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过了三日,曾头市见梁山安营扎寨,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寨门严闭,曾涂道,梁山围困,兵勇人心惶惶,久必生哗变,生死只在今晚了。当日黄昏时分,曾涂将兵士分为三股,分派已定,另选三匹良马,摘了銮铃,除去重甲,交于曾索,兄弟分别,唯有穷途之哭,无不堕泪。    已近半夜,星斗稀疏,曾头市忽的大开三处寨门,喊声震天,火把四起,亮如白昼,早有校官连次来报宋江,吴用笑道,正中下怀,传令下去放起号炮,秦明等远见号炮直上半空,厮杀令至,皆点兵而起迎敌。    曾涂正待出阵,耳边闻得号炮想,暗道已中奸计,本怀必死之心,此时更无他想,抖擞精神,横枪而对,宋江在马上笑道,小将军别来无恙。曾涂正无好气,执鞭一指,道,宋江匹夫,枉你满口江湖道义,却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宋江道,两军阵前,只论胜负,自古成王败寇,何来卑鄙一说。曾涂冷笑道,我父与你义和,降书上并无一言不敬,你撕书毁约,是何道理。宋江道,杀我兄长之仇,岂能善罢甘休,你有降书,我亦可不受,正当其理。    曾涂骂道,废话少说,枪上来见。宋江阵中徐宁纵马奔过来,一枪斜刺,曾涂勉强抵过,暗道这贼气力不弱,也觉手筋振动。两人斗了三四十回,徐宁气定神闲,毫不慌乱,曾涂心中担忧父亲,已是心头无主,智乱神错,渐渐气力不加,徐宁横枪一荡,曾涂躲闪不迭,正中头盔,曾涂不敢再战,披头散发,夺路要走,花荣早搭弓罩他全身,见曾涂发狂,一箭射出穿了后心,可怜曾涂顷刻命归黄泉,这也是他生平作恶,招来一场现世报。    曾涂领的三千余兵勇,本惧怕梁山,无心恋战,今见主将已死,丢开武器,伏地求饶,宋江冷哼一声,尽剥其甲兵辎重,又使人将兵勇尽数反剪,连连串串牵了,压至城外两里处,无论壮幼,一律斩首,霎时血流成河,积尸如栋。    曾索、曾魁护送曾弄出城,正撞见秦明,曾索道,左右也无生路,索性拼个死战,使个眼色,一心要曾魁保了曾弄,自家赶马来战秦明,身后兵勇许多感曾弄宽仁,也抵命一战,西寨门外陷坑颇多,梁山军马虽盛,也折了不少在里,竟将将敌住,一时军马乱窜,曾魁与曾弄两匹快马投小路去。    曾索一柄三股托天叉使得刚猛,与秦明是狮虎相争,斗了二十回合,秦明力大,压的曾索不能施展,曾索慌乱,招架不住,被秦明一棒打在腰上,落马而亡,曾家兵勇见曾弄已去,曾索身亡,料定一死,三千人拼命抵御,秦明大怒,亦领了梁山一众奋勇厮杀,两军鏖战,直至天明,曾家兵勇或死或伤,无一个全人,秦明为振奋军威,令手下虐杀伤者,在城外筑起京观。    曾弄与曾魁不顾途路崎岖,负命而逃,常恐后面有人追赶,行至十余里开外,不见阻拦,正在欣喜,忽然人声海沸,百余弓箭手将两人团团围住,任二人左突右冲,无路可出,皆被弓箭逼回,曾弄大喊一声,吾命休矣,遂拔箭自刎,曾魁见父亲不愿死于敌箭之下,义气上涌,也自戕而亡。     且说曾家西寨史文恭领了人马出城,暗道,前次阵前,师弟有救我之意,承情苟活,今夜眼见一场厮杀,火不浸水,怎好周全,如我拼的一身武艺,杀开血路,尚有指望,只是不愿师弟作难,前思后想,没个结果,又听城外呐喊震天,不能耽搁,忙披挂上马。    林冲坐于马上,远看曾家寨门大开,史文恭一身黑甲,手提方天画戟,身后兵士个个垂头,如丧家之犬,唯有史文恭一马在前,气度不凡。史文恭道,与师弟对阵,实不情愿。林冲心中暗喜,却道,无需多言,与师兄较量,正求之不得,这话一语双关,又是说与身后王英一干人听的。    史文恭闻言有些诧异,不及细想,林冲已拍马赶到,两马盘旋,八蹄卷舞,一个□□如凤尾穿云,一个戟扎如凰翎摘彩,两人身后众将擂起鼓来,要看胜负。战到十余合,林冲直逼住方天画戟道,师兄听我一言,速往南边大路而去,不要回头,小弟自有见教。    史文恭心中一惊,卖了个破绽,拨马便走,径往大路而去,林冲一马在后急追,穆弘见两人撇了众人,恐林冲有失,与林冲几个亲兵一道打马追赶。曾家兵勇以为史文恭不战而逃,皆伏首乞降,王英得了宋江吩咐,只要争功,哪里肯受,吵嚷着要砍几个人头。    林冲副官拦下道,林头领有令,无论男女僧道,降者不杀,只索尽数绑手送与宋头领发落,王英大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老爷,不高兴时连你一起砍了,便执鞭要抽打,林冲副官怒目而视。阮氏兄弟上前道,杀这几个无甲之兵也无甚威风,城中定有不从者,杀来才痛快。王英暗想,曾头市富甲一方,金银丝帛无数,也必有娇妻美妾,我何不先占了享用一番,也掠些私银落在手里,不比这刀头舔血快活,冷哼一声去讫。    林冲跟马只稳稳随在史文恭五丈之地,不远不近,这大路上几处都有弓箭手埋伏,单为林冲在史文恭身后,不敢轻易放箭,伤了自家头领,因此史文恭未遇到甚阻拦,两人马快,不逾时已离曾头市二十余里。    林冲见离了伏兵,大喊师兄且住,史文恭听见,勒马停在原地,林冲赶上前去,从怀中拿了牛皮纸包裹阵图出来,交与史文恭道,阵图在此,师兄自看,逃命去吧。史文恭接过,声泪俱下,道,师弟放我出走,岂不叫宋江见疑,如何向军中交代。林冲从史文恭囊中取出一箭,道,使这箭扎我左臂,只当你暗箭射我,趁我中箭落马难以坚持,你逃亡别处。    史文恭骇惊道,万万不行,怎能累你替我生受,林冲道,昔日学艺,师兄为我担承何多,无以为报,况我自家心中有数,这箭必不扎到要害,略受些皮肉之苦而已,师兄不要为此担忧。史文恭不愿连累林冲,死不吐口,只道大丈夫不惧死,师弟执意如此,要自绑了去见宋江。    林冲心急如焚,见史文恭固执不通,又恐身后追兵赶至,只得用枪尾刺向马身,战马吃疼,四蹄如飞夺路就走,如流星追月,史文恭频频回头来看,林冲再无一言。    林冲借着月光看箭上,与晁盖所中之箭皆刻了史字,默想一回,虽立下军令状,有此箭未准可以应付过了,将那箭便要往臂上去扎,转念一想道,不可不可,史师兄箭法超群,虽百步也可穿叶,岂有射偏之理,倘他说史文恭阵上留情,疑我暗通消息,也是死罪,念此又发了一身冷汗。    正在踌躇之间,林冲隐隐听得马蹄声响,暗道追兵不远,不能拖延,握住箭身,如有千斤,竟自手抖,思及三娘,万念成灰,又愧又怕,一颗心像水桶也似,七上八下,又想此刻与那日山神庙前一般,竟无有退路,脸上早有两行清泪流下,却听得人马近了,咬牙攥了箭向左肩峰下扎去,立刻鲜血喷流,林冲闷哼一声,眼前一黑,摔下马去。    这正是,    城外京观筑少年  白骨空烧化尘烟  劝君莫饮咸阳酒  十万颈血酿新泉  义释手足围阵里  愧对山荆盟誓前  可怜世上万般苦  抛去鸳被弃良缘    扈三娘在帐中等的不耐烦,心中发起焦来,几次叫来亲兵询问,亲兵道,有回马来报,说曾家几兄弟皆被斩于马下,兵勇不战而降,梁山军马已入城了,扈三娘又问,林大哥此刻何在,亲兵回道,说未见人,或是已入城了,曾头市地面方圆几十里,道路复杂,一时找不见也是有的。扈三娘道,今日不知何故,心绪不宁,平昔他上阵,从未这般心悸,既然曾头市已破,我要去城里寻他。亲兵道,还是不去的好,每有城破,兵勇烧杀抢掠,百姓四散逃亡,乱做一团,避之不及,夫人若有差池,头领面前当领死罪。    扈三娘见他为难,放他出去,在帐中又等了半个时辰,闷坐不过,实在不安,眼盻盻望着帐门,焦躁难忍,又唤亲兵进来,将方才话语问述一遍,亲兵笑道,夫人原已问过,如何忘了,若此几次三番,扈三娘愈发心急,本不愿使亲兵违令,一发越性,竟是顾不得了。扈三娘道,林大哥若罚你,我自有话说。亲兵知三娘脾气,头领犹让五分,更不敢违拗,两人骑马,赶城里去。    路上恶风阵阵,耳边似有山魑木魅嚎叫,三娘全然不理,一心只要早些入城,南边虽免于兵革,无屠戮之祸,亦是房屋破败,家家屋门大开,偶入一户人家,看门庭也是殷实,进得屋内,倒箱倒箧,横七竖八,衣物乱撒,显是主人家携了细软逃了,扈三娘暗道,这样光景,与我家何异,眼见富贵如舟入湍江,无风时犹自小心,但有兵祸天灾,便如巨浪掀天括地,毁苗杀稼,再不能救,房屋金银多如牛毛,也似以石投海,转眼间冰消瓦解,倒不比生时受用,我今明了这个道理,与林大哥相知相惜一场,更要爱他敬他才是,念及此,因平日有些小性儿,蓦然伤感一回,愀然落泪。亲兵是个知趣的,在一旁守着,也不催她。    良久,扈三娘叹口气道,且去别处看看。两人还未出院门,猛可听远处传来女子哀哀痛哭,夹着男子淫语谑笑,这人踹开间壁宅院大门,高声猛嗓,往屋里去,亲兵赶在扈三娘身前,抽刀出鞘,扈三娘低声道,莫要惊动,权且忍耐,听他做甚勾当。    两人委身在墙上,听得这一男子浪笑道,小娘子不要烦恼,这云雨之乐,别有滋味,你那男人,骨瘦如柴,料是精力不济,但你顺从了我,少不得上山做个压寨夫人,若你不愿,服侍我一回,使我尽兴泄火,赏你一包银子,你与你男人自去过活,岂不是天赐的美事,说罢便要强抱求欢。那女子啼哭不止,抵死不从,大喊杀人。那男子道,喊破喉咙,看哪个敢来管你,与你好说几句,不要惹得老爷不自在,在此处莫说奸了你,杀了你丈夫也如踩死蝼蚁一般。那女子哭声渐小,这男子又道,这才像话,又听衣带撕扯声响不绝。    扈三娘隔墙听得分明,这男人不是王矮虎是谁,见他欺辱良家,怒从心中起,哪里能忍,越墙而过,一脚踹的王矮虎滚了三滚,将衣服与那女子盖上。王英正欲捧着女子淫媾,一心都在淫性上,听这暴喝吃了一惊,腰上早结实挨了一脚,只当是有曾家兵勇杀来,吓得战兢兢,却是扈三娘这一踹用了十成力,王英五脏六腑都似移位,提了裤子颤颤巍巍,搭了桌子方勉强站起。    扈三娘杏眼圆睁,骂道你这淫贼,□□民妇,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王英定睛一看,幸喜不是曾家兵勇,心中不觉硬了三分,脸上并无半分愧色,讪皮讪脸道,你不在营中服侍林冲,来讨老爷的晦气,我与这小娘子情投意合,男欢女爱,要寻一宵恩爱快活,莫说你,宋大哥也不管得。    那女子泪痕满面,哪里是肯依的,见扈三娘仗义执言也道有救,大喊,实是不愿,若要强逼,只有一死。扈三娘冷笑道,你还有何话说。王英道,这曾头市民众,左右都是个死,老爷给她一条活命,已是开恩,又想起不能勾三娘之恨,道今我偏要奸了她,便又要来撕女子衣服。    王英凌逼辱极,扈三娘大怒,已是忍无可忍,抽刀便砍,王英坐地,闪身匆忙躲过,也拔刀而起,亲兵知王英发狠,赶来相助,扈三娘见状却道,你且退后,不要与他难堪,自家掣了宝刀抢近身去,一股忿气在胸,涌在刀势而出。    那王英本武义平平,又专向女色上要紧,平日许多不检点,只因宋江打偏手,一场锦被替他盖了,众头领三分看在宋江面上,多不与他计较,也有些巴结的,哄他武义高强,更涨些气焰,自认手段不凡,也不勤练打熬,愈发短了力气。扈三娘却因林冲点拨,颇有长进,比之在扈家庄强了百倍。两个仅数个回合,王英招架不住,扈三娘将刀横在王英脖颈,叫亲兵过来绑了吊在门房上。    王英被捆的粽子一般,周身勒出血印,破口乱骂道,你这贱妇,来日我到宋大哥面前,要你死罪,扈三娘怒目切齿,将林冲被暗算一事的火一齐发将出来,用马鞭抽的王英皮开肉绽,头破血淋,王英喊叫连天,一声泼妇,一声贱妇,骂个路绝人稀。扈三娘疾声厉色道,这个地步,便是畜生也有退悔之心,你仍执迷不悟,可不是讨死吃么,我就与你道个明白,林大哥回寨路上被绊马绳放倒,摔了臂膀,是你这畜生做的不是。    王英惊道,他自己坠马,与我何干。扈三娘又是一顿猛鞭,道,还敢狡赖,那绊马索上分明是你营中印记,我自是查的一清二楚,你还有何话说。王英一身肥肉,十分不禁打,又见扈三娘句句实的,如丧家之犬,将来龙去脉一通招认,如何起的贼心,何时做的手脚,一丝不敢再瞒,又求爷爷告奶奶,央三娘饶了这回,再也不敢胡为。    三娘原为王英有些骨气,尚要费些些功夫,不想竟这般没经受,无半点男儿血气,眼里更加轻了,冷笑道,打你还怕污了手,我也不杀你,你就在这房梁上吊着,倘有人救,是你造化。又扶起那女子,问及丈夫何处,女子道,兵荒马乱,阖家逃亡,能保性命,已承天恩,因城门守兵只进不出,庄中老小没处遮掩,只好躲在土地庙中,望得些庇佑,我与丈夫亦逃避在此,不想被歹人掳了去,若能放我回去,与丈夫死在一处,也是心甘。    扈三娘闻说,与亲兵一道送女子往土地庙中去,夫妻团聚,忍不住伤悲,泪珠乱落,两人一挣跪地,向扈三娘磕头不迭。扈三娘也觉悲咽,暗道,两军交战,战死有数,百姓因兵祸而死,不计其数,纵有苟活,家事零落凋敝,流离颠沛,到外省行乞卖身度日,何如死一场,古人云罪不及孥,可见也是没把鼻的话。    扈三娘与亲兵在曾头市南寨巡了几道,除百姓奔逃外,不见梁山军马,疑惑道,莫不是我在曾头市耽搁一个时辰,他已经回营了,便又打马往外去,恰劈头撞见穆春领兵入城,扈三娘赶上前去问个仔细,穆春道,嫂子如何还在这里,林大哥中了史文恭一箭,伤的不轻,已送中军教安道全救治去了。    扈三娘头顶如炸惊雷,连打几个寒噤,顿口无言,面如槁木,亲兵在一旁相劝,好半天才有些颜色回转,扈三娘也不答话,连加两鞭,飞也似往中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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