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陆邕衡的眼睛。  他的胸膛兀自冒着尚有余温的血液,在夜色下泛起白色的雾气。陆邕衡嘴唇颤抖个不停,随即伸手狠狠地掐了祝棋一把,便歪过了头去,再无声息。  雨下得越发大了,夜色下的陆邕衡,死不瞑目。  祝棋撕心裂肺的声音再度传来:“陆公子,陆公子你不要吓我啊。你们快救救他,救救他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一切,又是祝棋的计谋。她不仅以昭游的性命为挟,还借我之手,杀死了陆邕衡。  “住口!”我实在忍无可忍,将流凰剑召回手中,滴着血的剑锋抵在祝棋颈上:“这都是你的计谋,你不要在这里装无辜!”  “大家都看得见,是你用这把剑刺死了陆公子,你那把灵剑旁人又如何使得出?唐九凰,你几次三番逼我害人也就罢了,可如今陆公子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在天殿上替我说了几句好话,你便容不下他了吗?”  祝棋的哭声喑哑,惨惨戚戚:“你的心好狠啊!陆公子是陆长老唯一后人,你就这样杀了他,陆长老以后该怎么活啊!”  听闻此言,一干人皆是转了头望着我,眼神复杂。  我的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啊。  我虽不喜陆邕衡,可如今看在他死在了我的剑下,难过还是涌了上来。  “安静。来人,快将陆公子抬去殿内医治,你们几个,去将此地的情况禀报给天帝。等等,也要赶快去陆长老那边说一声。”  “唐姑娘,恐怕你要跟我们走一趟了。”那掌事人转过了头道。  我并未答话,只是顺从地让他们拿捆仙绳束了我的手,跟随着他们不知走了多久,浑浑噩噩。  待我慢慢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是被带进了牢房。我曾无数次听过断墟崖的盛名,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真的正大光明地进来了。  我蹲在角落里,忽然觉得好冷。我尝试着抱紧了自己,可还是觉得冷。  冷到了骨子里。  陆邕衡死气弥漫的眼不自觉又浮上了脑海,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有点荒唐。事情往往在猝不及防的时候走到了绝境,我恍惚间听到自己在不断地喊,这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大概是做了一个荒诞无稽的梦,离奇到我不愿相信,我需要醒来。  我闭了眼,不知躺了多久,我只希望醒来之时,眼前会是不一样的景色。  但天帝带着人唤醒我的一刹那,我睁了眼,便彻底绝望了。  根本没有所谓的梦境,我依然身处断墟崖的牢房之中,而且我也真真实实地杀了人,杀了陆邕衡。  “唐九凰,你可知你犯下了何等大错?”  我点头:“九凰知道。”  天帝的背影立在灯火的暗处,我隐约看见他无可奈何的脸色:“那你可还有什么辩解的?”  我向天帝身旁望去,看见了满脸暴戾的陆幽,他咬牙切齿地望着我,怒睁的双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杀心。  我低下了头:“九凰没有什么要辩解的。”  “当真没有?”  “回天帝,没有。”  “好,那我问你,祝棋方才在大殿上承认,龙王一家皆为她所杀。但她说那是受你指使,你可承认?”  “九凰对此并不知情。”  “来人,将祝棋提供的证据拿上来。”  不多时,便有侍卫将数张信纸拿了上来。天帝接了信纸,拿到我面前,道:“你看,这些是否是你的手迹?”  我抬了头,细细看去,一阵冷汗袭上后背。  怎么会,这些手迹竟与我的如出一辙,祝棋是如何知道我的手迹的?  “回天帝,这些......”  “你不必说了。”天帝将那堆信纸重重扔在了地上:“我早已叫人拿去比对了,这些的确是你所写,你不必再抵赖了。”  我的心沉了一分:“回天帝,虽然这纸上的字与九凰的并无差别,但九凰以性命担保,这些绝对不是九凰写的。”  “住口!”一旁的陆幽终于沉不住了,几乎是狂吼出来:“你有什么资格以你性命担保?莫要以为你有你师父撑腰,你便可以肆意妄为!你杀了我的衡儿,我一定要以你的命来偿还!”  可以看出来,他的确是已狠我入骨,要不是有天帝在一旁,他估计早就冲进牢房来将我碎尸万段了。  “陆幽,勿要冲动。”天帝不痛不痒地劝了声,随即转过头来,叹了口气,道:“唐九凰,你这些都是一口之词,全无证据,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我若不处罚你,又该如何服众?”  “九凰甘愿受罚。”  “我衡儿的命你赔得起吗?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陆幽忽而拔起身侧的剑,举剑向我狠狠劈来,剑锋劈在铁栏上,扬起丝丝星火。  陆幽狂吼了一声,便生生一拳砸在了铁栏上,再抬头时,满脸已是覆满了泪水。现在看去,叱咤一生的陆幽,也不过是个苍老的父亲,皱纹连连,颓丧至极。  我从未见过怀有如此恨意的眼神,一时心下难受到了极点。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声音低到自己都快听不见。  “陆幽,出去。”天帝低声喝道。  “天帝,此贱人杀了我衡儿,我不杀他,心里似被油煎一样难捱。我有什么颜面去面对死去的衡儿,去面对陆家的列祖列宗啊!”  “此事我定会秉公处理,也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望天帝念我死不瞑目的衡儿,让这心肠恶毒之人受到该有的惩罚,陆幽,在此叩请天帝!”  陆幽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洒下一方沉重的阴影。  我呆呆地看着,忽然很想对所有人说一句,我真的没有想过害死陆邕衡,从来都没有。  但我又能怎样呢?陆邕衡胸前插着的流凰剑,的的确确是从我手里送出去的。再清晰不过的证据,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的。  “你先下去吧。此事我自有分寸。”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听见陆幽喑哑的声音:“望天帝不要忘了所说的话。”  我不愿再去看陆幽的眼神,索性低了头,待陆幽的脚步声出了牢房,我才缓缓抬起头:“谢天帝。”  若不是天帝支走了陆幽,我丝毫不怀疑陆幽会气急攻心,将我斩于乱刀之下。  “嗯。”天帝叹气道,转身道:“你们先下去吧。”  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我和天帝。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但我却保不了你。”  天帝的话直白得让我一惊,我沉默了半晌,方才艰难地说道:“谢天帝相信我,自始至终,九凰就没想过害陆公子。但陆公子的确是死于九凰剑下,所以,九凰甘愿受罚。”  “你的性子,和你师父很像。可惜,我不能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就放你一马。这些道理,想必我不说你也懂。”  这些道理,我自然是懂得,而且深谙其理。祝氏一族刚刚被灭,天族本就身处乱世之秋,如若此时再出了什么乱子,引得陆氏与天族生出嫌隙,那天族便真的乱了。  不得不说,祝棋当真选了个好时间。如此一来,我倒是真的无路可退了。  “天帝,他们要如何罚九凰,那便任他们罚吧,只求天帝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我知晓这次我难以脱身了,无论死或生,无论何种惩罚,我都认了。只求天帝能尽早处罚我,勿要等到师父出关。”  “你还怕你师父来劫了你?事关重大,我相信他不会如此莽撞。”  “不,九凰只是不忍心。师父养育了我几百年,我却没听他的话,反而处处为他带来麻烦。是九凰不孝。”  此话不假,我不仅不孝,还没脑子,没有判断力,总而言之,我就是这世上最不该被怜悯的傻子。  “我答应你,但此事再怎样也需压下几天。你先在这里待着,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余下的事,看天意吧。”  “谢天帝。九凰还有一事相问。”  “说。”  我几乎咬破了嘴唇,才道:“末生他现在,还好吗?”  天帝愣住了,似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事,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方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他现在没事。”  我低下了头,够了够了,我想要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是你,救了他。”天帝又道。  我摇摇头,我不清楚是不是我救了末生,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真正救了末生的,应该是阿恬。  或许,是阿恬背后的那个黑衣老者。  “罢了,许多事你也不明白,今日就到这里。”  天帝立了一会儿,似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却迟迟未开口,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叫上门外的侍卫,走了。  我蹲在角落里,听见铁栏关上的沉重锁链声,转过了头。眼前晃动的红烛,一点一点,似要钻进眼里,热得我双目发烫,不自觉流了泪。  朦胧中我看见了好多人,有死去的陆邕衡,重伤的末生,歇斯底里的祝棋,还有闭关的师父,他们皆是神色冷漠地从我面前过去,任凭我如何呼喊,都不肯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我不住地喊,不住地追,终究是昏睡了过去,再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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