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老爷子据说少年时就略白了黑发,现如今一头的白发,只是人瞧着很是精神。进了房,只先上前扶了唐夫人起身,问及早膳用了没有云云,随即便看向了陆安歌与唐祈这边。    唐祈倒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别扭着脖子迎上前去,很是不大高兴;陆安歌立在唐祈一旁,微微垂了首。    唐家老爷子扫过二人,连片刻的眼神都没停下。    当下,唐家两老落座,唐祈陆安歌二人由底下的丫头服侍着,跪下与二老敬茶,唐家老爷子与夫人自也依着规矩给了红包,唐家夫人又是早生贵子夫妻和睦云云说了好些喜气话,方是唐老爷子开了口,叫二人入座。一时茗了口茶,便问及唐祈,这几月外头生意如何,唐祈恭敬着一一回了,一旁的的唐夫人时不时再有的没的插句玩笑话,老少二人都跟着很是配合的笑,尤其是唐老爷子,看唐夫人时少有的温和眉眼。    倒是一旁的陆安歌,垂着眼皮自知没什么能言语的,只安安稳稳捋着手中的帕子,做着和顺媳妇儿的模样儿给众人看。    直到唐老爷子起身要走,忽然又顿了步子看向陆安歌:“对了,我听陆老说,你过去在府里时,对那些个花啊草的有些见地?”    唐祈愣了愣,他深知对花啊草的有见地的是陆安晓,陆安歌有见地的怕是上树掏鸟窝和论弹弓如何弹得又高又远。    这边唐祈刚急着要说话,陆安歌却先点了点头笑道;“不敢谈有见地,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哦?”唐老爷子兴趣盎然的点了点头:“那刚好,你随我去我那花圃里瞧瞧吧。前儿,底下的人给我捎了几盆兰草来,说是很名贵的品种。只是我也不大懂,不知道怎么养才好,你帮我去瞧瞧?”    唐祈见状有些慌张,连忙道:“可是爹,安晓她……”    “是。”陆安歌站起身,赶在唐祈之前莞尔道:“那安晓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安歌一路随着唐老往花圃那边走。唐老足够印出年岁的银发下,却是挺得笔直的腰杆,负手走在前头始终没说话,陆安歌见状亦是隔了约莫三五步的距离,不言不语的在后头跟着。    唐府内,实则并不算大,只是论是院子里的假山石头还是各处廊子上的木雕,细节之地处处透着精致。陆安歌与唐老到了花圃外。花圃里头沿路种了一色的桃树,此时正是时节,半开了几分花瓣,隐约都嗅得出花香。    唐老径直绕过廊子,走到几株特放在一旁的兰草跟前儿,冲着陆安歌挥了挥手道:“陆家丫头,你过来。”    “是。”陆安歌跟了上前。    唐老半眯着的眼若有所思的看了陆安歌一眼,挑眉道:“你过来瞧瞧我这花,觉着怎么样?”    “不好。”陆安歌看都不看,摇了摇头。    “哦?”唐老不见喜怒,反倒饶有兴趣的摸了摸下巴,问道:“哪儿不好?”    陆安歌轻描淡写:“不知道,我瞧着都不好。”    “就这样?”    “就这样。”    唐老沉吟了半晌,笑了笑:“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丫头。”    “唐老是因着,我说花儿不好,才不以为我是个聪明的丫头。还是因着,从一开始就没觉着我是个聪明的丫头?”陆安歌缓缓抬起头,莞尔道:“依安歌看,既是唐老您火眼金睛都看出来了,我再您面前装模作样的,那才是真的傻。”    “你如何知道我看出来了?”唐老转身问道。    “您明知道我不懂这个,偏要我出这个丑。”陆安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咕哝道:“更何况,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您眼下处处都避着我呢。方才在唐夫人那边,您都恨不得没我这个人。”    唐老冷了脸色,背对着陆安歌沉声道:“陆安歌!”    陆安歌泰然自若的微微俯身,行了个礼儿:“是,唐伯。”    半晌,唐老正色缓缓回过身来,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对上陆安歌波澜不惊的模样儿,嗤了一声,点了点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儿:“你啊……好大的胆子!”    陆安歌起身,瞧着唐老见状并不讶异。心下觉得奇怪,面上却是安然:“唐伯,安歌自知瞒不过您。”    “可你也不怕,是不是?”唐老瞥了陆安歌一眼。    陆安歌一时也跟着笑了出来:“唐伯,好些日子不见,您可是愈发精神了。上回……还是您前几年回老家那会儿吧?”    唐老悠悠瞪了陆安歌一眼:“你不说我也知道!”    陆安歌讪讪的垂了眼皮,轻声嘀咕道:“我这客气话,瞧您,还当真呢。”    唐老自是眯着眼睛当没听见陆安歌这话,反从怀里摸出个弹弓递给陆安歌道:“哎,丫头。我说,你当时给我看的那射小鸟的弹弓怎么做的?能弹那么远?你看我这个,怎么就没你那个好用?”    陆安歌挑眉接了过来,就着那皮筋拉扯了一番,摇了摇头道:“唐伯,不是我说的,您这皮筋都松成这样了,自然没用。”    唐老竖了眉毛怒道:“胡说!这还是唐祈那小子给我做的。”    “唐祈做的就是好的?”陆安歌翻了个白眼:“唐伯,不是我说,您这眼界儿也忒低了些。改天我给您做个好的,保准您满意。”    “这还差不多。”唐老哼了一声,眼瞧着陆安歌就要把弹弓扔了出去,连忙抢回来:“你干什么呢?还我。”    陆安歌冷眼瞧着唐老严肃的模样儿下,看向那弹弓时难得的温和,忍不住撇着嘴,又翻了个白眼。    唐老将那弹弓小心翼翼的揣在自己怀里,搁稳妥了才指了指不远处:“那天,唐祈就跪在那儿。他跟我说,他想娶陆家三小姐。可我想都没想,我说我不同意。他就跟我吵,跟我谈条件。可是我是那种人吗?他那点花花肠子还吓得了我?!可那天,他就那么硬气起来了,说是我不同意,那他就在房外头跪着,跪到我同意为止。”    唐老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戳了戳陆安歌愉悦道:“怎么样,我儿子男人吧?!”    陆安歌闷声咕哝道:“不就是说硬气话儿,谁不会说的?”    “哼。怎么就是硬气话了?你是没瞧见,他就跪在那儿,我没管他,因为我知道他,三分钟的热度,没用。所以我不信,我不信他的骨头就有那么硬。”唐老话中半分置气,半分骄傲:“可我没想到,我这儿子,别的什么都没用,为女人,他还当真有些骨气。就那么跪了一整天,膝盖都跪紫了。”    唐老爷子说着自己又觉着不对劲的咂了咂嘴:“哎,丫头,你说我这儿子……是有出息,还是没出息呢?”    陆安歌想了想:“我觉着……是有出息吧?”    唐老爷子瞥了陆安歌一眼,声音又冷了几分:“不过再后来吧,这事儿就闹得他娘看见了,急的差点掐死我。”    陆安歌见状顿时感觉自己处境不大安全,忍不住又往旁边挪了几步,在一旁廊子上的护栏坐了,晃着两条腿悠悠道:“不过我说唐伯,我们家陆安晓怎么不好了?还须得您这么狠心,叫自个儿宝贝儿子受那样的皮肉之苦。”    唐老气的干瞪眼:“你以为我舍得!”    陆安歌轻哼了一声,微眯着眼睛理所当然的温声道:“那还怎么着呢?我们家陆安晓再差,那也是陆家的三小姐,这您都看不上,您那眼界也忒高了些。”    唐老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叹了一声:“陆家丫头啊,唐伯不哄你,跟你说实话。如果真是陆安晓,唐伯倒情愿。”    陆安歌愣了愣,缓闭了眼淡淡道:“唐伯,您这话,说的也忒直了,伤人心呢。”    “小安歌啊,我记得第一回见你,你大概也才五六岁吧。我一眼瞧过去,就看你这丫头一肚子坏水。就那小眼珠子啊,骨溜溜的转,看人都是打量的样子。”唐老虽已是近六十的年岁,却竟也一跃就上了护栏,与陆安歌同坐在一块儿,好笑道:“哎我说你那会儿,当真没少欺负我们家唐祈吧?我就记得每回我们家唐祈回来,不是鼻青脸肿,就是吓得不敢见人,而且问也不说,闹人心的很。”    “哪有的事儿,一定是陆安晓干的,跟我没关系。”陆安歌半扯着嘴角打哈哈。     唐老挑眉并没搭话,只是叹了口气问道:“陆家丫头。唐伯请你件事儿,可好?”    “不好。”陆安歌想都不想就摇头:“您老奸巨猾的,我才不往圈套里跳。能给您做个弹弓,已经是不得了的事儿了。您可别得寸进尺。”    “坏丫头。”唐老笑骂着,却还是渐渐沉了神色:“我们家唐祈,我从来,该打就狠起来打,该骂一句也没少过。这么些年,我对唐祈没有过多希望,不求他升官发财,抑或是富甲一方。我挣的这些,足够他一辈子挥霍。所以,我盼他安稳。”    陆安晓不置可否:“唐伯,您这话……该是与唐祈说才是。想来,他定是要感动的又哭着在这里跪一日才是。”    唐老笑了笑:“我倒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只当我是个狠心的爹便罢了。”    陆安歌轻声道:“唐伯,安歌冒昧问您一句。您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事儿。知道陆安歌没死,知道要嫁到唐家的是陆安歌。甚至……还有其他的。是不是?”    唐老良久点了点头:“是。”    陆安歌一愣,没想到唐老应的倒顺畅,一时语塞:“您什么都知道……”    “我不清楚你所谓什么都知道是指多少,但是我确实知道你还活着,也知道唐祈这些日子都会去看你。”唐老沉沉叹了口气:“小安歌,有的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而你做的,唐伯活了大半辈子,也很明白。你是个心里头清明的丫头。只是唐伯想劝你一句,两全,并不是那么容易。”    陆安歌玩笑道:“唐伯,这么听来,您倒是狠心。”    “我知道你是说唐祈。我自己的儿子我了解,太过重情。兄弟情谊也好,抑或是男女之情。这点,倒是和你很像。”唐老有意无意的看了陆安歌一眼正色道:“我想过阻止,但就像是你和唐祈大婚这件事情一样,我阻止了,但正因为我了解我的儿子。所以为了唐祈也好,为了我不得已的苦衷也好。可即便如此,唐伯这张老脸不要,也想请你。小安歌,这些事儿,本与他无关。也望你,日后能为他着想。”    “唐伯,您未免高看了我一眼,您都没办法的事儿,我更没那个本事了。我连我自己都管不了,哪里能谈得上管别人。”陆安歌定定的看了唐老半晌,心中憋闷,却微微笑了:“唐伯。这阵子,我总做梦。梦到好多双眼睛看着我,我感觉他们看我的时候有恨,他们都想杀了我,把我千刀万剐。唐伯,我什么不怕,但从头到尾,我都没想过害人。真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跟我说一句,盼我安稳……”    陆安歌忽然想起几年之前跟她一块儿蹲在陆家前头的大河边上一块儿捉了半下午鱼的唐老爷子,那时的他并没有此时眼中的不安,尽是豪情恣意。    “小丫头我跟你说,你这鱼饵弄的不好你知道吧?鱼这一咬钩,还不等你发觉了拿起来呢,它就吃完跑了,哪还有你的便宜。”    “哼,你说得好听,有本事你钓一个我看看?”    “钓就钓,你好好看着,别走了眼!我这可是传家的手艺。”    “……”    “我说老头儿,你烤的这鱼味道还真不错!”    “嗯,你这小丫头也机灵,火堆弄的不错,练过的吧。”    “没有,我看大黄堆过。不过我就是不大会生火,一直弄不起来。可能是我爹花园子里头的木头不好吧。看他还每日里当宝贝似的伺候,连点火都烧不起来,太没用了。”    “没有吧,我看火挺旺的。”    “嗯,我把我娘的皮货拿出来烧的。傅延东说那玩意儿容易着,他点过,可好了。”    “这样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陆安歌。”    “哦,你是陆老头儿家大闺女啊。前几年见你还瘦瘦小小的跟个竹竿儿似的,我还以为你们陆家吃不着好的呢。”    “我知道您是唐老爷子,唐祈他爹嘛。前儿唐祈还在我跟前儿说过您呢。”    “那小子说我什么了?”    “说您老不修。”    “什么?!看我回去打不死他这小子的!”    “嗯,唐祈他就是欠教训,我都看不下去,您是该好好修理修理他。”    陆安歌走后不久,家仆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唐老茗了口茶,捏了捏眉心摆了摆手道:“你去回话吧。就说,我瞧过了。这丫头是陆安晓,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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