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华年来访,洛明德知晓微蓝去见了她后,不过一笑而过,二月的天,天气已然有些暖意,宋嬷嬷每日签到般地出现在微蓝身边,衣食住行,细细过问,做事是比葵娘精心多了。    想到葵娘,微蓝无奈摊摊手,她若不出来找自己麻烦就好了,何必在意太多?    宋嬷嬷为微蓝擦了把脸,轻柔的素色缎子,在微蓝的面庞上一扫而过,微蓝冬日皮肤一向干燥,所以南风伶俐地递来了膏子,冰淇淋的质地,微蓝慢慢将它在脸上抹匀,一股淡淡的木兰香,扑面而来。    “这是?”微蓝静静闻了会子,香气淡雅,膏体也不粘腻,涂抹后,皮肤立马罩上一层水质,看起来就不像是一般地方能拿到的。    “来时,慧主子着人送来,要老奴带上的。”宋嬷嬷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接着说道:“这木兰香脂是西域进贡之物,去年一共得了五盒,一盒皇上送给了太后娘娘,剩余的四盒分别给了宫中的皇后娘娘,兰妃娘娘,芙妃娘娘,以及慧主子,慧主子怕是,把自己分得的那盒,予了小姐呢。”    微蓝嘿嘿一笑,扬起脑袋,不无得意地说:“那是,姐姐一向疼我。”又在皮肤关节干燥处揉了揉,她不爱太过浓厚的脂粉味,偏爱着清新的味道,蕴笙其实一直都记着,只觉得心里一处,柔软下来,暖暖的,纵使二月风冷,也不太寒冷。    屋里倒也说说笑笑,宋嬷嬷有意提点微蓝几句,说了些宫中的趣事,这让微蓝着实不敢搭话,只得打哈哈地跳过,伊人捧了热热的红豆蜜酿进来,微蓝才吃两口,就见南诗慌不择路地跑进来。    “小姐,生了,……要生了!”南诗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南风忙扶她起来,她嘴里还在念着:“生了,生了……”    宋嬷嬷乌眉一挺,“小姐宠着你,却是这般没规没矩。”宋嬷嬷这般说了,微蓝也不太敢问,谁生了?难不成是白氏?    微蓝刹那有些紧张,局促地看宋嬷嬷一眼,尔后看向南诗道:“我……二嫂可还好?”    白氏寡居多年,若是要生产了,唉……,微蓝不禁叹口气,洛明德辛苦经营多年的和谐家庭形象,当真毁于一旦了。    南诗一脸的,小姐料事如神。“二少夫人不太好,大夫说月份不足,她这胎又太大,怕是……”    “什么!”微蓝惊得砸了自己手里的碧色玉碗,“这才七个月。”说着脚步挪着往外走,宋嬷嬷轻咳一声,犹自在原地。    “伊人再去探探,南风去看看葵夫人现在何处,同她禀告小姐的担心,至于小姐,”宋嬷嬷看了看微蓝,察觉她神色不定,拉着她重新坐下,“小姐在房里稍等等,小姐不会医术,产房血气又重,看了难免心惊,若惊着了胎神,不佑着二少夫人可如何是好?再者,小姐尚未出阁,这下子去了,怕也只会被拦在外间。”    微蓝稳定心神,坚定地对着宋嬷嬷点点头,心里稍稍安顿下来。    可歪头看向窗外,冬日里残留的些微痕迹,枝干还是光秃秃的,天还是灰蒙蒙的。    ……    来来回回走动的仆役仿若被静止,在这个寒冷的午后,是谁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至少今日之后,杨氏的春天,已被生生掐断了。    微蓝被葵娘遣人从院子里请过去,杨氏说,她要见她。    蒹葭院里,众人脸色灰败,葵娘忧心的面容,鲍氏如纸的面色,洛明德气得对着正蔳连踢带踹,所有的情绪与气氛,有如被积攒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只等一个□□,一瞬就能轰然炸裂。    而正蔳是这群人中唯一不露声色的,像是一块巨大的雕像,他只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天空轰隆隆一阵,似乎要下雨了,微蓝被婆子请进屋里,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哭声,竟是如柒柒所料,是一对孩子,因为不足月,还很是虚弱,哭得如同蚊嘤。    婆子无声地清洗着周遭,这使得房里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味,被遮掩了几分,但每个人肃穆无言,屋内这种静到令人心惊的感觉,把微蓝笼在了一方铺天盖地的悲伤里,没有谁说什么,微蓝也不曾问什么,她只知道,蒹葭院里,杨氏要见她。    产房里是透不得风的,因着光线昏暗,故而燃着一豆残灯,不知是不是微蓝错觉,只觉得那光色,惨白摇曳,微弱地在唱她此生的最后一段歌。    柒柒双眼红肿地坐在榻上,又替杨氏扎了几针,尔后走过来拍拍微蓝的肩膀,“过去罢,二嫂她,有些话,想对你说。”    微蓝一瞧躺着的杨氏,她微微歪着头,一身素白中衣早已被染得鲜红,微蓝忽然想起她初嫁时的样子,那样千娇百媚地站在自己的院子前,低吟浅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唱完又自己喜滋滋地笑一笑,彼时她以为微蓝,墨书年纪小,不懂事,做这些女儿心思,也不曾避讳着,那样大胆地坦露心意,明明白白地表达爱意。    而眼前的杨氏,透着无力,眼泪是一行行地流出的,纤细又柔弱,叫微蓝很难将当年的她,与现下合在一起。她不再闹了,也不再喊了,似乎只是被刚刚的生产,折腾得筋疲力尽,只是有些累了,想要睡一觉罢了。    见到微蓝,杨氏勉强地笑了,尽管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她却万分平静地说:“你来了。”眼里透着微暖。    杨氏一向爱洁,沾着血迹的中衣让她很不舒服,她似乎本想邀微蓝坐在床榻边,费力地都将手抬起来了,却又想到什么似的缩了回去。    微蓝定睛去看,杨氏的指间已经一片青白,喉咙里好像积蓄着什么,一刻不停地发喘,她仍旧勉力自己止住喘息,发颤地让微蓝坐下。    柒柒忍住哭腔,帮杨氏净了面,擦了手,丫鬟婆子赶紧帮杨氏换了干净利落的素衣,她才敢生了拉住微蓝的想法,可折腾半天,颓然地只捉住了微蓝的一根手指。    微蓝被杨氏的情绪一带,心里发酸,微微咬咬嘴唇,进来的时候,她想过很多,什么一切都会好的,你不要怕,到了此情此景,才发觉,都是些半分用处没有的废话。    眼眶里,眼泪不住地滚落,微蓝半跪在榻边,紧紧地握住了杨氏这双冰冰凉凉,没有一点力气的手,想要传送她一些力量似的紧紧握着。    她不经想起创世纪中,亚当新生,柔弱无骨,借着和上帝手指的那么微微一碰触,就立刻获得了生气。可微蓝不能,也不是上帝,她做不到。    杨氏眼里雾蒙蒙的一片,微蓝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紧紧握住杨氏的手,不让眼前这一波云烟,化开了去。    屋外又响了声干雷,微蓝的嗓子哑了哑,干涩地说不出一句话。    杨氏又费力笑笑,唇角微动,语速很慢,道:“今后有劳你了。”她说得很是平静。微蓝看了,很是难过。    杨氏已近灯枯,她歪着的头,从枕边垂落下去,显然身体早已支撑不住,口中还在喃喃地说:“我不悔,不悔,她轻践了我,难道只让我受着?”    这一句,虽然没有波澜,却抽干了杨氏,全身余下的所有气力,话音一落,她的双肩怠惰,眼角湿濡,越发疲惫。    微蓝不知如何接口,泪水滚落,滴落在杨氏身边,这让微蓝心惊,唯恐热泪烫伤了杨氏,微蓝不住点头,胡乱地抹脸,让杨氏放心,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窗外的又一声惊雷,二月的天,本不该有这样反常的雷声,杨氏本能瑟缩一下,借着雷声,突然有了力气,柒柒在她身上种下的银针微微颤抖,杨氏剧烈咳嗽一阵,双目通红,咬牙狠命地盯住微蓝,凄厉地喊了一声:“把你自己的心守好了!守好了!哈哈……”    几分癫狂,几分无奈,又在续乱地说着,“你带着墨书慢点跑,小心磕着。”微蓝点点头,“嫂嫂放心罢,”声音很哑,“男孩子总会调皮点,我们只是去捉小兔子。”    “他长得真好看,还是个成型的男胎……”    “哥哥他,……为甚……不要我了?”    微蓝泪如雨下,看着渐渐没有生气的杨氏,柔声问道:“二嫂要不要看看孩子?”    杨氏闭目,声音有如来自天边飘渺,“看了,……就舍不得了,……不看,……都不看。”耳边的声音断断续续,微蓝逐渐感觉自己的四周有点凝固,所有场景一帧一帧,进度缓慢。    杨氏身下血珠迸溅,逐渐开出一朵妖娆邪魅的花,她的面色,越来越惨白,由着微蓝拉着的手,脱力得越来越明显,可她也渐渐地笑了,笑得诡异,又笑得天真。    她的一番话,径直敲打在微蓝心头,凿得微蓝本就厚重的心房,又树了一堵墙。转瞬,杨氏一松手,像破布娃娃一样,倒在床上。    屋里一黑,原来是那一豆残灯,灭了。    周围哭声渐起,微蓝恍恍惚惚想起蓝楠考研那年,冰冷冷的台阶,爷爷的灵堂外,也是哭倒了一片。    有人心思难辨,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期期艾艾,被请来确认的老人家高喊一声:“离魂。”蓝楠一直没能落下的泪,终于在抱着父亲时,忍不住痛哭出来,怎么会感觉那么痛呢?明明跪在台阶上时,看着旁边的人,假模假样地流泪,听着旁边的人让她哭,她还直挺挺地,一直掐自己的手心,直掐得手心出血,愣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不要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少夫人,用力啊!”    一盆盆血水端进端出,真实或虚幻,这屋子里发生过的事情,如同倒带,飘在了微蓝眼前。    “不行,头太大了,熏艾草。”    “不可,不可!二嫂子现下已经万分虚弱……”    “再不决定,大小都保不了了。”    “可是……”    哭喊声,安慰声,以及变调的叫喊声,微蓝觉得耳边嘈杂,全身发凉。    血水还是一盆盆地端出,微蓝疑心杨氏的血,会不会早已留干,就听一声:“不好了,不好了,血崩了!”    有稳婆跑出屋子,肥胖的身子被门槛拌了一下,碎发紧紧地贴在她的额头,稳婆全身上下,早已汗湿,她摔在地上,没来得及抹掉一脸的灰尘,对准门外守着的一群人,大呼小叫:“哎呦呦,可不好了,血崩了,是保大还是保小?”    ……    微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的屋子里也空落落的,没什么人气,微蓝披了外衣,一路顺着府里的啜泣声往前寻找,却见正蔳醉醺醺地坐在灵堂的门槛上,发髻蓬乱,嘴边笑得奇异,让人难辨其意。他今日掏出了一件寒冬腊月里才值得穿的墨色袍子,看起来很是不搭。    微蓝揉揉眉心,这才认出,那是杨氏嫁过来第一年为正蔳做的。    杨氏在亲哥的庇护下,也是娇娇地长大,女工精算,都不太懂,也没有人强求她。这件衣服的针脚,不够服帖细密,当时杨氏学了好久好久,过年时,献宝一样地送给正蔳,结果正蔳嫌弃得很,一次都没穿过。    如今,那袍子外围的一圈绒毛早被粘上了泥块污渍,连同正蔳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被贯在地上。    洛明德气愤至极,手指抵着他的眉心,用劲一戳,把他扔下门槛来,见正蔳滚了好几滚,对着他的身影大骂:“家门不幸!你这逆子!”    而正蔳呢?一动不动地就趴在地上,气都没有少喘一下。    洛明德的声音嗡嗡地传来,白氏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你要我如何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你怎么对得起语兮?    正蔳还是一言不发,任凭洛明德手推脚踹,也咬着牙,一句话不说。    葵娘见微蓝在一旁傻站着,让丫头取来披风给她,却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宋嬷嬷拦住,说句:“葵夫人有心,老奴帮小姐披上罢。”话语间,不动声色地将葵娘给的披风摸了一整圈,才放心地给微蓝罩上。    葵娘眼神黯了黯,也没说什么,回了句有劳宋妈妈,静静地退下。    微蓝瞳孔猛得一缩,这是杨氏的灵堂?黑得发乌的棺木,绸缎做的巨大白花,鲍氏同柒柒跪在棺木前,往火盆里烧那黄黄又圆圆的纸钱。微蓝只觉得全身发冷,身边有好重的血气,到处透着死亡的气息,那是来自地府的,一股腥臭味。    贲氏被正葏带来,尴尴尬尬地朝杨氏磕了头,贲氏忧心忡忡地看向正葏,心里似乎害怕三哥因此迁怒冷落。    正蕍也带着施兰溪过来,郑重地拜了拜,又将一根孱弱的香,轻轻地插在灵位前的一方香炉里,施兰溪哀怜地看了牌位许久,垂下眼去。    正莯又带着墨书等一众小辈过来,见到微蓝,平稳地拍拍她的头,稳重道:“既是来了,去给你二嫂磕个头上柱香罢。”    微蓝刚跪下去,原先没有生气的正蔳,“腾”地站起来,稳了气息,大喊:“保大,保大。”    微蓝没有多想,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只希望杨氏一路走好。    正莯看着正蔳不中用的样子,躬身向洛明德请求道:“阿爹,叫阿蔳再看一眼小兮罢。”棺木一合,便再难开启,而此时正蔳的眼睛亮了亮,因为鲍氏同他说:“阿蔳,语兮说要见你呢。”    洛明德摇摇头,拂袖而去,来往祭奠的人不多,杨家当初纵然威望,但也抵不过人走茶凉,祭拜杨氏的,只有几个忠心的老仆。    鲍氏说,杨氏要见他,正蔳眼中有一丝微光划过,突然想到什么,又举足无措起来,他用力拿自己的衣袖抹了抹脸,使劲拍干净自己灰塌塌的手,正了正发髻,又拍掉身上的好些土。    “语兮喜欢我打扮齐整。”他一边说,一边整理自己的额发,恍然间,他看见了一旁的微蓝,一个箭步冲过去,要抓住她的衣领,被赶过来的正萡一手推开,正萡压着怒气,怕冲撞了杨氏,低声说:“老二!你发甚疯!”    鲍氏看着这幕,忆起当时正蔳扭住稳婆的衣领,一字一句地确认:“我说,保大!”    稳婆看他神色,被吓得抖了三抖,颤颤巍巍地说:“少夫人想……想保小……”    正蔳满身的血,仿佛涨满了整个脑袋,院子里是他的吼叫:“我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我说保大!”    “是是是,”稳婆点头点得厉害,当正蔳终于放下她,才又跑回屋里,大叫着:“保大,保大。”    想到这些,冷冷瞪正蔳一眼,叹了口气,心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就听正蔳眉头紧蹙,慌乱伤痛地垂手看向微蓝,喉结哽咽,泪水狂涌,“她是念着我的,对不对?”    奶娘怀里的两个新生命,破晓般的一阵啼哭,微蓝看着两个孩子,思量自己说什么,才对这两个孩子最好。    她走过去,不太熟练地哄哄两个孩子,孩子似乎是饿了,在她怀里拱来拱去,鲍氏见状,捂着眼默默流泪。    “她说,不想你舍不得,舍不得你难过,舍不得你为难,让我转告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微蓝违心地说着,对上柒柒意外的脸,微蓝语声转悲,看向柒柒,“二嫂一直念着,对不对?”    柒柒心中天人交战,压下眉毛,闭眼点头。    正蔳这才确认了,有了喜色,眼睛亮了不少。    “二嫂说,她怕疼,二哥总嫌她娇气爱哭,怕走了,哥哥你都嫌弃她。”    施兰溪定定看微蓝一眼,还有正蕍,一屋子的人,人人都晓得她鬼话连篇,怎地就正蔳信了?    微蓝心中酸楚,听得正蔳嘴角含笑,“她怕雷,怕疼,还爱哭,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那你为甚不好好照顾她?”正蔳被微蓝问得有些迷糊,微蓝卯足力气大叫一声,“她帮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业,你还要回敬她一个外室!一个非婚子!”    “没有,……我……没有。”正蔳立时气弱,“我想的,想好好同她过日子,我……,她……”    微蓝看葵娘站在灵堂的暗角里,看贲氏小心翼翼地看着正葏,手握成拳,敲敲脑袋,无奈地说:“二嫂她,希望由母亲代为照顾孩子。”葵娘的眼中噙出泪来,很是感激地看微蓝一眼。    微蓝累了,人人都不容易,何苦搞得每个人都像杨氏一样?这洛家,一个杨氏也就够了。    正蔳不住点头:“好!我听小兮的。”    鲍氏也叹口气,蹲下身,继续烧纸钱,烧余的灰,在风中凌乱地飞,微蓝长长嘘一口气,心虚地看一眼牌位:洛门杨氏之灵位,不知道杨氏她,会不会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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