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晁盖那夜吐血晕厥,林冲一夜不离,次日未等天明,林冲寻了马车垫了厚褥,扶晁盖安卧,传令拔寨而走。这一路,晁盖水米不进,唤之不醒,脸色渐暗,林冲心急如焚,只恨不能奋飞,无奈马车不比战马,道又崎岖纵横,半分快不得,星夜赶路,也四五日才至梁山。    宋江、吴用等早闻报下山接应,宋江见晁盖双目紧闭、无知无觉,顷刻泪如雨下,如丧考妣,一路哭送晁盖至内堂,众人围了安道全在内,安道全净了手,将箭头剜出,金疮果血出不止,甚是骇人,安道全使石灰厚傅裹之,以龙骨散二钱,以温酒调下,与晁盖灌了半碗,少时,血已止住。安道全又为晁盖切脉问诊,须臾脸色大变,嗟叹不已。    宋江拉了安道全一旁,问道,晁大哥可有性命之虞。安道全实说道,毒陷心脑,肝腹虚哀,已无药可治,只好延捱日子,不可痊愈了。宋江取过箭头看时,箭头已使清水洗去血污,箭翼上端端正正刻了个史字,宋江将箭头收好,转身又伏于晁盖床前啼哭,闻者无不悲痛,众将心知晁盖不得复命还阳,一同泫然泣下。    林冲扯了安道全出了小屋,要问备细,急道,哥哥当真无有救了,安道全道,天王之疾在毒不在伤,倘中箭时将箭头取出,放尽污血,或有一线生机,如今毒侵三阳,此病难医,脉气将绝,已是晚矣。林冲闻言,脸色遽然惨白,几要坐地,安道全扶林冲坐了,搭脉思忖片刻道,弱脉之象,极软沉细,教头疲心竭虑,因劳致昏,需好生休养才是。林冲茫然若失,良久,扶墙而出,身后一干人痛哭抹泪,林冲听如无声。    穆弘一侧冷眼看的端详,见林冲七颠八倒,唯恐折了晁盖,又搭上一个,略听了安道全几句,知无大事,上前几步架了林冲臂膀道,连日整军少睡,我送兄长回寨休息,晁大哥这里几拨头领轮番守着,不要忧虑,顾及自家身体要紧。林冲见是穆弘,连连摇头,却是万箭攒心,如鲠在喉,一字也说不得。     西寨中各军马俱已还营,刀枪入库,马匹归厩,又有几个浑家思念丈夫,不免抱头痛哭,林冲身边亲兵也有几个归家的,扈三娘拦了一个问道,林大哥如何不见人,亲兵将晁盖脸颊中毒箭,林冲引军归山,众头领守候在侧,一一表明。    扈三娘骇惊,将这一番话说与怀袖,怀袖道,天命难知,可惜晁天王这等英雄,遭小人毒手。又道,逢此恶战,林大哥得回,已是侥幸,我去烧了热汤,备好饭菜,为林大哥接风洗尘。两人从晌午直等到申时,几次热水翻热作冷,怀袖复又热去,正撞见穆弘扶了林冲进来,见他形容清减,神色憔悴,衣衫上斑斑血迹。    扈三娘箭步上前,心胆惊落道,林大哥受伤了,穆弘道,想是染了晁大哥血迹,扈三娘气道,好端端一个人,下山一遭,也止月余,便至这样,口里虽如此说,实恨不曾随他下山,图个照料,好些自责之意在里面,不觉两泪交流。两人说话间,林冲仍一心悬在晁盖身上,失魂落魄一般,不暇致详,辨不清人。    两人搀扶林冲坐定,穆弘对三娘道,嫂嫂不要揪心,方才安道全已为大哥诊治过了,只是过劳气虚,无有大疾,这几日林大哥昼夜操劳,督军回寨,不曾合眼,我几次欲替他,他只推却不肯,又兼晁天王沉疴,林大哥与天王把臂之英,金兰之友,因此悲痛失神,将养几日,定可复原。    扈三娘道,所幸温补药品齐备,殷勤照料,这个在我。穆弘忖了一忖,又道,我见林大哥侘傺失志,恐有心病,嫂嫂可要多开导,山寨中未准还有几桩大事系在林大哥身上,牵一发则动全局,哥哥犹如柱石之于大厦,万望保重,大哥有事,可遣人来寻我。扈三娘感荷厚意。    那边怀袖早捧了热茶上来,林冲接过大口喝下,腹中气息暖暖,渐渐神安,猛可抬头,扈三娘泪盈盈立在身旁,林冲倚着桌子挣扎站起身来,失惊道,三娘如何在这里。三娘嗔怪道,大哥敢是昏了,发此梦中呓语,此即是家,只愿执奉箕帚,岂敢相弃。    林冲听出个中别有深意,亦痴痴望着三娘,目光相交,难分难解。此次下山,不比往日,林冲常常心生惧悸,并非贪生怕死,只惦着三娘,恐缺衣少食,路障难行,更忧她无甚城府,被小人摆布,每念此浩叹不已。况在曾头市又死里逃生,事后思之,那日分离险成诀别,愈发生了惜枝怜叶之意。便是自家劝三娘趁乱出走,实是心中隐隐只盼再有相聚之时,如今见了三娘,如梦如幻,虽有两分怨三娘不依计行事,余下八分却尽是欢喜了。    正是  古水无波本深沉  新怀情悃反招闷  从来世道知音少  何须羞面掩天真    怀袖见此光景,忍不住发笑,道,这又奇了,真是作怪。那两个被一语惊醒,一齐看向怀袖,好不羞羞臊臊,扈三娘道,姐姐又说这夹七夹八的话,让我两个猜谜语。怀袖道,大哥先出的谜面,妹妹如何反来怪我。林冲不解道,我何曾说了谜题。    怀袖笑道,适才西寨兵士,无论老幼,军职高低,见了亲人,或父母或妻儿,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无不抱头痛哭,畅叙思念之情,佛祖见了垂泪长吁。偏偏你两个只些语片字,不咸不淡,不痛不痒,让人琢磨不透,林大哥也不问这些时日妹子怎生捱过,可曾病了瘦了,生生将人往外赶,可不是打哑谜,三娘妹子亦是一般支支吾吾,敢是面薄,有些私话说不出口。    怀袖将两人尴尬看在肚里,又笑道,便是前儿个有甚拗彆搅炒,气也该消了罢,听闻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纵有些口面,切莫放在心上,也能得齐白相携。扈三娘含羞带怒道,姐姐恁的口强,红娘也不及你万一。怀袖笑道,眼前就有一对,尚未说合过了,何敢出去招揽生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玩笑,亲密无间。林冲心中藏些纳闷,一时神倦体乏,只道,我去沐浴澡濯,站起身时,头沉发昏,又怕那两个不安,强忍了打起精神。怀袖径去收拾了衣衫,交与三娘道,换洗衣服在此,劳妹妹且与大哥送去。    扈三娘接过,心下踌躇,暗道,平日自有军士服侍,这怎生是好,推故不去,定留些疑影,怀袖姐姐纯善本分,与我知己,当肝脑相报,通心达意,只这一件事,她毕竟不知其中缘由,与她说明,未免不带出些忧虑。    遂一身立在门前,盘桓一刻,进退无措,正当两难,骤不及防怀袖背后轻推了一推,力气恰到好处,扈三娘不至跌到,醒过神来,人已在屋内。怀袖不知就里,一心促成两个,便暗动了手段。扈三娘叫声苦,不知高低,两点红直从耳根背后透到满脸。    屋中湿热,隐隐闻见药香,扈三娘轻声唤林冲,如石沉大海,又唤一声,不见声息。暗道,方才穆弘说他虚脱,莫不是晕了,心下虽有游移,手早推开内门。内屋中热气升腾,如坠云雾,影影绰绰,走进细看,但见鬓发如漆,青丝瀑垂,林冲斜据桶壁,沉沉睡去,额上豆汗连珠,眉关紧锁,已自累极。     扈三娘红了眼,心道,不知他又强撑了多久,十分难受,先自忍了八分,剩下两分别人不问他断不会开口,唯恐承难,便是问了,只道无碍,反哄别人宽心,长此以往,郁烦积滞,伤肝恶脾,心力耗费,有道是外伤好治,心病难医。扈三娘叹了口气,不由得心酸,更生出无限怜爱,心道,听人言,梳头正美睡相催,理尽霜丝梦恰回,头为诸阳所会,百脉相通,发为血之余、肾之华,我与他栉发,得些舒爽不也是好些。    便搬了兀子坐于林冲身后,取了木梳,轻轻撩起几缕,慢慢梳顺,使棉帛一一擦拭,待得七八成干,又替他绾了发髻。不想这一梳,竟勾起那日与林冲成婚,怀袖为自家梳头时唱的贺谣,一梳梳到头,郎君拜将又封侯,二梳梳到头,举案齐眉两情稠,三梳梳到头,开枝散叶乐无忧,点点滴滴,如在目前,转着忆他恋他的苦楚,情浓不能自已,吞声饮泣,不敢放声。    少间,扈三娘拭泪回魂,屋中水气渐散,暗道不好,若此冷水浸身,寒热交攻,虚火上延,岂不是个痨瘵之症。急要将他唤醒,却又念林冲是矜重之人,终不然高声莽撞,坏了礼法,不如退至门外,以吃饭为由,得个两便。    林冲睡的惝恍迷离,忽听门外扈三娘高喊,一发惊醒,赶忙应了。初时觉有些许不妥,只因周身酸痛入骨,不假细量。怀袖热了饭菜,皆是林冲素日合口的,林冲骨节烦疼,口中无味,不欲饮食,又不忍拂了怀袖一片盛情,略吃了几口,着实难耐,只好告假将息。    林冲回房,顷刻恹恹睡去,须臾竟发起热来,任扈三娘耳边呼唤,兀自不醒。扈三娘大惊,急走奔出,喊怀袖来瞧,怀袖将手来探,自额上至胸腹间滚烫如灼。与林冲诊脉,道,寸口脉阴阳俱紧,阳中于邪,必发热,全身疼痛。     扈三娘道,我去寻安道全来。怀袖道,众头领与安道全此刻必在晁盖左右,不宜惊动,妹妹若不疑我,我与大哥开个方子。扈三娘问道,姐姐何时习得此道。怀袖道,家父原是医士,自小耳濡目染,略识得几味药,林大哥乃伤寒之症,血弱气亏,与正气相搏,结于胁下,将汗发出,即能痊可。  怀袖取了柴胡、黄岑、人参、甘草、半夏等几味药,使提梁瓷锅来煎,扈三娘没做过此项活计,立在一旁拙手笨脚,竟不如怀袖一人做的轻便。怀袖笑道,此间我一人便可,妹妹不如去房中照顾。扈三娘道,且允我学个皮毛,日后不至裹乱。怀袖道,煎药之法,大有玄妙,药之效不效,全在乎此,凡煮汤,欲微火,令小沸,药味出,用纱滤去渣,取清汁服之,乃是基本。扈三娘件件记下,怀袖又与讲了些取水、火候学问,按下不提。    扈三娘扶起林冲,怀袖将药一口一口喂下,不多时,林冲手心出汗,两个大喜,过了一个时辰,林冲汗如雨下,脖颈涔涔,衣衫浸透,直至当日夜中,林冲徐徐睁眼,坐起,只说口渴要讨茶吃,怀袖深望了他一眼,悬悬在念,这刻少觉宽解,转身与林冲端茶。    扈三娘却是个直脾性,守了这一日,坐立不安,犹如走马灯一般,来回踱步,顷刻几个盘旋,心中又爱又怨,又愁又怕,更添出几分委屈,泪珠在眼眶里打晃,只是在怀袖跟前,逞些强出来,见林冲醒来,一颗心早飞过去,便任情驱使,抱住林冲肩膀大恸。林冲轻推一下,扈三娘抱得愈紧,林冲索性不管,怀袖奉茶进来,见两人这般,知有话说,心中到底泛了些情儿,怅怅而去。    林冲抚了扈三娘后背,大有宽慰之意,扈三娘按定了性子,才说的几句囫囵话。林冲笑道,我原无事,你这一哭,别个反倒以为我生了甚大病。扈三娘嗔道,又来胡诌,起身端了热茶与林冲,林冲连喝了两杯,扈三娘问道,身上可舒坦些了,林冲略动了动腰,答道,比晡时大好了。扈三娘道,既如此,你自歇了,我向姐姐问明日药方去。    林冲笑道,就无话与我说么,躺了一天,此时也无睡意了,正有话来问你。扈三娘搬了褥子垫到林冲腰后,扶他半倚着,自家坐在床边。林冲问道,如何不下山去,恁般好时机,错过岂不可惜。前日之约,不知何时能践了。    扈三娘道,你怎知我不曾下山去,父母棺柩厝顿停当,已奠过了。林冲惊愕,扈三娘将一路所见所闻与林冲一一告罄。言罢,俯首而思,业已星收人静,两人缄默对坐,林冲看去,缠绵之态,桃花红透,如初蕊含露,意不能消。    良久,扈三娘低低道,我有一语,匿于心中多时,今说与君知。    年灾月厄,无以为家,你我逢于沙场,识于鸳帷,妾虽顽劣,蒙君不弃,又一力庇护,百凡体恤,虽不得结发,胜夫妻情义何多。今我一人苟活,不敢仰扳,有辱俯就,唯愿常伴君侧,终奉箕箒。不奢朝连暮以同欢,一饭饱,寒衣暖,几载雍雍,亦无憾矣。    林冲泪如泉涌,半晌方道,良辰易逝,造物天妒,经年妄祸,始信恩爱夫妻不白头,时移事往,尘世情愫,不敢轻诺而寡言,再染分毫,唯恐重蹈覆辙。彼时得贤相契,不嫌微贱,永结葭莩,致再生而续断弦,使孤室而携缱绻,承卿垂爱,实如寒谷逢春,愿上悯此缘艰,怜其情至,赐百年之约,生死不负。    扈三娘闻言又惊又喜,紧紧握了林冲手,权把两颗赤诚之心,相与为泪下。林冲又道,我还有一言,妹子务必答应。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我若早亡,中道相离,卿为少艾,禄日且长,愿择德才兼备者为婿,莫以情笃自居,我本时乖运舛之人,如此不致连累,便是九泉之下,可瞑目矣。    扈三娘心如刀割,惨然大恸,却是未言生先言死,终无所虑,恩深难舍,竟至如此。两人汍澜涕泣,不知多久,扈三娘恍然觉悟道,今日是你我定情之日,何故生生死死的,说这些不吉利话。    林冲道,话虽不中听,却是我肺腑之言,妹子莫当笑谈。又道,那日和离书还与我罢。扈三娘转悲为喜,笑道,那书我已好生收了,我看可当传家之宝。林冲讥道,既已和离,如何同处一室,同坐一床,人伦纲常,妹子如何全然不顾。扈三娘笑道,混沌之初,天为媒,地为妁,若秉人伦,何有你我。    林冲笑道,好个天为媒,地为妁,那日不曾全礼,今日补上,遂下床与扈三娘重新见礼,跪天敬地,行夫妻对拜,无亲贺,无友祝,唯星月相照,微光鉴礼,林冲道,目下无酒,以茶相代,暗牵三娘衣袖至桌前,斟满两杯,一饮而尽。后又各剪一绺头发绾结缠绕,以红绳系之,一寸同心缕,两意正相孚。扈三娘笑道,新人皆许来世,我与你只期今生,林冲解她之意,点头泣涕。    此时屋外,月中之象,团圆无缺,正映一对璧人,再遇佳期。    正是    月老终许胶投漆  韩凭不甘鸳鸯啼  新人重续旧人礼  连理同栽各相宜  红烛犹残嫌夜短  鸡鸣晚唱压声低  休言人间难白首  玉心何时曾相离    银烛高烧,林冲挽三娘入怀,久不得闺房之乐,极是沉浸。忽想那日阵前相对,扈三娘何等英姿飒爽,只是终日习武,不知手上有无胼胝,顿时顽心大起。于袖中暗握其细腕,指尖轻抚,俱是滑腻绵柔,胸中不觉怦怦作跳。    扈三娘倚在林冲肩窝,听之胸口,动如舂药,哂道,此非刀山剑树之地,心如鼓擂,却是何故,莫非将军惧我一女子,或是嫌妾形容丑陋,貌如恶鬼。林冲知她嘲弄,反以手探其怀道,卿亦如此,问我何来。摸到腰间软肉,三娘娇颤不已,酥若无骨。    两人时笑时嗔。林冲见其低垂纤颈,粉汗浮香,芳馨透鼻,移首嗅其衣衫,戏道,古人闻香识女,那日阵前走马匆匆,不及仔细,若闻此香,相让三招又何妨。    扈三娘羞而不答,却是想入非夷,半解林冲汗衫,俯身细闻,果如怀袖所言,有沉香之气,清韵甘甜,悠然醇厚。笑道,君子怀馥,何故掩瘗,若阵上识之,旋即下马为君执蹬,免于被擒,可不好么。    林冲笑道,这沉香原在身,何时闻不可,只这衣衫之芬芳,水洗则去无踪,今日若不饱尝,明日思之,香消四散,无异炙冰使燥,何不与便。    正值春去夏至,扈三娘只着抹胸外罩襦衣,素手轻解递与林冲,袅袅娜娜,摇人魂魄。林冲嗅之道,此熏香不俗,花气醉人,比之沉香,更觉宜人。    三娘道,此谓花蒸香,茉莉、素馨、栀子花、柚花皆是常见,取应季花朵与香片密封同蒸,顷刻繁蕊竞放,香氛蓬勃,若使嫩蕊研磨,与香片同置坛中,用时取出隔火爇之,寒冬亦得百花浓郁。    又道,花香争颜斗媚,终是香中小人,沉香檀香,内敛贵重,方是香中君子,若无沉香在傍,花香便如凡桃俗李,胁肩谄笑,流于平庸。林冲双目闪闪,忍不住拥香抱软,俯身在扈三娘耳畔道,沉香客居孤室,实盼花气沁之久矣,便与她来解衣。    一个软款温柔,一个花娇蕊怯,正是交颈鸳鸯入罗帷,成双蝴蝶舞蹁跹,两情欢畅,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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