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碧水、青云双剑天下至宝,吾欲据有之。子可奉剑而出,为吾铸剑师。不若则将强夺之。逍遥侯。”  四月的一个午后,绵绵细雨飘洒在龙泉镇。“李家铸剑行”的小铺门口,满树梨花开得雪白。然而桌上却静静搁着这样一张纸。  一张纸。烫金数点。寥寥几行。却重重压在铸剑匠人李龙佩的心上。  他的目光凝在那纸面的一角。那里,画着一朵小小的云气。正是魔教逍遥门的图腾逍遥云。    逍遥门,江湖上近十余年来迅速崛起的魔门。他的掌门人逍遥侯,是武林中最为神秘也最为可怕的魔头。如今,逍遥门声势日盛,大有超过昔日血昆仑的趋势。  当逍遥侯想要一件东西,他总是能够得到。    李龙佩的眉头蹙起来,他瞥了眼妻子崔玉姬。娇妻肚腹渐起,将为人母。但他们却在这时,收到了这样一张纸。犹如判了一道生死的符咒。    逍遥侯想要碧水青云双剑,这毫不足奇。奇怪的是,他是如何知道了李龙佩的身份。自先祖李愤打造出碧水青云双剑、横行江湖之后,李家世代铸剑,隐居江湖,不问世事。如今传到李龙佩这一世。  他多年前从崤山派学成身退,隐居龙泉。那是武林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    天下宝剑出龙泉,龙泉铸剑天下无。    那一年桃花细雨,师妹崔玉姬来龙泉找到他打了一双兵器。自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后来,她就成了自己的妻子。夫妇和顺,甘心埋没于这小镇。没有人知道,他们家中藏了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  他们的剑,在龙泉并不是打得最好的。  但逍遥侯是如何得知的?    李龙佩叹息一声,颓然坐在桌边,手摸到那张薄纸。妻子的手温柔覆上他的手背,想要尽力安慰丈夫。李龙佩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夫妇二人默默相对。  可怜羸弱之家,难敌鼎盛魔门。    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李龙佩远远望出去。只见小路之上,几匹快马踏蹄而来。马上人黑衣黑袍。当先一人,是个银发苍苍的老者。远远可看见老者面有微笑。但李龙佩却分明望见马鞍之上,绣了一朵小小的逍遥云。  他心中一紧。手指攒握,将逍遥侯的来信攥成一团。    ※※※※※    老者是逍遥门的四大护法之一:银汉童子。年纪大约五十,满头银发,犹似星河灿烂。他此次前来龙泉,是受了门主逍遥侯之命,来办一件要紧的任务。他还没看清李龙佩长什么模样,已经对他微笑示意。  马还未走至柴门,只是停在门口。踢踏泥地,细雨无尘。柴门口,忽然自旁边挤入一白发农夫。他肩上担着担子,担子横挑着水。担子撞到了银汉童子的坐骑,银汉童子座下的马大震。    然而白发农夫的身形未动。桶中的水也未动。静默如同湖面。  银汉童子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白发农夫拐进了柴门,往另一边去了。也不跟李家夫妇搭话。    ※※※※※    奉命行事。开门见山。银汉童子下马登门,上阶立定。身后门人一一侍立在侧。主人李龙佩坐在门口,手中攥着那张纸。他不语,妻子崔玉姬也不语。夫妻二人仿佛未见来人,只看着门前,细雨梨花,飘飘洒洒。    银汉童子已经开口:“剑侠后人好兴致。可知我们是谁?”  李龙佩微笑:“逍遥门。”  “不错。老夫银汉童子。奉门主逍遥侯之命,特请李兄出山,往逍遥谷作铸剑师。”  “我已收到来信。”李龙佩扬起手中的纸。攥成团,抛了过去。纸团滚落门外,被细雨打湿。“多谢逍遥侯美意。但是李某人无意,又如何?”  银汉童子微笑道:“也可将碧水青云双剑交付于我。二位自去赏这细雨梨花,我们不加打扰。”  李龙佩冷笑:“碧水、青云家传至宝,李氏一门代代护剑。断没有奉与外人之理。”  银汉童子笑道:“李兄莫要将情形闹僵。门主之意,并不想滥害无辜。”他身后侍从,纷纷拔剑。剑刃在鞘中滑动,铮然有声。    崔玉姬大声道:“要动手就动手,何必废话?”她刚要拍案而起,却被丈夫挡住。原来夫君早已顾及到她身怀有孕。  “师妹你坐着就好。”李龙佩对她温情一笑。崔玉姬眼圈红了。    银汉童子,可并非等闲之辈。师哥一人,怎能抵挡?    逍遥门的弟子们已经纷纷拔剑而出。细雨如丝,丝丝打在长剑上,水花如煎炒。    “童子,解决不解决?解决不解决?解决不解决?”门人连声喝问三次。  三次。银汉童子一语不发。他想到门主,确然曾命自己,不要妄杀。  门主已经多年不曾见血。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人声:“李师傅。水煎好了。各位该喝杯茶。天气凉,莫冷坏了身子。”  白发农夫端着杯碟茶盏进门来。  银汉童子嫌恶地望了他一眼。    “动手!”    手下得令,四个人、四把剑,一齐出手。不得杀李龙佩,杀一个闲人农夫,门主想必也不会怪罪。  然而片刻之间,四把剑纷纷落地!  银汉童子还没有看清那农夫如何出手,他甚至只是连转了几个圈,竟以手肘之力将门人的剑顺带而下,长剑跌落!    白发农夫将杯碟一一放在桌前。杯中的茶水,还是温热的。“李师傅。尝尝今日的茶。”声音不动声色。  李龙佩神情有些激动,望着白发农夫:“张三哥,你何苦趟这趟浑水?”  “张三祖上受剑侠大恩。世代与李家为邻,为的就是守护恩人。”张三淡淡地道。他将茶杯推到李龙佩和崔玉姬面前,苍老的额头微微低着。    逍遥门人脸色大变,银汉童子冷笑出声,倒跃出一步去。四个侍从又拾剑而起。  张三老汉已经空出手来,他身形并不转,忽然两臂后伸,“蹭蹭”两声,两枚石子从手中弹出去,两个逍遥门人剑身被击中,握不住,当即落剑!  另外两人,从后面闯出,高、低、左、右,分袭张三后身。张三倏然转身,两手曲握,缓缓自身后提起,运势成掌,动作迟缓。  那两人看得迟疑,大骂道:“故弄玄虚!”提剑冲上。  话音刚落,只见张三掌中忽然传出细响!“蹭蹭蹭”数声,如蚊虫哼鸣,空中陡然射来数枚细小飞针!    两个逍遥门人齐声惨呼,仰面跌倒;飞针袭来,银汉童子脸色一变,挥袖横挡,但觉飞针如细雨,绵密不可挡,他连忙跃身而起;  张三趁势也跟着跃起,二人攀着门口的梨花树一路且追且赶,跃到房顶。  梨花落雪,绵绵如雨,都被二人相斗的动作震落。    张三人虽老迈,动作机敏犹盛少年,挥臂出拳只是虚掩,转眼间飞针蹭蹭蹭自脖颈、腋下、脚腕等等异乎寻常之处飞射而出!  飞针密密绵绵不绝,如梨花带雨,凌厉之极。银汉童子被飞针逼迫,左右躲闪,叫苦不迭;两个逍遥门人又拾剑攻向张三身后;张三伸臂后拔,拔出一枚细软的利刃:却是条钢带:绵绵如丝履,锋利割人喉!  此时李龙佩也跃上房顶,只听当当两声响,逍遥门人的两件兵器都断落在地!    银汉童子举目瞧,只见李龙佩手执一把又细又长的轻薄长剑,剑身带雨,细雨中闪烁着碧绿的光,耀目如春水绿波。  银汉童子脸色微微一凛:“碧水剑?”  “不错。正是碧水剑。”李龙佩冷声道。    碧水青云,谁与争锋?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剑!    银汉童子狂笑道:“甚好!今日老夫眼福,想不到目睹了碧水宝剑,更见识了百年前消声匿迹的暗器第一门:‘细雨梨花门’。”    那张三正是细雨梨花门的传人,当年此门掌门玉姣梨独门暗器:“梨花渡”飞针、“细雨”银针,还有一条软钢刃使得出神入化。后被剑侠李愤救命不死,为报答李家人,世代守候其左右。  细雨梨花门多年已绝迹江湖,银汉童子从未见过真人出招,此番对敌,这天下第一暗器门当真非同小可。    张三大喝一声,飞针如雨急窜而出,银汉童子趁势长袍兜卷,将飞针尽数卷在其中,扬袍一洒,跃身而下,飞针向下面观战的崔玉姬飞去;李龙佩和张三大惊失色,跟着跃下,李龙佩已经横碧水剑去挡,将飞针挡了出去,口中叫道:“师妹,你中针了?”  崔玉姬闷声应道:“不曾!师哥你多小心!”    李龙佩分心之际,已被银汉童子袍袖欺上,碧水剑锋利,袍袖登时破开!谁料破口之中,寒芒数声,纷纷向李龙佩和崔玉姬两人射出!  就在这当口儿,张三老汉蹙眉鼓腮,手捏成兰花诀,左右两臂合掌,忽地分掌,一道针墙激射而出,将寒芒打落在地!  与此同时,张三两掌兰花指忽然凌厉下抓,陡然捏住银汉童子和幸存逍遥门人的衣领,竟提着二人面对面撞到一处,动作便娟婉约,如轻合窗扇:正是梨花细雨门中同归于尽的一招:雨打梨花深闭门!    银汉童子面色大变,感觉张三胸前激射而出的飞针不少已经落在自己臂上,取地上断剑而起,与那手下人一齐刺向张三胸膛!  双剑齐出,避无可避!  崔玉姬一声“张三哥!”喊出,张三已硬生生受了这两剑!    血!鲜血!自张三的胸中喷溅而出,霎时落到了银汉童子和侍从二人的脸上!  银汉童子跌倒在地,狞笑不止;张三立在当地,两把剑当胸贯穿。他的眼中,有一股浓重的悲哀、绝望和凛然交融的神色。    “好一招‘雨打梨花深闭门’,你……你出了这一招,便交了自己性命,可也值得?”银汉童子狞笑道。  张三冷声道:“你们中了我的飞针,毒入经脉,也没什么便宜。”  银汉童子狂笑道:“只怕未必。”  李龙佩手持碧水剑指着他,道:“死到临头,还有何话可说?”  银汉童子笑道:“我圣门逍遥侯可解百毒。只是你们早已身中归元散之毒,却并未察觉。”  逍遥门弟子挣扎抬头,吐了口鲜血,狞笑道:“童子,不止于此呢……还有……”  “还有什么?”    那弟子得意一笑,喘着粗气:“属下在剑上涂了归元散,也涂了‘一片冰心在玉壶’。那毒.药遇雨水,便即刻化散于空中,无形无色。咱们……咱们逍遥门人,服过解药,自是……自是不怕,只是苦了你们三人……”他咳出几口鲜血。  李龙佩、张三和崔玉姬三人脸色大变。连银汉童子的面色也不由得一震。    归元散,逍遥门独门秘毒之一,侵蚀人内力,中毒者每运功一次,内力减半。纵使毫无内力者,也必力气渐失;终至于力去人瘫,徒剩人皮一张,归于元无之体,故名“归元”。  一片冰心在玉壶,逍遥门至毒。取唐诗之意,毒性猛烈。中毒者如置冰窖,四肢僵冷,五脏六腑似万千虫噬咬,头脑癫狂。    这两种毒齐用。当真是少见得很。    张老三忽然仰天惨笑三声,笑声未歇,手中嗖嗖嗖数声,幸存的两个逍遥门人,伏在当地,动弹不得!  银汉童子早已躲开。但他身中飞针之毒,不敢运内力。大骂道:“老贼秃!中了归元散和‘一片冰心’,还敢运气发功?”  张三笑道:“本门梨花点水的隔空点穴功夫,三个时辰之中,都动弹不得。银汉童子,你身中飞针之毒,也无法运劲。想要动一动,只怕也是难上加难。”他喘了几口气,忽然觉得周身力气像流水一般,汩汩而走,转眼间自己丹田一空,竟瘫软在地。  他身躯僵硬,但觉一股冷气,迅速透体而出,转眼身上竟然起了一层寒霜!    张三心知今日命丧不远,大声道:“恩公!快走!这贼人还无法移动,你们……你们快走!”  “张三哥,我们怎可舍你而去?”崔玉姬大声道。  张三仰天长笑:“恩公对我张家救命大恩,百年未得报,如今总算如愿以偿!恩公夫妇莫多言,快快远去,碧水、青云武林至宝,切莫要落入了逍遥谷的手中!”    崔玉姬经他一提,恍然了悟。但是张三待他们一家如此,怎能舍弃?她正在踌躇之中,只听张三又大喝一声“起”,一阵掌风扑至,崔玉姬和李龙佩双双退出几步:张三竟又用了内力,将他们送出门去!他用完了这一掌,便身子瘫软在墙侧,很快便软了下来。寒霜遍体。腹中真气虚空。    银汉童子倚着梨花树,细雨打在他额头,他眉头紧蹙,望着这老人。只见梨花纷纷飘落,落在他肩头、发际,细雨之中,肃穆凄然。  李龙佩呆立在地,面上肃然,眼中露出悲壮的刚毅之色。突然间,他双膝跪倒在地,对着老人恭敬行了一礼。    “走……”张三口中喃喃道。  李龙佩闭口不语,行完这一礼,转身而起。身后传来马蹄踏地的嘶鸣声。    ※※※※※    “童子……就这么放他们走么?”逍遥门弟子伏在地上,苟延残喘。  张三却早已不再出声。  银汉童子望了张三好久。他知道张三拼全力救出李家夫妇,早已是油尽灯枯。而他却有所保留。    门主命他不要伤李龙佩,他一直不想下狠手罢了。加之……细雨梨花门的人,却是也是非常厉害的角色,可以说大出他意料之外。    银汉童子喘了口气。叹道:“走?走哪儿去?中了我圣门的归元散和一片冰心之毒,那崔玉姬腹中还怀了孩子,你以为他们还能去哪儿?”  逍遥门人眼睛一亮:“血引大夫?”  银汉童子冷冷笑了。    血引大夫,江湖上除了门主逍遥侯,能解逍遥门之毒的,只有东海之滨的血引大夫。    ※※※※※    银汉童子好久才敢移动身子,他走到那张三身边,推了他一下。  张三冰冷的身子,颓然倒地。  梨花继续飘落,细雨继续飘落。将他的尸身悄然掩埋。银汉童子望着细雨梨花门的唯一传人,冰冷的瞳孔中也流露出悲壮的哀怜和静穆。    “虽然隐居在龙泉,但终究你也逃不开这江湖。”银汉童子叹道。    身后的逍遥门人挣扎站起,向着空中发出一朵信火。不久以后,便会有其余人前来接应。  他们高高在上的门主,可解百毒。银汉童子的飞针之毒,自不在话下。  “童子,咱们还是先纠集更多的人。我看剑侠后人委实不可小觑。”    银汉童子不语。剑侠李愤后人,岂是等闲之辈?单单是碧水、青云二剑,就可足敌得过一个江湖高手二十年的功力。无论手执什么兵器,在它们面前,都得要纷纷断首折腰,这还用得着交手?  更何况,谁能想到第一暗器门“细雨梨花门”竟守卫在李家身边?    然而,它们毕竟是形单影只。    银汉童子擦了擦手,咳嗽几声,瞧了眼张三。  “将这人埋了罢。”他转身上马,仰望东方。黄昏暮雨。    血引大夫?    不管那是什么人,他并不真正忌惮。这世上他只忌惮一人。那就是门主逍遥侯。  他的嘴角渐渐露出自得的笑。    天涯海角,插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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