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皓从教授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八点了,连续十四个小时连轴转的忙碌把他折腾得手脚发软,脑袋混沌得就像一团浆糊,洗了把脸后正要脱掉白大褂才想起来还得去住院区巡一遍,又急急套上衣服跑上电梯区。  当医生命苦啊命苦。他已经在医院驻扎了三个星期了,有一半的晚上被教授call醒,还有一半陷入混沌不清的梦,夹杂着病人喧哗、陈主任的冷笑话以及手术台机械的嗡嗡声。累到极致脑袋一歪就可以在教授跟前站着睡着,还被同门的小师妹嘲笑了三天。  不禁又后悔自己当时填报志愿时脑子不清楚,傻傻地跟着那家伙报了医,从此一入医门深似海,苦修十年路茫茫。据说骨科还算是好的,那神经外科好像更是人间地狱,大伙们自己累的要死的时候就想找别的科室要点平衡感,每每凌皓说到自己有一个在神经外科实习的哥们,大家都对他抱有充分的好奇和隐隐的钦佩。以至于当他无意中提到叶坤还在申请英国的GN交换项目之时,一堆人的表情从惊讶逐渐变化成惊恐,尤其是那几个小师妹的眼神,狠狠地往自己身上扒拉就想多套出点信息来。  妈的,叶坤他妈不是人啊,以为谁都能像他那样学习工作起来不要命的吗。 脑中还飘着一个师妹说的话:“这就是教授说的为医者精益求精吧”不禁心里嗤笑。妈的,那家伙,不说医者仁心啥的,那么拼死拼活的哪里是为了什么技术精进,为了心里那么点惊世骇俗的想法,也是和家里较着一口劲,竟然执着坚持了那么久。凌皓倒是真的希望他能放一放,否则照他就这么干下去,英年早逝也不奇怪。  当走到高级病房区域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今日傍晚老同学的亲戚送进来。虽说没什么大碍,还是去看看好了。  凌皓叫住一个走过的护士,问道:“今天送来的那个组织挫伤的小姑娘怎么样了?”  护士叹了口气,轻轻笑道:“哎,好得很呢,醒来闹了一会,现下才刚刚静下来。”  “唔,她家属还在里面吧?”  “哈哈,是呀,”护士看了他一眼,又捂嘴轻笑:“不会凌医生也想来一睹帅哥真容吧?刚刚已经借着换药的名声进去好几拨了,那位倒是没事,但是搞得小姑娘情绪都不太好了。”  凌皓满脸黑线,心说果真是洛成。又是走哪祸害到哪。  凌皓以前和洛成是高中同学,虽说不在同一班平时也没什么交集,但是由于叶坤和洛成时时明里暗里较劲的缘故,也真刀实枪地在一个赛场上竞争过,对他也算有几分了解。以前他就是个谈笑风生温柔无害的小白脸样,无论是学习比赛还是学生工作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上到灭绝师太下到清纯师妹没有打通不了的关系。也常常拿他和叶坤做比较:“啧啧啧,看看那家伙真的是比你还能端着,他也就会端着,那样一副阳春白雪高山仰止的样子哪个女人不喜欢啊”,叶坤也只是淡淡瞥自己他一眼轻笑道:“会端着就跟使用成语一样也是本事。看你这酸的怂样。不就是初恋被挖了吗。有种你端一个把人家抢回来。”哎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现在整天累得找不着媳妇找不着娘,人家已经继承家族企业衣着靓丽事业有成了,连叶坤那样的现在还挣扎在求学求死第一线,看来果真是时代变迁,官家比不过商家,权大的比不过钱多的。  他又想起傍晚的时候见着洛成的样子,却是着实让他吓一跳。  近几年未见印象里一直是衣着表情一丝不苟的“成功人士”让他第一次见着了狼狈相。  那时他刚从一个车祸送进来但是好像只是软组织挫伤的小姑娘病房中走出来,一边感叹万幸差一点就有骨裂的危险一边又嗤笑青少年的无脑叛逆。一个挺拔的身形风尘仆仆冲进来,西装革履却些许凌乱,面色苍白中还有压抑不住的惊恐,他死死盯着自己,过了一会好像认出了人,眉稍稍舒展了一下,轻喘着气,语气十足的凝重:“医……凌医生,洛晨晨情况怎么样了?就是那个车祸送进来的小女孩。”  凌皓忙应者:“家属不要担心,只是软组织轻微挫伤,已经给她处理了,休息半个月就可以下地,具体的事项已经交代给另一个陪同的家属了,据他说是管家……”  看到对方神色明显地缓和下来,长长舒了口气,闭了闭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似的微微愣怔了一下,才睁开眼和自己点头致意:“凌皓,好久不见。”又是一丝不苟的表情,但却比以前亲和许多,顿了顿,微笑着补充道:“那是我的侄女。事发突然……谢谢你照顾了。”凌皓心里不得不佩服,这情绪转换形象重建的速度,也就他和叶坤那样虚伪做作的人能做到了。  凌皓点点头,也微笑道:“说不上照顾,这是我的工作。小姑娘平时体质不错,恢复的也会很快,你不用担心。”  两人寒暄两句,凌皓就被教授叫人来叫走了,洛成才向病房走去。  洛成站在门口,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平复,脑中思索着刚才上电梯搜集到的消息,冷静下来的脑子慢慢理出了事情的头绪,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心中最多的是无奈和喟然。  小家伙也到了有心事的时候,平常可以表现得乖张跋扈,但实际上确是脆弱又敏感的性格,他一直以为是家里的环境太优越造成那样蛮横而脆弱的个性。虽说女孩多娇宠些也好,但她这样的性格再发展下去或许会受到更多外界的伤害。只是他今天才知道藏不住情绪了会用这样激烈的方式。  后怕和恐惧下是深深的自责,十几年来头一次这样的迷茫和泄气。  因而当他答应女孩小心翼翼的要求的时候,女孩浑身的毛刺似乎一下子卸了下来,被娇蛮和张扬隐藏的不安渐渐消失,像只猫儿一样乖顺地靠在床头吃着苹果,对他在一旁的训导竟也罕见地不顶嘴。她静静地微垂着脑袋,已经初具少女轮廓的脸庞泛着健康的桃粉色,眉眼微微弯着,漾着浅浅笑意,在他看来竟然有一种宁静安详的感觉。    当然,这并不能维持多久。  所以当几个小时后又有敲门声的时候,洛晨晨忍无可忍地朝门口喊道:“我说我不换药!一个晚上都这样,走了一堆又来了一堆,让不让病人消停啊!”看看洛成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看文件恍若未闻,心中那股子愤怒和不甘又升腾上来。  正要再喊一声,听到应门的是一个男声,那怒气一下削减了许多,但气势已出,口型已张,因而凌皓在门外听到一个响亮而尖细的“请进!”而吓呆在原地。  他进去的时候洛成见到他打了声招呼,眉眼中是微微藏住的笑意,而那千金大小姐不同于他三叔那般做作,十分的率直真诚,直直地看了他好几眼,道:“医生叔叔,我认得你。”  能被洛家千金认出来,凌皓心中有些意外,乐开了花:“小美女认得我?知道我是谁?”  “我,我在三叔的辩论赛场上见过你……”身子向前倾了倾,似乎是要辨别的更仔细。  洛成把她背后的靠枕垫的高了些,让她坐得更舒服,说着:“这是凌皓,三叔的高中同学。”  “我知道,我记得很清楚……你就是那个跟三叔打过很多次的那一队,然后你就是那个……那个……”  凌皓满脸期待,看了洛成一眼,对方眼中有无奈而包容的神色:“晨晨,不得无礼。”  “你就是那个每次结辩都结得……”洛晨晨顿了顿:“很全面的人。”说完吐了吐舌头,还很狗腿地龇着嘴笑着看了一眼三叔。其实洛成隐约记得她的原意应该是“又臭又长”,心里想着这姑娘的刻薄劲真是一点也不输她爹。  凌皓嘴角抽了抽,正要接话,又听到小姑娘补充道:“不过你们队还有一个帅哥哥真是太厉害了,每次都差点怼死我三叔。”凌皓心中愤愤不平:刚才还叫自己叔叔来着,敢情帅的又会讲话的就是哥哥了!  “哎,小姑娘,不要被尖牙利嘴的男人骗了啊,那种坏叔叔,最会欺骗小女孩了。”  “不不不,三叔说,要多听听这些聪明的人讲话,才会防止被骗。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以毒攻毒才能百毒不侵!”  “嗯……晨晨喜欢聪明的男生呀?”凌皓心里偷笑,终于找到一个用成语的水平和自己一样的……小屁孩了……  “哈哈,我喜欢聪明的男人,就像我三叔四叔一样”洛晨晨朝凌皓嘻嘻一笑,举起手中的手机给他看:“四叔今天抱得美人归啦,这就是智商和脱单率成正比的关系。”  凌皓心里瀑布汗,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姑娘简直杀人于无形。  洛成在一旁听他俩掰扯,偶尔轻轻摇了摇头,正要俯身说洛晨晨几句,就瞥到凌皓看到手机屏幕时僵硬的神色。  刚刚病房里嬉笑轻松的气氛似乎一下凝固住了。  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轻声问晨晨:“你们在看什么?”  洛晨晨一脸无辜小声道:“就……四叔婚礼上的照片呀。”有些忐忑地把手机递给三叔。  凌皓回了回神,心中有某种冲动夹杂着巨大的震惊,正想开口道声别,抬头看是叔侄俩探寻的目光,心道事关重大,还是先问清楚了再说。  正要启齿,就听到洛成沉稳的声线:“我们出去谈谈吧。”    走廊尽头的楼道里。  “是我花了眼吗?……新娘是……是她吗?就是那个叶坤的……妹妹?”  “不是。”  洛成有些好奇地看到凌皓如释重负又纠结难解的表情,也不多问,只是补充道:“新娘是叶冉后面的那位,好像也是叶冉的同学。”  “哦……哦……好的好的……吓死我了……”凌皓心中庆幸,暗自拍着胸口。幸好问清楚了,这误会可天大了。  洛成漆黑的眸子望着他,嘴角微挑:“嗯?你……”  “啊,不,不是我,是……啊不对,……就是好久没有见到了,有些惊讶。”凌皓差点拍自己一巴掌,想自己脑子今儿确实是浆糊了,想这一天经历的事巧合得有些匪夷所思。  洛成看着他有些踌躇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一会,伸手把衣袋里的便签掏出来,写下一行字递给他。  “这是酒店的地址。如果你需要酒店大堂的电话我等会可以问问秘书。”  看着凌皓一脸惊讶且有些感激有些探寻还有隐隐激动的神色,洛成不禁莞尔,拍了拍他的肩道:“快去吧,我觉得某些人会需要的,”又补充道:“别慌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凌皓连连道谢,笑得腮帮子都要僵了,心道这厮果然道行不浅,何止是不浅,简直快把他淹死。  不敢再多作停留,匆匆道了声“替我向小姑娘说再见”便迈步离开了。    洛成拉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小家伙正费力地拉着床前的栏杆把身子拼命向前探,脖子用力伸得长长的,想要往门口看去。见到他进来,她忙把身子往后缩,在他一句“慢点”声中如他所预期的听到头磕到墙上的闷声。  五分钟后。  “唔……三叔轻点……啊,疼疼疼疼……”洛晨晨觉得三叔的用力一定是故意的。  洛成的脸色不太好,语气也有些冷:“洛晨晨你可真是能耐了,在我监管期间一天之内受两次伤,想砸我招牌吗?”  “你什么招牌呀?照顾青少年?保姆?保镖?”洛晨晨后脑勺顶个大包,觉得真是自作孽,活该倒了一天衰运。  “你还有理了!?”  “痛!……我我我错了……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在谈什么……”  “想知道就不会等我回来问问我?这样连门也出不了还想偷听?”  “嗯……我害怕嘛……刚刚那个叔叔一脸初恋情人被抢了的表情……然后你们又直接出去了,我吓死了都……我不会真的招来了四婶的前男友什么的吧?那个叔叔是不是要去闹婚礼抢亲?……这可怎么办呀三叔!四叔会怪死我的,我害他少了伴郎又丢了新娘……”洛晨晨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着急的小脸皱成一团。  洛成按在她脑袋上的动作放缓,又轻轻地拍抚着她的后背,有些哭笑不得:“都跟你说少看点电视剧了,能有点靠谱的推测吗……”  看着她还是一脸凝重罪不可恕的样子,洛成只好道:“不是新娘啦,是那个伴娘姐姐,是刚刚那个医生叔叔以前的一个朋友,好久不见了让他有些惊讶罢了。”  洛晨晨讶异道:“伴娘姐姐?”  “嗯……你可能也有见过,算是我高中时候的一个小学妹吧。”  “唔,好像,有点眼熟……”洛晨晨翻出手机看了几眼,只见照片左侧是身着紫色礼服的新娘子在同一个黄色礼裙的年轻女子微笑着交谈,那女子只呈现出一个侧面的身影和面庞,但是脸颊轮廓小巧分明,五官精致秀丽,依稀可以辨得出个人性的特征,有些许熟悉之感。  虽然一下想不起来是谁,但是好在事情的发展没有自己预演的那样恐怖。  洛晨晨舒了一口气,轻声叹了声:“幸好没有毁了姻缘。老师说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才毁人庙拆人婚。晨晨今天差点成小人了。”  洛成听了点点头,又微笑地摇摇头,轻轻地抚着她额前的刘海。  此时已近深夜,窗外月色如水,薄雾如幻,似乎见证着又一夜红尘良宴的结束,或是一些破土而出的情缘。  洛晨晨觉得此时的三叔变得特别温柔,目光就像这清朗月光一样,一片静谧而柔和的清辉徜徉在眸子中。  她觉得这样特别好。  许久,她听到他一声轻叹。  “嗯……晨晨……不仅不会毁了什么姻缘,或许……是因为晨晨,还生出了一些新的造化呢。”  迷糊中,她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能判断出一定是赞许自己的。  想了想觉得十分心安,眼睛弯了弯便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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