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相传,蛊山以北,廖河以南,有一空阔土地,白昼黄沙漫天,不辨横向,夜里鬼草莹莹,孤魂重出,挑钩夺人。因乱魂倍出,蛊山廖河之人避而不及。    自北岭突发涝灾后,人间大乱,不时有逃路人误打误撞进了此地,白白送了命。蛊山旁的防风首领看下去,吩咐人拖了块巨石立在此地,巨石上印着血红大字——归魂葬岗。    据说人死后被埋在这里乱葬岗,三个月之后,魂魄即可出土,随意飘荡,享受一切安澜。    蛊山上的老巫顺了顺胡子,给众人讲,当年祖辈好战,死的人数不胜数。这乱葬岗,极北极阴,戾气过重,恐怕是祖辈的坟场,万万不可踏入葬岗半步,否则会被鬼魂俯上身来,成了一套虚壳。    有不知情的问,已是孤魂一个,如何附得了人身?    老巫折了一面黄纸,继续道,人若是安稳老死后,魂魄出了土,在这葬岗索了一千年的阴气,便可钩一人命,附于其身,再活一世。虽说祖辈当年战的伤伤残残,非安稳之死,可这葬岗也不知埋了多少无关之人,总而言之,不可去此地。    那人好了奇,那死前经了折磨之人,还附得了人身么?    老巫道,这不可,此类魂魄过了一千年后,只能附于自己身上,可这尸体如何保存的了千年,早就腐的不成样子。早年南山有一方丈以此类魂灵做药引,当年我亲眼见他信誓旦旦执着桃木剑进了葬岗,现在也未曾出来。    ————————    我刚被埋进来时,这乱葬岗还是一片荒地。我在底下愣了半天,这辈子哪里不曾睡过,却还是第一次睡在土里,于是侧了侧头,想闻闻土里是什么湿冷气味,才猛然发现,魂魄是没有嗅觉的。    我叹了口气,正准备好好睡一场,两个声音却从身侧传来。    “有人来了,臭骨头。”    “蒹葭,再叫我臭骨头我就把你当球踢。”    “新来的,叫你呢,我们就在你隔壁。”清冽的女声穿过土层,被过滤得绵软。    我四处看了看,只有深色的泥土,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曾见到。    “我们就埋在你旁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被惊得一震,说不出话,我身旁竟还埋着两个人?    那二人顿了良久,也不见我说话,男的直叹气:“莫非是个哑巴。”    “你这人,怕是埋的时间长了,耳朵也锈了,我明明听见,我们隔壁那人同我们道了声好。”刚才的女声回应。    我沉默了片刻,正想同他们打个招呼,隔壁的女声突然开口了:“臭骨头,你说今日有没有野狗在我上面的撒尿?”    “这不刚好,与你臭味相投。”    “你自也好不了多少,被两层臭味盖着,还能每日睡得舒舒服服的?。”    “心有清净,身在何处都无妨。”    我被这二人逗了笑,那两人才反应过来,又同我打招呼。    “你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我叫蒹葭,下面那个,整日在我面前装的一副书生模样,只晓得他号冬茧,取字也文文绉绉得很,我看像那妓馆里的男娼。”    “你胡讲什么?你这蒹葭的名字就起的好了?山炮得不行,怕是你父母随手一翻,选了这个名字。我一生见过叫蒹葭的女人比我吃过的米还多。”    “呵?罢了罢了,我才懒得同你理论。隔壁的,你应我一声,你叫何名?。”    我顿了顿:“我生前未有名字,若是不方便,你喊我一声隔壁的我便知道你叫我。”    那名叫蒹葭的笑了笑,给我解释,她第一天来,身旁的土还没暖热乎,就有个声音在她下面絮絮叨叨,竖耳细听,那人一直在骂她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蒹葭也气得不轻,因为她的重量就只有一颗头!自此后,二人便每日从拂晓骂到夜阑,蒹葭说,骂着骂着生了姊弟之情,还一同拜了把子。    我一惊,能轻轻松松给别人说自己死无全尸的人,并非一般女子。    “姊弟?”过了片刻,才想起,冬茧不是第一个被埋着的么?    “我二人打赌被埋后三天,未有人经过此地,他硬说有,结果过了三天,还真未有人经过于此,他输了,虽心不甘情不愿,可还是与我拜了把子。”    “你二人埋了多久?”    “我也不知,没有记日子的习惯。”蒹葭顿了顿:“但三个月定是有了,不过,我还不想出土。”    “我每日喊你出土瞧一瞧,你都不出来,到底是为何?”冬茧急着问。    蒹葭顿了顿,说得一本正经:“我怕你丑。”    我:“……”    冬茧气哼一声:“那就继续睡在这土下,看你能睡多久。”    “我怕什么,我只有一颗头,睡得安稳自在,不像你,这腰,这腿,这身子,怕是要僵了。”  冬茧不予置理。    与他二人相识后,我有了乐子,这两人整日骂的不可开交,热热闹闹的。我刚埋在这里时,心里便想,若是独自在这荒地睡上千年,万年,听听风吟,闻闻鸣叫,也称不上独自一人。可这一有了伴儿,就心存侥幸,不舍得这二人离开。    虽是如此,可还得撮合这二人见面,我心里知道,蒹葭定是想见冬茧,只是无法讲出口。那日,蒹葭低声告诉我:“你要知道,我虽然面子上如此,可心里还是比较羞怯,见了冬茧的面,怕处的不如现在了。”    “我还在你下面,听得可是清清楚楚。”我还未提醒蒹葭,冬茧先开了口。    “我就是故意讲给你听的。”    那夜入睡前,冬茧不再与蒹葭争论,倒是一本正经为我二人讲起了书,冬茧埋得早,倚老卖老,净给我们讲些也不知是几个朝代前的故事,我听得脑子生晕,蒹葭也与我一样听得烦闷。终于,蒹葭忍不下去,同冬茧做了约定,明日见面,我心里一喜一忧,见面是好,可我怕这二人一同出了土后,甚是尴尬,处的不如以前。    第二日,也不知是何时,我才醒来。我侧了侧头,喊了他二人一声,未有回应,我又喊了一声,还未有回应。    我顿了顿,莫不是土层堵住了我的声音。我沉默了片刻,听了听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不知为何,心里沉了沉,这荒地又剩了我一个人,耳根子是落了清净,可突然没了人,叫我如何是好。    罢了罢了,我想了片刻,这二人未给我打招呼便出了土,怕是急着和对方见面。    这荒地凄凉的可怜,怎可能一直在这儿待下去,恐怕二人早已离开了这地方。我一人在此,也没什么乐子,闭了眼,不久便睡着了。    不知是何时,耳边甚是吵闹,我艰难地睁开眼,随口讲:“何人如此吵闹。”    刚讲完,却发现,刚那声音,约莫是蒹葭与冬茧二人,难不成他两又回来了?    我还未反应过来,蒹葭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今日我与冬茧刚一出土,天立降大雨,我二人寻了这荒地半天,才找到了一个山洞,那山洞里乌漆墨黑,我二人在那驻了几个时辰,雨停时已是黄昏,天光不明,我打量了冬茧几眼,约莫有些好看。”    “约莫?”蒹葭底下的人轻笑一声,也来给我抱怨:“蒹葭长得太丑,生前恐怕是丑到了世人,才被割了头,埋在了这乱葬岗。”    蒹葭张口反驳:“你这臭骨头,净爱说些瞎话,我被埋在这……”    她愣在那里,顿了顿,不再说下去。    冬茧得知自己说错了话,讲了一个陈年老笑话,错开了话题。    被人割了头埋在这荒地,生前能过得有多好。    这二人又回到了土里,每日陪着我,同我约好,要走也是一同走。    蒹葭想了想,问我二人:“你二人出土后可有何去处?”    见我与冬茧都沉默不语,蒹葭笑了笑:“罢了罢了,那就待在这荒地。”    那日不久后,我便出了土,在地下身子不能活动,躺得我老腰都快要断,我慢慢扶着身子,从土里爬出来,却发觉,死前身上的印子,不见消去。    我摸了摸手上缝着的细线,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看了看那二人。    阴夜天里总是微微亮,一个男人,他乌木双眸,身着刻丝月白长袍,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静静地立在我身旁,双手抱着一个女人的头,那女人神色呆滞,眼色黯然,一头绿云绾着,几缕青丝垂下,背着风,我双眼有些许模糊。    他们许久都不开口,我一想,这认识以来都未曾见过面,不免有些尴尬,于是伸出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冲他们笑了笑。    我为自己取名叫兔子,我尽力取个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模样可爱的名字,但蒹葭总看不惯这一点,她觉得我这做法不符合这里的气氛,而且会影响她的形象。让她最看不惯的,是我逢年过节就要让冬茧去外面偷些人间的红纸灯笼回来,蒹葭不嫌我把这乱葬岗装饰得像新婚大喜,她只是觉得冬茧不是去外面荡一圈偷些东西,而是浪一圈,但他俩的事我也不想管。    也不知经了多少年朝,这土地上埋的人越来越多,那日听冬茧说,还有人为这块破地拟了名字,立了石。    我与蒹葭两个好事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听了冬茧一言后,喜冲冲地去了尽头,摸了摸那块巨石,手感上佳,字也写得龙飞凤舞。我俩十分欢喜这块石头,就把每日攀谈的地方改在了这巨石上,一到黄昏,我就抱着她坐在巨石上,照例来一番交心之谈。    冬茧对我俩所谓的交流没有任何兴趣,我曾与蒹葭诚心诚意邀请他加入,冬茧甩了甩袖子,骂我二人脸皮之厚,拉扯些琐事还美曰其名交心之谈。    那日我和蒹葭坐在巨石上,能说的都说翻了底儿,我琢磨了半天,才想出要不和她聊聊近几天新埋的人,蒹葭却先开了口。    “我魂魄只有一颗头,是因为生前被人逼着服了硫磺水,即使有魂魄,也不得完整。可为何你生前的疤痕,还在身上附着?”    我抚着蒹葭的头,却答不出个所以然。    蒹葭见我这副模样,吸了吸鼻子:“我本以为我们早都熟络起来,未想到你对我还是万分戒备。”    她会错了我的意,我急着朝她解释:“不,你多虑了,我早已坦然,不想再提什么多余之事,你要我说个理由,我也讲不出个所以,我上辈子做错了事,后果就是这般。若要被繁杂等攻于心,揪着这陈年旧事不放,还不如安安分分当个游魂来的自在。”    蒹葭轻笑了笑:“你讲得也对,我是平凡人一个,生前的事,分了黑白,也说不通一个理。”  黑幕裹天,莹草漫漫,骤风打着黄土逆于天,刺入眼的,是蛊山而上的白月凉光。    我习惯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捧在手里,能尝到温热,蒹葭许久不讲话,仿佛睡着了一般,散散星明笼着蛊山的林子,已是夜阑,蛊山就变了模样,蛇蚁丛丛,闻其声却不见踪影,我听了会儿林吟,眼皮子打困,想抱着蒹葭去葬岗里的墓穴睡一场,刚挪了挪身子,就听到了蒹葭说话,略有迟疑,我反应了半天,才理清。    “你不惧逆兽,独挡巫人,虫草遍知,身上尽是血印子,从不敢出这乱葬岗。你是人,还是神?”    “我也识不清自己的根脉,你要问我什么,大可同我讲。”    “你生前,叫何名字?”    “终南。”    蒹葭顿了顿:“常听人说,夜阑过临安,晨轻下终南。便是这个终南?”    “约莫是这样。”    良久,蒹葭叹了叹气,笑了笑:“在这葬岗停了这么多些年,现在才晓得曾还在神仙隔壁睡过觉。”    那日之后,我不知为何,越来越乏困,整日扯着蒹葭睡在葬岗后的墓穴,蒹葭不乐意,也没什么办法,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乐子。每月月初,蒹葭都要在乱葬岗鬼魂频繁活动的地点举行讲说比赛,去卖弄她过人的演说能力,还不许冬茧来捣乱。    蒹葭每次在讲说时,都会将她曾在人世时,有人趁她饥饿扔馒头羞辱她那件事拿出来,大肆炫耀。开头阐述背景环境两千字,中间把这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足足讲了八千字,末尾五千字阐明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今后为人处世的方法和对后辈生活的忠告。  她一演讲,唾沫星横飞,吹得是不亦乐乎。    我本想去给她捧场,可浑身提不起劲,于是作罢了,又翻身睡过去。    那日我还与往常一般,躺在墓穴最侧的棺材里,打算睡上一整天,朦胧中,墓穴外有些声音,扰得我睡不下去,我翻了几滚,还是无法入睡。    莫不是蒹葭与冬茧又闹了起来,我叹了口气,掀开棺材盖,慢慢走出墓穴,趴在隐蔽一侧静静看着。    一蒙面白衣仙人站在墓穴前,右手执扇,墨黑双眸,一对细眉更显得风流韵致。我想,这白布下的脸,定是精致如毛嫱丽姬。他看着旁边的几个殇子鬼魂,轻笑了几声:“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下并与。芒乎何处,忽乎何适。万物华罗,莫足以归。”一旁的几个小魂目光蘧蘧,身子不自得,战战栗栗地向后退。    “还不快滚?”话音刚落,那些小魂决骤而逃。    他不经意瞥见躲在墓穴后的我,双眸一闪,径直向我走来  。  我咽了一口气,无处可躲,不想让他察到我的尴尬,只得立着不敢动弹。    他取下脸上的掩布,细长的桃花眼,柔情又妖冶。他穿着白色净面外袍,里面的白色长衫边上用宝蓝色的线绣着精致的边纹,束着荼白四合绦。    “终南。”他不开口,邪魅妖冶,一开口,放荡不羁。    我应了声,他看着我,眼角微微掀动,颤着身子,紧紧吸了几口气,像是气得讲不出话来。    “颜椋,你见了我,怎么这副表情。”我拿他玩笑。    他长长呵了一口气,轻挑眉,掩住了愤怒:“是谁将你害成如此?”    “这么多年,早忘了。”我眼帘微垂,转身进了墓穴。    颜椋紧紧跟在我身后,扯着我的衣袖:“你跟我回去!”    我扒着墓穴里的柱子不放手:“我住了那么多年漆吴山,早都腻了头,让我换个地方,这里也没什么人,刚巧图个清静。”    颜椋不听我讲,摆明了一副要带着我回去的执固态度。    我两僵持了片刻,我伸出手,抚了抚他后背,给他顺了顺气,岔开了话题:“十荌近些年如何了?”    “近些年?好你个近些年,你在这破地方躲了一千多年,张口掩一句近些年?”    颜椋顿了顿,理通了气,才回答我的问题:“那年你突然失踪,十荌和我翻遍了漆吴山,也找不到你的踪影。没有你,自也没什么意思,我和十荌都不想专心修练。后来,十荌回了青丘,每月月初才寻我一起吃酒。你不顾情面,躲了这么久,要不是我今日找到了你,你还要再藏个千百年?”    我坐在棺材盖上,朝他解释:“我这幅模样,回去后定被他人说三道四,面子也挂不住,还不如留在这乱葬岗,当个游魂无忧无虑来得自在。”    他眉头紧皱:“你出了此事,为何不告诉我?”    “你且想一想,我纵是抛开面子出了乱葬岗,也怕命背碰见了什么修炼精深的道士至人,万一打不过,被收了手下,这游魂都当的不安然。”    颜椋一听这个,像是受了刺激:“你与我出去,我护你回漆吴,叫千乘来守着你,若还是不行,我喊十荌一同住进来,先去了你这身阴气,再想别的法子转成原身。”    得,又把颜椋绕了回去,我扶着他坐在棺材上,停了几刻钟,又用原先的法子转移他的话题:“这些年过去,又有哪些玄仙都修成了上仙?”    颜椋皱眉,回想了片刻:“当初一起修练的有堂庭的元白,太华的青留,昆仑丘的司梧,钩吾山的西风,还有你,我,十荌三人。只有我们去贯胸国拿到了毕方的火羽才提前练成了上仙。凡人修成至人要用百年,至人修成玄仙要用千年,而玄仙要修到上仙最少也得上万年。我们因为毕方的火羽相助才快速修成上仙,青留司梧他们没有任何神物相助,多费了几千年时间才修成正果。不过……”    “不过什么?”我语气甚是急迫,心里有些后悔,生怕他闻出其中怪异,于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颜椋,他面色平常,还未发觉。    “不过,安云山崇道的一名徒儿,竟用了一千多年时间,修成了上仙。”    “崇道他徒儿叫什么名字?”    “崇道那老头性情暴躁,我以为他教出来的徒儿定是与他一模一样。不过,那日与元白一起去安云山见过,那男子长得倒是一副清雅绝尘的样子,性子孤僻,人如其名,应该叫清和。”  清和。    海子清水,万物和生。    “好名字。看来这清和也是给崇道脸上争了光。”    颜椋叹了叹气:“自然是争了光,但九天之上的哪个不嫉妒?这清和用了这么短的时间便成了上仙,嘴上称赞心里算计的人自是数不胜数。这不,前几天有几个歪门邪派的人来安云山挑衅,说崇道用了别的法子让清和成仙,崇道这性子,怎能容忍这些人在他面前放肆,提着剑就下了山,不料,刚好中了那些人的诡计,被下了平尸毒。后来,清和将崇道身子里的毒逼到自己体内,听说已经五天没有出房了。”    我心里一颤,故作平定地说:“这跟我们也没有多大干系,你若真要来接我回漆吴,待我与这里的几个熟人道声别,不如明日,你再来接我回去。”    颜椋考虑了片刻,怕我骗他,可见我一副固执样子,终还是应了我。    临走时,颜椋摸了摸墓穴的柱子,停在那里,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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