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是大燕最北边、人口最多,也是最贫瘠的州府,又紧邻着乌海沙漠,进了沙漠便是出了大燕的国土了。  乌海虽然名字里占着一个海字,却是终年难得有雨,沙地又种不出什么粮食来,于是乌海游民从前朝仁孝皇帝的时候就开始冲进琼州最北边的临海县抢夺粮食,朝廷便派出了重兵把守,渐渐地,原本毫无章法的流民中出现了几个有才能的人,集合了几个部落的人力,巧计攻城,倒是与边疆守卫打了个平手。如今几代权力交替,统领乌海的便是可于大汗,而关内内斗不断,前朝灭亡,取而代之的便是大燕的宗顺帝。  这天天还没有大亮,季庭香半梦半醒的只觉得脸上冻得生疼,不禁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又过了一会才突然坐起身来,瞪大了眼睛却看不清周边的事物,只觉得自己躺在一张毛茸茸的皮子上,盖着的是绸缎被面的棉被,不禁有些惶恐。  她记得在落阳殿听着那刺耳的几声礼炮犹如当年自己的册封之时,陆阳就站在高阶之上,笑盈盈的朝自己伸出了手来……  思绪到此,她便将宽大的袖子搭在了燃着松香的香炉上,不过片刻红光四起,最终她没能见到陆阳最后一面,也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便沉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可如今自己又身在何处?莫非得了救,又被禁锢在哪座废弃的宫殿里了吗?季庭香越想越害怕,她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一死,想着便要下床,却发现自己搭在床边的双脚竟然够不到地面。  此时天渐渐的大亮起来,外面也有了人声,只听窗外有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大的雪!”映着窗外的白雪,季庭香环顾四周,隐约觉得这里有点熟悉,一抬头瞧见了床架上绑着一只白兔香囊,淡淡的散着药香,又低头看了看床下,自己的小脚便垂着,离下面的踏步还有些距离,踏步上摆着的是一双精致的粉色兔儿鞋,那兔儿的眼睛用着鲜红的宝石坠着,十分灵动。  季庭香心中大骇!这梨花木雕着百子送福的架子床,分明是她幼时留在临海县府邸里的,那兔子香囊是母亲赠与她的五岁生辰的礼物!再瞧窗外被白雪映的耀眼的窗子,季庭香便更加惊慌了,她记得前世自己五岁生辰次日,琼州便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那时她还小,不懂事,跑去父母院子里玩闹,却看见白雪中立着的将领们和眉头紧蹙的父亲,她去抱父亲的大腿,却被乳娘抱去了母亲房里,那时母亲用帕子偷偷抹着眼泪,瞧见她来了,才又笑起来,几日之后父亲才风尘仆仆的回来,进房不知与母亲说了什么,只是两人的表情算是愉悦,再后来她们便随着大军回了燕京,父亲便从小小的琼州知府一举成了三品的太常寺卿,她亦初次见到了季家的人们。  季庭香跳下床橼,铺了羊绒毯子的地上隐隐泛着冷气,她却是不管,冲到多宝阁边的穿衣镜前,只见镜中一个散着头发,身着一身月白色的小亵衣,有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和红扑扑的脸蛋只让人觉得可爱的女童。  这、这是自己幼年时的样貌!  她不禁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脸蛋,泪便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又呆愣愣的站了一会,只觉得肩膀冷的厉害,季庭香这才想回到床上去,却发现自己爬不上去,只得先穿了鞋子,又踮着脚尖将被子拽下来披在身上,顺势坐在了梨花木踏步上。  季庭香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回到年幼的时候,又怕这不过是梦一场,可身上尚未退去的寒意却是真实的,却还是不由得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疼痛感也是真实的,这不是梦!想到这里,季庭香只是觉得大概上天看自己太苦了,所以给了她新的机会,多想无益便也不再多想。  此时天已大亮,屋外人声走动越发的频繁,季庭香便仔仔细细的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她的屋子在父母的院子东边,沿着廊下走过一个穿堂过了角门便是父母的院子了,每日父亲皆是卯正起床,辰正便去朝堂上了,母亲送走父亲便来叫她起床,这时才是这院子里最忙的时候,丫鬟奴仆四处走动,虽然不至人声鼎沸,却难免悉悉索索的惹得人不得安宁,可是今天……  季庭香瞧着窗外攒动的人影和急急忙忙的人声,觉得有些不寻常。  到底出了什么事?季庭香闭上眼睛想着,下雪那日在父亲院子里的皆是身穿铠甲的边城守将,他们好像说了什么夜袭、屠营的话,父亲只是皱着眉头不住的摇头,后来有个人说了什么话,父亲才带着那些将士策马离去,而回来后便成了大燕的有功之臣。  可到底是什么话呢?季庭香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她也想不起说话那人的样貌,只记得他穿的是山青色的长袍,听声音像是有些年纪的人,却十分儒雅。  夜袭……屠营……  对了!她曾听陆阳说,宗顺帝有一个儿子曾随军驻扎在琼州,本是送进去应个卯,却在一次军营被夜袭中不知所终,难不成父亲就是为这件事而去的吗?季庭香静下心来好好想了想,觉得并不是,那位皇子说到底最后也是生不见人的,若是父亲未能救出皇子,却被宗顺帝升了品级这便是说不通的,除非,不见得不是那位皇子,而是另有其人?  季庭香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什么,却又好似一团乱麻,找不到绳子的尽头。军营里本就和地方知府县衙不多接触,无非是守卫们轮休,到城里逛逛,又或者军营有事需地方帮忙,这时将领们才会整装待发的来府衙请人办事……那日那些将士皆是整装待发,竟连佩剑都不曾卸下,这说明事态严重到他们来不及多想,那么在什么情况下,守城的将士会来不及多想而去找地方知府呢?群龙无首的时候!  这么一捋便说的通了!  前世来家中请父亲的将领中,必然没有比父亲品级高的,那些高品阶的将领定然是被乌海人夜袭军营劫走了,剩下死里逃生的小将们别无他法只得来求助父亲这个地方知府,至少知府是可以发八百里加急的,却没想到父亲竟然用了法子救了人,所以宗顺帝才论功行赏。  按理说,这件事对季家来说是件好事,可对季庭香来说,回到燕京,面对着那一家子心怀鬼胎的人们,便又与前世一样了。  窗外响声越发的频繁起来,仆人们的脚步声,碗碟的碰撞声和妈妈们的低声呵斥融在一起,引得季庭香回过神来,毅然的站起身,笨拙的推开了门,朝父亲的院子跑去。  春桥今日起的很早,觉得外面院子里一直不消停,又下了雪,便索性起来绣了几针,这才由小丫鬟服侍着起了床。因比往日起得早,她便先去季庭香的房前静静的听了会儿,觉得小姐尚未起床,这才转身打算去指示小丫鬟准备早饭,却跟身后的秋枝撞在了一起,两人哎呀一声便滑倒在地,春桥低声怨道:“你怎么不出声?”  “我正想叫姐姐呢,哪里料到姐姐竟往回走了。”秋枝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又把春桥扶了起来,往紧闭的房门上望了一眼:“小姐还睡着呢?外院闹得那样厉害,竟也没吵醒小姐来。”  春桥瞧她一眼,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衣服上的积雪,打算迈腿离开。正当这时,只见季庭香的房门猛地被推开,只穿着亵衣的小女孩眨眼之间便沿着长廊跑出去好远。  春桥急忙扯了身边呆愣住了的秋枝:“快去房里拿件厚褂子来!”便转身随着季庭香跑去。秋枝回过神,急忙去了季庭香房里,随手在衣架上扯下一件白色狐皮小袄也追了上去。  杭妈妈本有些年长,又因天寒腿疾复发,这两日也不大走动,待在屋里休息。今日早晨却也是被外院的喧哗吵醒,再又睡不着,便躺了一会起身梳洗一番,去了季庭香的院子,却正巧瞧见春桥跑过廊下进了穿堂去了,不免有些奇怪,紧步走去,又远远瞧见秋枝急步走来,便截住了她:“小姐可醒了?我方才瞧见春桥急吼吼的冲出去,这是出了什么事?”  秋枝定睛一瞧,原来是杭妈妈:“是小姐,小姐穿着亵衣跑了出去,春桥姐姐正去拦着小姐呢!”杭妈妈这才发现秋枝手里的小袄,不禁哎呀一声,叫着“我的小祖宗”也随着追进了穿堂。  整个琼州难得一见的大雪,竟从深夜下到天亮,如今还依稀的飘着几多雪花,季庭香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冻僵了,腿脚却是不由自主的往前迈着,心中不免苦笑,对季家和皇宫的恐惧已经蔓延到了四肢,甚至是发丝上,都在为了最后的希望挣扎着。  穿堂从没有如此长过,季庭香仿佛看不到尽头,脚上的兔儿鞋早已灌满了冰凉的雪水,两侧的青砖上偶尔附着几簇雪花,显得更加清冷。尽头的角门不知是哪个婆子出门时没有关好,被风吹开了半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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