它的实力与恢复力,竟会落到龙游浅滩遭虾戏的地步。要治它的伤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却也难如登天。说容易,只需取出所有的残片,其他凭借紫龙那骇人的恢复力即可恢复;说难,盖因碎片极多、又极细微,以等闲之人的目力,根本无法将其清除干净。好在它遇上的是练无瑕,练无瑕这个“神医”虽名不副实了一点儿,其瞳力却货真价实的可排江湖前十,在这一点上,哪怕是货真价实的神医也无法与她媲美。 手术过程中耗费的精力、意识力极多,待到最后一点碎片取出,练无瑕已是精疲力尽,反观被强行剖心的紫龙也是奄奄一息,连鳞片的颜色都黯淡无光了。 练无瑕一直是个颜控,而且颜控得极其极端。早在萝莉时期她就为身躯壮硕脸上还有刺青的狂龙一声笑所折服,从此认定英武的狂龙阿舅是自己一生的男神(大误),后来又被两位师妹楚楚可怜的娇弱气质萌得无法自拔(金战战:啊?)。重伤的紫龙身上恰好兼具了神威凛凛与弱柳扶风这两样矛盾的极端气质,好巧不巧,同时切中了练无瑕的两大萌点。 她看着趴地不起的紫龙,摸了摸它神骏的龙角,想了想,又摸出一颗糖塞到了它寒光森森的利齿间。 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你。 神兽果然通灵,紫龙迅速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她的意思,长长的尾部一甩,势若列缺奔雷,卷起一阵席天幕地的呼啸风雪,周围梅林里的梅树左摇右晃,开的、没开的梅花花团锦簇的掉了一雪地。 练无瑕一拍它的脑门:轻些!你的心脏还没有愈合! 紫龙长尾摆到一半僵住,旋即婉转的、轻柔的、水波不兴的贴回了地面。 就是要这样,听话才能不吃亏。练无瑕满意的回屋取了水桶和水缸。她要烧些热水帮紫龙擦洗一番,清尘术虽然也能清尘除垢,但总不如热水沾身感觉舒服。 练无瑕就这么与一条来历不明的龙过上了居家生活。 论养宠物应当从哪些方面入手,练无瑕觉得无非就是衣食住行四大项而已。紫龙不需要穿衣,第一项“衣”划掉;暂时受伤无法行动,第四项“行”划掉;体型太庞大无法像青崖那样跟她进屋睡觉,只好撑起一个结界以作挡风遮雪保暖之用,第三项“住”解决。于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让人无处下手的问题——应该喂一条龙吃什么? 没有先例可以参考,练无瑕只好从各方记载里去找灵感。民间祭龙王用的是牛羊猪三牲,但民俗流传的东西真实性有多少说不准,何况练无瑕厌恶杀生,要她杀一个生命去喂养另一个生命简直是难比登天;道家供养龙神时备的是香花灯烛、茶酒果实;佛家的护法龙众是财富与权势之主,拿什么来供奉都是班门弄斧,再说真要练无瑕拿出几千两金砖给紫龙上供她也拿不出来,所以不予考虑。综合下来,似乎只有本家道门的记载可以参考一二。 香花灯烛茶酒果,哪一样先来呢?或者说,同时来? 紫龙趴在地上,疑惑的看着练无瑕在它面前摆了一只香炉,上面檀香袅袅生烟;接着是一枝梅花,每一朵花都是由冰雪巧妙的凝冻在枝干上的落花,晶莹冷艳;接着是一盏香油灯…… 待练无瑕将最后一样东西摆放完毕,一抬眼,便对上了紫龙的目光,那双华美而冰冷的金瞳里写满了鄙视。不待练无瑕做出反应,锋利的指爪一扬,冷飕飕的小风刮过,吹灭了香、灯、烛,吹散了花,吹翻了盛着素酒的碗,独有茶和果品幸免于难。 练无瑕大感欣慰,将果碟推到了紫龙嘴边:原来你是吃素的,不吃香火啊! 紫龙张口一吸,也不见吞咽,茶杯和果碟已经空了。吃喝完毕后眼皮一合,看也不看练无瑕一眼,便浅寐了起来。 这种表现……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练无瑕猜不出,转念想起最初为它治伤时对方并没有拒绝她的糖果,想来这只是个嗜甜的主儿。她那天拿出的柿霜糖原是送给小五仁的,又甜又凉入口即化,五仁最爱吃的,因不小心漏了几块在口袋里,才因缘巧合喂给了紫龙。练无瑕摸了摸口袋,可巧还剩下一颗,便扣了扣紫龙的脑门:吃糖吗? 紫龙张着金瞳扫了她和她手中的糖一眼,又合上了眼睛。练无瑕心头一黯,便听细细的龙吟声起,它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的意思,嘴巴却懒懒的一张。练无瑕的心情顿觉明亮起来,小心翼翼的避开牙缝把糖塞进了紫龙嘴里。后者懒懒的合上嘴巴,练无瑕看着它默然无声的样子,总觉得它有些闷闷不乐的。 肯定是没吃过瘾。练无瑕做下如是判断,可惜柿霜糖已经一点渣都不剩,她得马上去集市上采买才对。以紫龙的体型判断,也许少说也要买上百来斤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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