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管事的一句到了,蓁娘下了车,她第一次看见这座巍峨庞大的宫城,这种气势让平常人是那么的渺小,蓁娘瑟缩一下,觉得有些冷。 不光是对未来的恐惧,还有对白骍的想念,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有人对她说,最喜欢她了吧... 这次采选的小娘子只有百十个,蓁娘被宫娥引入掖庭宫的一所院子,这一路她都低着头,不敢抬头打量,刚走进门就觉得果然是天子居所,真是威严逼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四周对她指指点点的人是谁,宫娥有礼却疏离的告知蓁娘要在这里住两天,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做,只是住两天,之后就可以回家了。 蓁娘客气的道了谢,安安静静的等着人来安排自己,这挨着的几个院子都有人,蓁娘和其余九个人小鸡崽似得挤在一间屋里,同吃同睡。 大家都是同样的身份,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十分拘谨,连大门也不敢出,甚至互相之间都不敢多说话,唯恐犯了大忌。 好不容易挨到第三日,来了位掌事娘子,她道:“娘子们都请跟随嬷嬷出宫,选中之人,之后陛下的册书就会送到贵府,未选中者,也有赏赐!” 这就完了? 这可什么都没干呢!也不见有人来考核她们之类的,那是怎么选的? 蓁娘跟其余小娘子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没人敢问是怎么回事,个个都规矩的离开这里。 蓁娘跟随阿耶回了家,才看见门口围了一大群的邻居,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在等待蓁娘的消息。 这是本朝第一次采选,蓁娘又是宣义坊唯一一个入选的,若真是中选了,做了皇家的女人,那整个宣义坊不都跟着沾光么... 蓁娘哭笑不得,由着阿翁阿婆打发人,自己进了屋子上了炕窝着,外面七嘴八舌的说话声还未散去,她听着只觉得头疼的很,睡又睡不着,干脆还是爬起来给外甥女做衣服。 潇娘的长女这才一岁多大,阿娘特意挨家挨户去讨布,要给小外孙女做件百家衣,穿着长命百岁,平安康健。 六日后,四五对儿举牌敲锣响鼓的宫人来至韩家,整个宣义坊都轰动了,幸好徐敬元早就嘱咐好了各项准备事宜。 韩家惶恐却不慌乱的备好红案,一家老小跪地恭迎天使,为首的官人拿出册书宣读,蓁娘不清楚官人都说了些什么,只听到一句‘器识柔顺,备选东宫,册为昭训...’ 众人磕头谢恩,尽管知道这一天会来,但现在蓁娘的内心还是一片茫然,袁郡君解释过,她会去东宫,从此以后,她就是大周这位皇太子殿下的妾侍了。 她就要进入那个市井众说纷纭的宫廷里,做一个天家的女人了,宣义坊的吵闹、亲人的围绕、朋友的说笑,从此再也与她无关了... 随旨而来的还有铜钱六百贯、绫罗绢帛数十匹、蔗糖八十斤、胡椒六十斤、各色香料共六十斤、粟米数十石、猪羊共十头、珍珠一斛、金银共十斤、宝石一盒,这些其实就是宫里给准备的嫁妆。 到底是储君的女人,一进宫什么也没有岂不是太过寒酸让人笑话么,索性宫里就大方的赐下来了。 那官人留下话说,九月中旬后,宫里就会接蓁娘进宫,还留下了一位韩姓妇人,说是东宫的一位嬷嬷,她的责任就是呆在韩家,负责初步教导蓁娘的规矩,也顺便实行监视职责。 册封后蓁娘已经算是太子的女人,韩家不得有外人,特别是外男上门,就连兄弟们都要回避,嬷嬷还要负责记录蓁娘的身体情况,以免在这几天出什么问题。 韩家一番兵荒马乱,还是请了芸娘来坐镇,她见多识广,很快韩家就井井有条的做着准备工作,她又拿着赏赐的金银找人去打首饰,又找了几个针线人给蓁娘做衣裳,忙的几日没好好跟孩子们说句话。 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蓁娘也并不是扭捏的人,她决定了,自己没有背景也没有美貌,不论将来怎么样,至少现在要认真的学习,不求出头只求别犯错,以免连累家人。 对于她的低姿态,韩嬷嬷倒是觉得很正常,到底是普通人家,小娘子们就算得了意也不敢猖狂的忘了北,她笑道:“娘子不必担忧,跟你一起进东宫的还有五个人。” “你们进了宫之后会在内廷三司学习一年,等完全熟悉了宫里的规矩礼仪后,才会由太子妃确认侍寝!” “在这段学习的时间里,你要认真的听讲,多学多问,这样心里才有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蓁娘认真的点点头,韩嬷嬷安慰的拍拍她的手道:“娘子放宽心,宫里的主子们都是性子很好的,太子妃和善,其他娘子也都很好相处...” 蓁娘淡淡笑道:“我家的境况嬷嬷也知道,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阵仗,幸好有嬷嬷指导我,不然我吓得都不敢睡觉了,而且嬷嬷也姓韩,你是哪里人?说不定咱们还是同宗呢!” 韩嬷嬷也觉得巧合,道:“我是河东道沁水县人,娘子祖籍益州,咱们虽现在不是同宗,不过不知道几百年前也是同宗呢!” “可不是,看嬷嬷的年纪正好做我的姑母,虽然不敢妄言,嬷嬷这样为我着想,我以后只把嬷嬷当我的姑母一样!” 韩嬷嬷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娘子以后必然是人上人,我哪里敢做娘子的姑母,只是你一片好意,我没什么可回报,只以后宫里能提点你一下,我就帮一把,娘子不必客气!”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蓁娘笑的眼睛都弯起来,“多谢嬷嬷,不过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我还是踏踏实实的走吧!总不能辜负你的一番教导!” 韩嬷嬷满意的点点头,虽然不知这韩氏有什么来头,但是上面的吩咐她不敢不从,认真的指导韩氏,这就是她的任务。 不过现在看来,这韩氏出身虽卑微人却不胆小,一个小小的采女也能被点名关照,不管什么路数,能相安无事的过了这几天,也算结个善缘,以后指不定是什么样呢... 两人都各怀心思,一个认真教一个认真学,十五郎还特意接了早已出嫁的王大娘和树叶儿来,还有生了孩子的林四娘和阿珠,几个人坐在屋里相顾流泪,既不舍又难过。 说起王大娘的婚事,蓁娘都是过年回乡下才知道她已经定了亲,蓁娘跑上门好一番追问,惹得树叶儿翻白眼说到底是谁要嫁人! 那时蓁娘自己都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倒是操起别人的心了,王大娘感动不已,才细细道来,原来这门亲事是她阿耶答应的。 她阿耶做工的东家听说了大娘的名声,心里不免意动,想把大娘说给自己的侄儿,他与兄嫂一番商议后,跟王阿爹提起这件事,王阿爹倒是心动了,不过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东家边说让两个年轻人见个面。 不成想这一见面,王大娘却很是失望,那郎君腿有残疾,走路一深一浅,可那郎君却是看上了大娘,非大娘不娶,大娘知道若是嫁过去,自己家就会轻松一些,可到底有这么个夫君心里还是膈应。 纠缠了半年多,大娘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蓁娘听到这里着急不已,怕大娘掉进火坑,王大娘却柔柔一笑,道自己愿意嫁给那位郎君,只是因为他的性格不错。 蓁娘还是不放心,但既然两家都定了亲,她也不好再说什么,王大娘成亲蓁娘没去成,却委托伯娘送了送了她一朵自己最好看的头花和一只银手环。 然而蓁娘一直向王大娘隐瞒了一件事,那只手环其实是十七郎送给她的。 蓁娘知道十七郎的心思,也没有拒绝,兄妹俩约定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而树叶儿则是嫁给了同村的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就一起玩泥巴长大,可越长大越看对方不顺眼,为到底谁是凤鸣村池塘里憋气时间最长的人决斗了好几次,双方有输有赢。 没想到最后两家长辈却对上眼了,树叶儿和郎君知道了长辈有结亲的意思,别说打架,连走在田埂上都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两人结了婚后还跟孩子似的,吵吵闹闹,动不动就要收拾你收拾我,可一日不见,又互相念叨着... 至于林四娘,她都怀上第三个孩子了,每日与啼哭尿布作伴,阿珠为着郎君爱吃酒的坏毛病气的时不时就要动手。 最可怜的齐娘,她一直在张妇的跟前卖乖,张妇渐渐的也对她不那么苛刻了,进了门这几年,齐娘才稍微喘了口气,如今的她,只把韩阿婆当亲人,阿婆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从前的好朋友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蓁娘高兴之余却悲从心头起,狠狠地哭了一场,众人陪着掉泪。 好不容易止了哭声,还是树叶儿先出声:“好了好了,咱们见个面不容易,怎么就只知道哭呢!蓁蓁就要进宫了,咱们多说说话,把以后几十年的话都说了才好!” 蓁娘流着泪扯起笑道:“以后都见不到我了,你还能贫嘴,其实你跟我好都是假的吧!” 树叶儿抱着她的肩膀反驳,“哪里的话,要不跟你好我还能来,你都不知道,我听说你要进宫既高兴又不高兴...” “高兴你从此有了大好前程,不高兴以后就见不到你了,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忘了我们了!到底谁不跟谁好啊!”树叶儿的声音有些哽咽。 蓁娘拉着她的手认错:“是我的错好了吧!谁说我就忘了你们了,我从小都跟你们在一起长大,跟你一起笑一起玩,我进了宫想起来这些,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这话再一次引得几个小娘子泪水涟涟,还是韩嬷嬷劝道:“悲伤心,思伤脾,你们都小小年纪,以后的路还长,这会儿就哭的不行,那以后可怎么办呢!” “快些擦擦脸,记着我的话,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眼看着是个高山,等跨过去回头看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小山坡罢了...” 蓁娘接过韩嬷嬷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泪道:“嬷嬷的话有道理,是我没经历过事,这才哭哭啼啼的让你看笑话了!” 韩嬷嬷又说了些劝慰的话,到底让蓁娘解开了这个结,是啊,遇上一件事就觉得天要塌了,那还要不要过日子! 高祖父遇到灾年只能啃树皮吃泥巴都挺了过来,若今日为了这么小的一件事就哭来哭去的,让别人怎么说,还以为自己多有本事呢,进宫都觉得委屈... 还是收收那些矫情的心思,天天吃杂面团子都能过得好,要是天天吃白面那更得过得好,才对得起那些爱自己的人... 分别的日子转眼就到,蓁娘带走了一部分赏赐,剩余的都留给家人,她劝说父母有事多询问六伯父的意见,让兄弟们做个营生也好,好好读书也罢,如今家里有钱,要上进才是。 要搁以前,这些话怎么也轮不到蓁娘来说,可这一去,她与家人恐怕是终身不得相见,心里有无数话要说,只得想起什么说什么。 蓁娘悄悄给了阿祖一笔钱,跟她说:不管蕙娘以后嫁不嫁人,这钱,都是给蕙娘和阿桐的。 这么做的原因则是,随着蓁娘中选的消息传开,邻居们却流传起蕙娘的事来,都说那诚元主持的话果然灵验,他说蕙娘过了十六说亲最好,而蕙娘十六岁之后,恰好就是天子采选... 蓁娘不怎么信鬼神,这听到这话也觉得有些事真的没法解释,或许冥冥之中,命运就是这样刚好、差一点呢! 除了蕙娘,蓁娘也交代了阿婆,让她多去看望齐娘,她若真的过得不好,就想些办法赎了她出来,总比眼睁睁看着她熬油似得一辈子熬在张家。 许许多多的话,蓁娘都觉得说不够,她再不能承欢父母膝下,也不能看着弟弟妹妹侄儿侄女长大,更要忍受那深宫的未知恐惧。 她不是个爱掉眼泪的人,但每每思及此处,蓁娘觉得只有眼泪能代替她的悲伤。 九月十三,韩家的亲眷都来相送,蓁娘红着眼睛与家人告别,长辈们都拉着她叮嘱,要听话,要守规矩,泪水涟涟的说了半天的话,到底还是一辆马车拉着她走了... 白骍躲在角落里,看着跟人群中不住拭泪的蓁娘,她瘦了一些,眼里全是难过不舍,白骍什么也做不了,他多想为蓁娘拂去戚容,短短一段距离,却如同隔了一条天河,他只能在这里压抑哭声。 蓁娘上了马车,回头从缝隙里看着身后一群亲人,还有墙边那抹熟悉的侧影,她不敢让人听见声音,咬着帕子哭了一路。 少年的感情总是单纯美好,但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说是阴差阳错也好,有缘无份也罢,但他们的感情是真正存在过,只是从今以后,也只能深埋心底,无人知晓。 皇太子居住的东宫就挨着太极宫,里面无论前朝内廷都是缩小版的太极宫,蓁娘现在还没有资格去拜见太子妃,从偏门进去就有人带她去安置。 采女们被统一安置在宜秋宫北边的院子里,里面已经来了三个采女,领路的人说明天还有三个要来。 韩嬷嬷既然完成了任务,就要回去复命,见蓁娘有些无所适从,她语重心长的道:“做好你自己就行了,多学多问,要守规矩,话想三遍再说,事想三遍再做,明白了吗!” 蓁娘狠狠地点头,“嬷嬷的教导我一辈子都记着...” 这几天的相处,韩嬷嬷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娘子的,既谦虚又谨慎,什么事都想得开,这样的人,不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都能过得很好... 话说出来轻松,做起来很难,可她还是希望蓁娘能有一片光明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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