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七个月前。　　李晓澄盘坐在电脑前打开文档开始看老师刚发过来的剧本。　　秉承“凤头猪肚豹尾”的行文准则，剧本开头一定要写得十分抢眼，她花功夫写了十几稿，最终定下来的这一稿她自己也很满意，因此倒没什么大问题。　　桌上的手机一阵震动，提醒她到时间睡觉了。她推了推下滑至鼻尖的眼镜，顺手关掉闹钟，鼠标继续往下滑，最后在标红的位置停下。　　刚松的一口气，又给吊了回来。　　得，全得删。　　夜深人静，最适合痛哭和诉苦。李晓澄犹豫了十秒，拿起手机拨通陈小雷的号码。　　“雷炮”的绰号不是江湖人白给的，陈小雷一开腔就惹得李晓澄自动将手机拉离头部半米远，等耳朵适应陈小雷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她才委屈巴巴地打招呼：“师兄，是我啦。”　　那端陈小雷看了眼来电显示，瞧着号码眼熟，才恍然赔笑：“原来是小师妹啊，我以为谁呢。”　　著名影视制片人陈小雷有项特别牛逼的技能：丢手机。　　无论是火烧浸水被车碾，还是油炸掉坑惨遭扒，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没有他没经历过的。　　拜此所赐，他的手机永远都是最新款。加之工作环境特殊，他手机里所有联系人都不存姓名，也得亏这人脑筋灵光记性好，要不然他得把号码全纹在身上才不至于耽误事。　　言归正传，李晓澄回到卖惨环节：“师兄，大神又毙了我一稿。”　　陈小雷抬起手腕瞄了眼自己的劳力士，“这么正常的事你非得挑个这么不正常的时间告诉我？”十二点半，正是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包厢，搂个小香人儿奔酒店睡大觉的好节点，他的小师妹这不是坏事嘛，等会要是害他脱不开身，回头他可得好好跟她算这笔账。　　那端隐约飘来情歌对唱，李晓澄猜他八成有应酬在身，顿时又不想诉苦了。正准备挂了，又听陈小雷哈哈一笑，开始挤兑她：“我说小师妹啊，想你师兄我当初在老头底下一干就是五年，毙得何止一稿？这会儿你就开始哭也太早了，啧，要不要师兄我给你支支招？”　　“别，上次被你坑惨了的事我还记在小本本上呢。”李晓澄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这师兄鬼主意巨多，投机倒把的事平时没少干，碰上大神这种务实派，说是水火不容都是轻的，她可不想夹在两人中间当枪使。　　陈小雷倒在沙发上一乐，底下人看他也不出去接电话，眼力见快的已经找到遥控器默默调小音量。　　陈小雷喝了口啤酒，咂吧咂吧嘴。“老头折磨人的手段一套儿一套儿的，你要不怕就尽管写下去，要是受不了他那臭脾气，随时撂挑子过来给我当跑腿，师兄温暖火热的怀抱永远为你敞开。”　　李晓澄哭笑不得，说他是顶有名的制片人鬼才信吧？要她看，他就站在横店影视城门口卖票最合适。　　陈小雷这边接着电话那边也不闲着，电话里传来一声娇嫩得滴水的“小雷哥，这杯我敬你”，让李晓澄心里打了个突。等陈小雷把美人哄开心了，李晓澄不由讥道：“我看我还是洗洗睡吧，师兄你宽比三室两厅的火热怀抱我嫌挤，就不去凑那热闹了。”　　挂了电话，她在电脑前呆坐了片刻，听窗外经过一辆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像是想通了，她从椅子上起来伸了个懒腰，保存好文档，关机去洗漱。　　等床接收到她疲惫的身体时已经一点多，床头的手机闪烁了一下，进来一条短信。　　师兄：别想太多，睡一觉就好了。　　糙汉式的安慰说了等于没说，李晓澄嘴角一扯，手机往枕头下一塞，拉高被子盖过头。　　有什么事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呢？　　如果有，那就再睡个回笼觉呗。　　不知不觉又过去一个礼拜，在这浑浑噩噩的七天里，李晓澄叫了一次全家桶三次斑鸠拉面，给新剧本开了个头，门铃响过一次——来者霍昕，她的死党。　　在这七天里，她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小区门口的超市，办得最大的事是买了足够的冰激凌和卫生棉。　　要不是制作公司来电话，她这个月也就这么蓬头垢面地过去了。　　“等一下！”背着红色双肩剑桥包的李晓澄一路飞奔，穿过光可鉴人的大堂，莽莽撞撞冲进即将关上的电梯。等她捋顺呼吸，这才直起腰按了自己的楼层，顺便向人家道谢。　　“不用客气。”电梯里的女郎优雅地退至一边，简简单单四个字令人如沐春风，说是风情万种也不为过。美人妆容精致，烈焰红唇，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镶钻墨镜，这样常人难以驾驭的装扮，在她身上却十分得体自然。李晓澄心中叫好，这么比明星还像明星的女人不多见啊。　　随着楼层不断攀升，若有若无的高级香水味开始在电梯里弥漫，李晓澄做了个深呼吸，暗自记下美人的楼层。这栋楼里除了李晓澄的合作方CUBE外，还有其他几家影视公司和广告公司，打听起来应该不难。　　电梯还在上升，出于本能的李晓澄放肆地盯着美人一步裙下露出的一截雪白小腿，她觉得这可能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小腿了。如果每次出门都有这种眼福，谁愿意在家当个死宅？　　美好时光总是短暂的，到了15楼，她朝美人点点头，表示要先下了。　　对方唇线一扬，抬起戴手套的右手，非常有节制地朝李晓澄动了动手指，宛如王室出身的大公主。　　电梯门终于阖上，剩下李晓澄原地感慨万分，这位到底是哪家培养出来的艺人，简直是块行走的广告牌啊！对比起来，她就是只刚进化完的猴子。　　“编剧老师？”前台小妹见她原地发呆，小心翼翼叫了她一声。　　被勾了魂的李晓澄这才了断这桩艳遇，想起今天的正事。她被领进小会议室后，被告知负责人还在开会，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坐下等了。　　等她咖啡见底，香蕉也吃了两根，绕桌步行了一公里，负责人终于露面。　　来人长相斯文，大约三十五岁光景，戴一副无边框眼镜。香港人，说话带口音且掺杂英文。　　李晓澄收下名片，看了眼抬头和名字。　　胡志明？　　“李老师叫我Andy就可以了。”　　对方笑容亲切，让李晓澄觉得这革命家的名字竟与他荒唐得合适。　　双方握完手坐定，听了半天，李晓澄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问道：“我记得这个项目原先由Tina负责，两个月前剧本立项，她告诉我一切准备就绪，只是预算不够，可能需要再找一两位投资人加入。怎么？她花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吗？”　　好端端的项目莫名其妙要黄，她说话也就不再客气了。　　这个剧本让她得到了大神的首肯，加上有陈小雷背书，当时可供她选择的合作方有五六个之多。之所以选择与CUBE合作，是看中CUBE此前有过制作小成本电影取得成功的经验。她倒不是渴望自己爆红，就算是出于江湖道义，她也不想让上千万的投资就这么打了水漂，因此选择CUBE，算是给这个项目上一道保险。　　Tina此前运作过几个小有名气的项目，做事用心性格较真，从取景地到场景道具，只要她有疑惑，就会打电话请教李晓澄。而李晓澄不管多忙都会抽出时间耐心回复Tina的问题，从不敢敷衍，能和Tina这样的人一起拍电影是她的幸运。　　　可眼下不仅负责人换了人当，连开机时间都没了着落。　　她在大神手下混了两年，这种看似“万无一失”的项目被腰斩的事并非什么新鲜事，她随便参加一次编剧聚会，都能挖出十几个向她痛陈血泪史的同行。同样的事轮到她，她自觉没必要太惊讶，她气得是眼前这位眉宇间透着过分自信的说客把她想得太脆弱。　　李晓澄最痛恨被人看扁，项目都要黄了，这人还忙着安慰她，安慰她顶个毛用？眼下首要的难道不是立即去找其他投资人吗？　　李晓澄满腹□□，随时都能炸成一朵烟花。　　“李老师，你别生气，Tina的能力众所周知，但她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需要由我来接管这个项目，希望你能体谅她的处境。”　　“呵，如果生气有用的话，我愿意每秒生一次气，爆肝也无所谓。”李晓澄双手抱胸，眼神冰冷，“但这不是生气或者体谅谁处境的时候，我拿钱办事，签约费早就花得七七八八，说实话，电影拍不拍对我的经济情况没太大影响。我只是吃惊Tina明明干得好好的，却眼睁睁任由你把项目黄掉。”这话非但不客气，还带责怪。　　“非常抱歉，在下能力浅薄，还请李老师多多包涵。”　　李晓澄看了他一眼，实在想不通做事周全的Tina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让这位说客专程通知她项目搁浅，这个项目筹备了近一年，从最初每晚兴奋激动睡不着觉，到现在的云淡风轻，结果如何她早就看开了，刻意把她叫到公司来难道就为了挨骂？　　而且胡志明这人也让她倍感疑惑，面对她这般严厉的苛责，不但不见半点恼怒，还诚意十足向她道歉，做小伏低的模样让她这一记重拳直接打在了棉花上，实在不好借题发挥，要怪只能怪她时运不济咯。　　既然这样，那就到此为止吧。事已至此，已经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她起身背上背包，打算告辞：“我也向你道歉，你性格极好，居然没骂我。”　　李晓澄快人快语，让胡志明觉得自己工作已做到位，于是起身送她：“我只当您是真的不生气了。”　　李晓澄耸耸肩撇嘴，“大家都不容易。”　　胡志明绅士地为她推开玻璃门，“我看过您的剧本，写得非常优秀，人物形象分明，故事性很强，节奏错落有致，人物情绪也很饱满。看完我就一直在想，能塑造出那样一位女主角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今天一见，果然分外犀利。李老师，希望有机会我们能再合作。”　　“但愿吧。”　　两人进了电梯，“我听说您的老师是Martin先生？”　　李晓澄笑得相当婉约，她家大神虽然生性狷介高风亮节，但毕竟一只脚踏在娱乐圈，早年港台市场最火的时候，为了应酬他也随大流给自己取了个洋名。主笔的几部剧接二连三大火后，Martin之名也就传开了，理所当然地成了位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在圈子里混久了她也晓得，混这行的必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李晓澄拜了这么一位鼎鼎有名的师父，多的是人想和她套近乎。　　啧，这些个人精，没一个简单的。　　“家师正是Martin先生。”　　“果然名师出高徒。不麻烦的话，请代我向他老人家问个好。”胡志明笑了笑，并未提引荐之类的要求。　　“一定带到。”　　到了大堂，李晓澄步出电梯，转身，表明姿态希望他别再送了。“那么，我先告辞了。”　　胡志明侧身让其他人进入电梯，朝李晓澄致歉：“恕不远送，李老师。”　　李晓澄朝她挥挥手，眼看电梯阖门上升，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先是掏出手机给Tina打电话，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她只好给她发了条短信，希望她说说临阵脱逃的理由，问她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也没指望Tina立即回复，低头见自己的鞋带散了，叉腰看了半晌，仰天长叹一声。　　合着她就是这副衰样艳遇美人，对抗甲方的？　　系鞋带的档儿，陈小雷终于肯接电话了。　　“有事吗小师妹？”还是标志性的大嗓门。这人拍抗战题材拍多了，动不动就爱炸飞几个鬼子，搞得自己听力都下降了，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回李晓澄学聪明了，就着系鞋带的动作，直接把手机搁在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上。　　等她打好蝴蝶结，直接给吼了回去：“师兄！我的电影，黄了！”　　她才不在乎路人和保安用怎样异样的眼光看她，她只知道自己不吼出来不舒服！　　“……”　　“……师兄?”　　“嗯，我在。”　　“你早就知道了？”　　“我猜的。前一阵和‘科瑞兄弟’的人吃饭，说是Tina被调回香港挖孟学东了。”　　这就难怪了，孟学东啊，近几年大热的青年导演，虽然还未斩获大奖，但在业内已经建立起了不错的口碑，假以时日必成大器。Tina这时候出马，定是拿到了五星级的剧本，预备在明年国产电影市场来个大起底吧。　　这世上比她李晓澄有抱负的人果然比比皆是呢，她还搁这气急败坏悲春伤秋的，真是亲身出演了个大笑话。　　突然没了声，陈小雷以为她又失意了，便安慰道：“小师妹，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电影不能拍，也有很多电影拍了不能映，但只要你还在写，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懂？”　　李晓澄“嗯”了一声，“那回头说吧，我先挂了。”　　陈小雷手上有活也不能长聊，又劝了几句便挂了。　　李晓澄闷闷不乐地走出大厦门厅，手机进来一条短信。　　霍昕：你妈说明天回国，大姐，你的臭袜子都洗了吗？　　李晓澄如遭晴天霹雳，她一定是昏了头了，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悲伤的时候，人总是爱问天。于是，CBD最忙碌的时节，只见穿匡威的女青年抓脸朝天悲嚎：“天要亡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