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萤火粘着泥土气息,灯火都在脚下,一切安安静静,突然会有鬼魂瞪着眼从身边飞过。我看了看天,今日是阴夜。怪不得。 敢在阴夜出来的,也只有乱葬岗的鬼魂们,一看就是蒹葭教的本事。 离贯胸国还远,清和与崇道回了安云山后,应是偷偷跑了出来。快到两更,天微微有些小雨,酥酥麻麻的,打破了沉寂。 到了贯胸国后,我借着记忆找到客栈,门口还点着盏灯,模模糊糊的黄色。门微闭,我慢慢掀开,颜椋还坐在前厅里。 “你怎么才回来?”颜椋握着茶杯,走到我面前。 “清和呢。” “在楼上,昨夜我点的香力道有些猛,现在还未醒来。” 我快步走上楼梯,轻轻掀开了门,微暗的房内,那人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演得也不马虎,呼吸十分均匀。我忍着不笑出声,慢慢坐到他身侧。 手上的雨水不小心蹭到了他的侧脸。 “湿的。”他微微睁眼,看着我。 我愣住了。 第一次在林中见他时,就是这双眼睛。 微湿的眼睛。 那日大雨,我撑着破旧的纸伞,独自在林中乱转。 枝头的鸟都扑棱着翅膀飞到附近山农家的屋檐下,雨将草木清洗得分外明亮,雨穿过伞上破烂的小孔,顺着伞骨流在我的手上,再慢慢滴到地上。初开杏花的淡香被风带着,附在每片屋檐上,水滴和花香一起砸落到地上,土地被打得酥酥麻麻。 这偌大林子里静得出奇,我小步转着,绕过一条陌生的小路,一走出来,这里的林子比先前的还要大,我倒是挺想去看看,但十荌还尚在山脚下的山农家里食野果,等着我回去。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走下去,转过身看了看来时的路,想了想该怎么走回去,我将大概路线理了一通,再转过来准备继续走下去。 正要转身,伞尖好像碰到什么东西,我快速回头,有个男子站在我面前。 伞因为快速旋转滑下几滴雨,那雨水清澈透明,好像他的眼睛。被雨气沾染,略有湿润的眼睛。 他穿着青色的长衫,眉目如画,眼睫上有细密的雨珠,朦朦胧胧,像是书画里的人物。他安静地看着我。 清风拂过,他的声音与风一起飘来,吹散了我额头上凌乱的头发。 万籁俱寂,不时有雨打在我的鼻尖上,他的气味被雨的阴沉湿气掩盖,我愣了愣,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手一软,伞便掉下来,只能朝他尴尬地笑了笑。 那天天阴,霖雨绵绵,他拾起地上的伞,递了一把竹青伞给我,低语,天雨多迷路,姑娘将小心。 他慢慢打开我的旧伞,自小路走出去。 那人走得轻缓,一步,和风海棠花不语,两步,青浮河上水自流。 我望着那背影,失了神。 回想起,也是从那一次开始,我便瞒着十荌和颜椋,整日往安云山跑。 我把火羽给了清和,他晃了晃神:“你们瞒着我,独自去冒这险,和某实在担不起。” “无事,那护灵人与颜椋有些交情,寒暄了几句,便将火羽给了我们。倒是你,那墓穴阴冷无比,颜椋没了办法,才点了迷香,多有得罪,望切莫在意。” “和某怎会如此想之,二位如此待我,和某万分谢过。” 颜椋拍了拍清和:“你不必如此。遇事需多虑,切莫一人独挡,叫人放不下心。” 那日之后,颜椋便与魏先生一同回了丹穴山,还跑来安云山给我抱怨:“那人死缠烂打,非要我归还火羽,如果不还,就要将我这丹穴山吃空,我念他可怜,才收留了他。”语罢,还包了几块江南做的胡桃酥,要给魏先生带回去尝尝。 送走了颜椋,十七敲进了我房门,话还没说出口,就先红了眼:“上仙,望上仙莫怪十七,那日午时,十七与江南同师尊用饭,不小心说漏了嘴,师尊逼着问师兄去了哪里,十七没了办法,只好说了真相。” 我抚了抚十七的头发:“无事无事,此事也是你无意说出口,怪不得你。” 十七抹了抹眼泪,声音发哑:“终南上仙,你是不是喜欢清和师兄?” 我停了手,看了看她,笑了笑:“你为何如此讲?” “我喜欢江南,江南去了哪里,我自是想跟着他,我虽与上仙不一样,可喜欢却都是一模一样的,终南上仙喜欢清和师兄,才会急着要去贯胸国寻清和师兄。” 果不其然,十七与江南还真是有腻歪。我笑了笑,让她坐下来,问她:“你又是如何喜欢上江南的?” 十七抿了抿嘴唇,脸也是红彤彤的:“我曾与江南一同修炼,每日都累得不可开交。那晚我肚子空的直响,便去东厨偷些吃食,谁知里面还有人,我吓得不轻,最后一看,发现竟是江南。他见我来东厨,便做了好吃的给我,日积月累下来,我就喜欢上他了。” 十七讲完,又安慰安慰我:“终南上仙,十七觉得,若上仙在这安云山住下,日子一长,清和师兄也会喜欢上终南上仙的。上仙来安云山后,师兄的话也多了,师兄曾不是练剑就是温书,现在还去山林里转转,那日十七在竹林,竟看见师兄一人立在亭侧,手里还摩挲着一条细布,十七未看清,可总感觉,那是一条发带。” 听十七讲完,我心跳得厉害,我反复琢磨十七的话,猜来想去,却转念想到来时的初衷,又瞬时凉到了底,我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只是看着你们师兄长得一副清雅模样,甚觉不错,但要说这喜欢,还未达到。” “啊,若是这样,那可惜了。上仙人如此之好,我本还想撮合撮合上仙与师兄,没想看错了眼,误解了上仙对师兄的情感。十七觉得师兄已到如今这番年龄,也未寻到一个良人,有些心急,望上仙原谅。” 我心里清楚,十七当然没有看错,我确实喜欢清和,可清和的举动,我猜不出,但清和不是一见便倾心之人,他如今不记得曾事,绝不可对我有其他意思。或许是十七看走了眼,我朝她笑笑,为她倒了杯茶。 “其实,若华师姐也在安云山时,就同我讲,清和师兄是日久生情之人,若不是她有事离开了安云山,师兄恐怕要对她付了情。”十七喝了口茶,靠着椅背,回忆了片刻。 我一愣:“若华?” “若华师姐来的比我和江南早,听她说,是为清和师兄才来的安云山,做了师尊的徒弟。可不巧出了什么事,只得先放下师兄,离了山,也不知何时才回来。” 我顿在那里,默不作声,又怕十七发觉了什么,起身在屋内转了转,十七未发觉我不对劲,喝了几口茶便起了身,与我道别,去林里修炼。 接下来那几日,我觉得崇道那老头儿有些不对劲,果不其然,那日晌午,他就来到清和房内。 那时江南也正在房里,每日江南来送糕点,我就挺着厚脸,将糕点端着敲了清和的房门,江南以为我一个人实在无聊,没个人聊聊闲事打发时间,才去了清和房内。从那天起,他每送完糕点后,都会去清和房内看看书,或与我闲谈几刻。清和也不说什么,我与江南一同坐在桌前时,他便安安静静地在书案前临帖。偶然听到我俩叽叽嘎嘎的笑声,清和装着不在意的样子,顿了顿身子,举目望了望书案,摆端了紫檀镇纸,用余光瞄了几瞄,再垂目执笔。那日崇道第一次见江南留了两个时辰还未出清和的房门,再转眼看了看江南身旁的我,挥了挥袖子,意思江南回房去。江南借口与我探讨探讨地方知识,拓宽学习面,弄的老头说不出话来。 那日晌午,我正跟江南研究五仁饼还能再加些什么食材,崇道就踱步进门。老头儿有些不自然,进门时还吸了吸鼻子,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崇道一直都鲁莽从事,我还未见过他这样,觉得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崇道慢慢踱到书案前,拿起檀木镇纸,摸了摸滑溜溜的皮面:“清和啊。” “师父。”清和退后,为崇道让了位子,换了面白纸。崇道拿起笔,捋起袖子,正准备写点东西,却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毛笔搭在山形笔隔上:“清和啊,你也不小了,没什么人照顾你,师父终究是不放心。” “徒儿日后一定做事多加小心,不忘师父嘱托。” “这是次要”崇道拂了拂衣袍,“为师觉得,你也不小,是该寻一门亲事了。” 我与江南目瞪口呆,接不上话来。 “师父,清和只想专心修炼,等到了师父的高度,再想这些也不迟。” 我怔了怔,崇道这年龄也还是孤身一人,清和这话接的好,把这寻亲之事又推给了问话人。 “哼,我可不打紧。”崇道顿了顿,继续说:“主要是为师放心不下你,你还记得曾与你一同修炼的若华么,她明日要来拜访,你抓住机会。” “清和一定好好招待若华师妹。” 待送走了崇道后,我拉了拉江南衣角:“若华?是你们的师姐?” “是若华师姐,若华师姐曾是西王母的护神,也是月神的干妹妹。” “是个兔子?” “没错。” “长得好看么?” “自然,若华玄仙雍容尔雅,柳眉星眼。一曲长袖舞,孤月坠湖,霜天露曙,委地残花上枝头,至蜀离人频回眸。” 我踢了踢江南,干咳了几声,江南接上话:“这有什么,终南上仙您不比她差。” “真的?” “自然。” 我自知江南是面儿上应付应付我,于是向他到了别,去了趟青丘。 十荌曾也是西王母的护身,应该与其打过交道。 “啥?若华?”十荌愣了愣:“我同你讲,她曾不叫若华,我不记得她的原名,听说她曾喜欢过哪位上仙,不过人家那位上仙瞧不上她,她觉得丢人才换了名字。”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太清楚了,你为何提起她?” 我慢慢给十荌解释:“这崇道见我陪清和取火羽的路上将他一人放在客栈,发了火,事后才想起,清和早到了年龄,没人照顾,该寻一门亲事,便将若华引了出来。” “这若华何时来?我可告诉你,我曾与她一起做护神时,她夜里总偷偷摸摸拿我的银两去人间,也不知道去干了什么。若她到了安云山,你帮我问她一声,欠了我那么多银子,准备何时还钱。” 第二日申时,若华还未到,江南却找上了门,他说想陪十七一起去山阳摘野果,让我帮他看着东厨里的米糕。 我应了下来,绕过了九曲回廊,往东厨走。抬头一看,云天逐渐发灰,一响空雷穿过远处的山脉。山上是闷胀的薄土味儿,我拂了拂眼睫,敲进了东厨的木门,靠墙的白竹蒸笼下火烧的正旺,揭开一看,浓郁的熟米甜香盈满鼻尖,我加了干柴,续了火,东厨里越来越热,我忙的浑身是汗,等到米糕蒸好了,挨个取出放入白瓷盘中,准备端给清和尝尝。谁知一出东厨的门,就撞上了人。 幸好手里的盘子拿的稳,米糕也未掉出来。我看了看身前站着的两个人,前面是个长得文文静静的白衣女子,旁边站了个粉衣侍仆,看这白衣女子仙行,约莫玄仙的级别。我还未开口,那粉衣侍仆先瞪了我一眼:“你是谁?是安云山的侍仆么?” 我一愣:“在下有眼无珠,近日有些头晕,未看清来人,敢问若华玄仙否?” “哼,算你识相。”粉衣小仙斜眼看了我一下,扶着若华纤纤离开。 我端着米糕,站在东厨门口,停了下来。 她们去的方向,是往九曲回廊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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