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誉背光而立,身体周围有一圈发亮的光晕,半明半暗的脸庞看不清楚眉目,只听到温柔的嗓音如和煦的暖风,慢悠悠地飘了过来。他年方十七,青松般挺拔的身姿,已经淡去了少年如风拂柳般的纤弱,如梦如幻的银辉下,他缓缓除去了面具,在月华中含笑而立——岁月将少年的美貌加深,又雕刻成了更为隽永的轮廓,落花无声,由他的面前徐徐飘落,这是五年以来,他第二次在四喜面前,剥去了伪装。    修一抹了把脸上的汗,将碟子碗收进竹篮里,回头望了一眼:“那人怎么走了?”他叫了一声师妹,见四喜没有反应,走过来晃了晃圆胖的手,“师妹?小师妹!”  四喜一激灵,瞬间瞪起了眼睛:“说话便说话,那么大声做什么?”  她气鼓鼓地朝林子外面走,心里着实有些羞愧,刚才恍了神,一句话也没听清,便是四年多以前也不曾这样,都怪他那张脸,长得越发好了。  修一被呛得难受,只得提了竹篮,和翠儿一人一边跟在了后面。    不知那宁世子都跟姑娘说了些什么?翠儿暗想,看姑娘的样子,莫非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难道说,世子爷想以身相许?这可是个大新闻!  修一可委屈了,师傅在两个徒弟之间,明显更偏爱小师妹,平时总叫自己依着她,如今倒好,吃了人家的,反把人家得罪了,不知那秘料的配方,师妹还会不会教给他?  就这么想着想着,一行人走出了杏子林。    蜿蜒的山路上,小厮临砚也正在思考人生,自己的身契还在睿王府,想必世子爷,并没有将他送人的打算,若是日后,爷想让他回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姑娘的手艺,怕是再也不能想什么时候品尝、便什么时候品尝了。自古以来,忠仆不事二主,爷若能和姑娘在一起,也不用他如此伤脑筋了。可士农工商,商为末流,哪怕吉家出了位进士,四姑娘也是小官的妹子,登不得大雅之堂,这么一想,临砚的心便灰了五成。眼下还乱着,说不准谁成王败寇,若寿王登基,别说他了,就连他主子爷们,都可能身首异处,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心灰意冷之余,临砚又凭空添了几分悲怆,忍不住叹了口气。    宁誉瞧了他一眼,淡然问道:“怎么了?”  小厮拽着袖口,可怜巴巴地抹起了眼泪:“王爷和王妃,也不知道安全与否,世子爷才要议亲,便出了这样的事情,小的担心,怕主子们遭遇不测。”    “放心吧,你的身契我已经交给了李恒,从此以后,你便跟着四姑娘吧。”  临砚的眼泪越发多了:“爷说什么呢?爷心疼小的,小的焉有不知?可小的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就算是三魂七魄都散尽了,也要跟着世子爷。”  大晚上的,听到这些话,还真是有些瘆人。    宁誉瞧了他一眼,垂眸道:“也罢,你回去吧。”  就这样在耳边聒噪,反另他心烦意乱。  临砚知道不远处有人接应,只得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袖中还散发着温热和香气,曾几何时,当年的小女孩已经不知不觉长大了。今日里,她穿了件鹅黄色的裙衫,映照着火光,如娇艳的结香花,拥簇了春光,又黯淡了春光。她明亮爱笑的眼睛,藏起了慧黠与同情,换做是旁人,他定会恼羞成怒,可因为是她,他满心欢喜,还有股子甜蜜与酸楚。    自她八岁起,他便知道她长得好,可是那会子,他将她当做妹妹,并没有非分之想,他所盘算的,不过是她年岁还小,不该整天钻在厨房里,或抛头露面,受那些乡野鄙夫的议论。可是现在呢,想起她,他的整颗心竟然像平静的湖水,泛起了涟漪。    宁誉停下脚步,向四周望了望,骤起的禽鸟,在暗夜里鸣叫的格外凄厉,他的神智清醒了几分,这样的处境里,他居然有心思胡思乱想?宁誉啊宁誉,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加快了脚步,向林子外面走去,“知深林”碑石的后面,忽然窜过了一道黑影——与此同时,听风馆的禅房内,四喜已洗漱完毕,躺在了榻上。    翠儿在帐子外面,另搭了一张床铺,如勾的月牙印在窗户纸上,留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翠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索性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姑娘,你可曾睡了?”  四喜在帐子里面,闷闷地嗯了一声。  翠儿噗嗤笑道:“姑娘又在浑说,哪有人睡着了还能说话的?”  四喜冷道:“梦话。”    这是心情不好了?为什么呢?翠儿寻思了片刻:“我看世子爷,对姑娘也颇有好感,只怪世事难料,经此劫后,他与姑娘的缘分,怕是要越变越淡了,除非,姑娘你挟恩图报……”  话还没说完,一个枕头丢了出来:“你这丫头,莫不是叫花鸡吃多了?睡不着便出去溜溜,别在屋里磨牙。”    翠儿笑道:“姑娘这是烦我了?”  四喜也不客气,忽地撩开了帐子:“怎地不烦?大晚上的叽叽咕咕也不嫌牙疼,当初你躲进我大哥的新房,不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让吉家不得不管你的事儿?结果如何?挟恩图报,不过是些吃食,算得上哪门子恩德?倒是你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想嫁人,拿我当过桥?若真有此心,你不妨直说,看上谁了我也好找媒人。”    翠儿羞得脸都红了,连忙下地捡了枕头,拍打干净走了过去:“姑娘可是要撵我走?”  四喜瞅她:“你若想走我不拦着,你若想留我便收着。”  这话说的,翠儿急了:“姑娘这话,当真是嫌弃奴婢了?天知地知,奴婢这一番心意,都是巴望着姑娘能嫁个如意郎君,哪里敢有半点私心?奴婢若只想着自己,就让我舌头上长疮变成个哑巴,再也不能开口说半个字!”    四喜忍不住,戳了她一手指头:“你也不看看我才几岁?便跟我说这个?若是让我爹知道了,就算不撵你走,也不让你跟着我了。别说我才十三,便是过两年及笄要寻人家,我爹也得问问我的意见。相夫教子侍奉翁姑,哪里有现在这样的自由?小门小户也好,高门大户也罢,越是后宅里的女人,越是整天价勾心斗角,便是说说也觉得心烦。道理你不懂,我只说一句,爹若不催我,我便不嫁人,即便要嫁,也嫁一个自己喜欢的,哪怕日后闹腾,也闹得甘心。”    翠儿破涕为笑,更加叹道:“姑娘还说我,瞧瞧你这一大段话里,倒有多少个嫁字?”可惜了宁世子的人才,姑娘和他在年岁上,倒也差的不多,“这普天之下,能够比得过宁世子的人,只怕是没有了。”    “我说什么来着?”四喜假意瞪眼,“被我这么一诈,把实话说出来了?你若不是看他长得好看,又何必费心为他说好话?大晚上的嚼这些舌头,必是想好事想疯了,你就那么喜欢美人儿?”  翠儿笑道:“姑娘难道不喜欢?”    四喜哼了一声,躺回榻上:“罢了罢了,我不与你掰扯,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凭他有多美,不是自己的命中注定,赏赏也就罢了,她在清凉寺多年,没学会四大皆空,倒看淡了许多。好好一个人,有偌大的天地随她浪去,凭什么困在浅滩像一尾快要死了的鱼,在河沟沟里瞎蹦哒?她脑子不笨,却不想用在拈酸斗醋上,哪怕做个乞丐头子,做个普通的厨子,也能够自在逍遥。说什么富贵人家玉宇琼楼,不过是个黄金的藩篱精致的笼子罢了,她要找,便找个能和自己相知相惜共同进退的。    翠儿见姑娘睡了,只得放下帐子,回到自己榻上,睁着眼睛躺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睡去。  天刚麻麻亮,清凉寺便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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