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仪又乐醒了。死而复生,能不乐吗。她又把少司命给绕腾进去了。看着少司命咬牙切齿的样子,林仪就忍不住乐。 “走,走,走,赶快弄走。祸害哪儿去都行。就是别在这儿祸害阴间了。”这是她听到的少司命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她醒来了,当然不是在紫宸宫,而是一座典雅秀丽的闺房。少司命虽然嘴巴臭,但是人还是真不错。又给她找了一个豪门深宅,还是小姐命。要是真托生在个小门小户,就凭林仪,除了当皇后什么都不会,要想自力更生,还真是要了卿卿性命。 不过也有美中不足的。就是林府虽然富可敌国,但并不是官宦之家,而是士农工商四技之末的商人。当然,林仪本人对商人没有任何偏见。可是奈何几千年来重农轻商,一贯讲究耕读传家。所以虽然本朝已经开明了许多,不似前代,连绸缎都不能穿,但是商人子弟不能入朝为官还是必然的。 因此,自林家的祖父,林老太爷林卓村那代开始,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闺女身上。儿子反正不能做官,生一个继承家业就够了,生多了反而麻烦,还要争产。女儿么,则多多宜善。朝廷可以规定商人的儿子不能做官。但是没规定大官儿不能娶商人的女儿做妻子。因此,林家的女儿不但多,而且都教养的极好。 林卓村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林海,就是林仪的父亲,在梓州继承祖业。次子林江,在江南开钱庄。女儿则生了十一个。个个嫁得好。最好的是三姑奶奶,当今鲁王的世子妃。其他的则不是尚书府的少夫人,就是将军府的大奶奶。只有九姑奶奶,命运多舛,嫁给天平节度使朗万的独子。没想到朗万坏事,全家抄斩。林卓村大撒银钱,把九姑娘从诏狱里捞了出来。现在孀居在府里。 林卓村已然退休,在梓州西南镜湖上盖了座别墅,等闲不回来。林家祖业由林海打理。林海已然四十多岁。原配夫人孟氏去世多年。留下一个嫡子,一个嫡女。嫡子叫林权,今年已然十八,定了杭州做绸缎生意的张氏为妻,还是二老爷林江保的媒,隔年就准备去江南把新娘娶回来。这也是林老太爷聪明的地方。女儿都许配贵人,但儿子只能娶商人家的女儿。全家只有去世的孟氏是个例外,但出身也算不得多高贵,是京城老安国公,现在已经降爵成辅国将军的幼女。 一个嫡女,就是林仪。林仪跟她母亲一样,在林家是一个异类。因为是嫡女,又因孟氏早亡,林海对她就颇为宠溺。基本上所有的一切,在林府里,她都是头一份儿。林府起居奢华,赛过王侯,林仪又是掐尖的头份儿,简直是吃尽用绝。可是,林仪却整天愁眉不展。有事没事儿,落三滴泪。娇娇弱弱,仿佛每日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那日在后花园葬花,一阵急风骤雨,林仪左右唤丫鬟不来,没伞没遮盖,浇了一个透心凉。回去就发起烧来,连发了七天,烧得人事不省。林海都已经准备后事了,不想前几日,居然又缓了过来。只是谁也不知,此林仪已非彼林仪。 此外,林海另还有六个庶出的女儿。林仪排第七,是幺女。长女和次女都已经出嫁。长女林婉茹嫁在京城武南伯府里面。次女婉婷嫁得是本地豪强崔家。崔世一族出过两个宰相,现在二老爷做到户部侍郎,去年丁忧在家。二娘子就是二房长媳。其他几个姐妹,年龄差不了几岁,都是待嫁闺中。 听见林仪醒了,一个十六七岁,俏丽的大丫鬟,进了屋,拨开床帘子,道一声,“姑娘醒了?”就叠声吩咐小丫鬟们进来伺候。 莺歌瞅一眼林仪,见她睡眼惺忪,小脸红扑扑的,高烧才退,却是一脸的笑意,嘴角弯弯的,心中就是一动。好久没有见小姐这么笑了。不由说道,“小姐笑了。”林仪好似没听见,还是坐在床上傻笑。 过了好一会儿,林仪才缓过劲儿来。小丫鬟打来热水,给她擦了面。又伺候她更衣。莺歌心道,小姐这一病,越发娇贵了,以前凡事还伸伸手,现在竟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带动的。而且,整天没事干对着镜子傻笑。 莺歌一边帮她拿衣服,一边说,这几日谁来看过她,送了什么礼物。又说已经传信给了老爷,老爷这几日就会回府,现在两个丫鬟押在别院,已经打过一顿板子,就等老爷回来发落。 林仪作为一名资深阴谋家,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任何叫做巧合或者疏忽的东西。她坚定的认为,这是一次行动周密的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活动。可是,她重生不久,眼前的人都不认识,如何谈得上调查这种阴谋。 就听大丫鬟莺歌,一边帮着林仪拢头发,一边接着说:“小姐,昨个儿四小姐过来看您,您怎么都不理她。以前众多姐妹里,您和四小姐是最谈得来的。”又问,“四小姐,送的姑娘什么书?” 林仪一边儿傻笑,一边儿说:“是《北魏东平王碑帖》,字临得极好,但是还是失于纤小,格局不够,但是闺阁笔墨确实是很难得的了。” 莺歌听着,不经意的笑了笑,又说了一些闲话,便又劝林仪道:“今儿个看姑娘已经大好了,姐妹们都在笼翠堂。姑娘要是闷得慌,也过去玩玩儿吧。没得这么整天躺着,也憋出病了。” 林仪一来躺了好几天,身上也腻烦了,二来也正想见见这些素未谋面的姐妹。就让茜雪伺候着一路往笼翠堂走。 看着林仪走远了。闪过一个婆子,极小声的问莺歌,“姑娘,七娘子是真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莺歌看四周无人,也极其低的声音,道:“应该不错。七姑娘醒了后,连我都不认得了。这几日,我试过几次。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刚才我还特意试了试。”莺歌又指着床边那本临摹的碑帖,接着道:“昨个是五娘子过来的,我说成四娘子,七姑娘也没什么反应。那本书,本来就是七娘子自己临的,前些日子借给五娘子看的,五娘子昨个顺道换回来的。七娘子这个都记不得,可见那一锤子是真伤了脑子了。” 那婆子接着道,“那药呢。” 莺歌叹气道:“就这个难办。醒过来以后就不曾喝过。一粘唇就吐。实在是没办法。妈妈跟上面说说,实在不行这药就免了吧。七娘子最近虽然这个样子,但到底是个聪明的,话里话外已经有些个疑心了。” 那婆子道:“是了。我跟上面回。还是要姑娘多费心呢。” 看那婆子走了,莺歌长长出口气,眼睛不由湿润润的。叹一声,“我可怜的姑娘,还是什么都忘了的好。” 已经是晚秋,满园的贵木渐渐染了霜红,格外的好看。林仪深深吸一口气,时间已经将近中午,空气却还格外的清爽,凉凉的,混着一股乔木落叶的香味,闻起来好舒服。 林仪正眯着眼睛陶醉,忽听“啊”的一声,一看前面带路的茜雪,站在路中间,插着腰,面前一个穿着蓝青色小夹袄的小丫鬟,脸上红红的一个大巴掌印,跪在地上呜呜的哭。旁边一个大笸箩,金牙葡萄滚落四处,陷入泥水,眼看不能吃了。 小茜雪兀自骂着,“你这小蹄子,走路不看着。仗着攀上三姑娘。就不把七姑娘放在眼里。老远看见不知道回避。还有这金牙葡萄,送到慧萍轩的还没有这里的一半大,又是讨好哪个主子去的?”说着气更大了,使劲在地上跺,把那些金贵的葡萄踩得稀烂。精致的粉红绣花鞋上染得全是紫色的汁水。 林仪看着那么好的金牙葡萄落入尘埃。嘴里一个劲儿的泛酸水。茜雪带着林仪往前走,嘴里还接着骂,“巧莲这小蹄子,原来在惠萍轩就不是个省心的,一个三等的小丫鬟,最会追高踩低,现在攀上三姨娘,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林仪看着茜雪,心想这么小巧的小姑娘,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听着小茜雪一路唠叨,两人进了笼翠堂。笼翠堂里莺莺燕燕,已经坐满了小姐,欢声笑语春色满堂。 就听一个小丫鬟脆生生的道,“这金牙葡萄是五姑奶奶特地从陇州送过来的。托了道上的人,听说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今早上刚拆了包,送了一包给老太爷,剩下的都在这了。姑娘们快来尝尝。” 林仪的眼睛睁的铃铛一样大。一个穿着蓝青色小夹袄的小丫鬟,面若桃花,手里捧着一个大簸箩,里面满满的都是鸽子蛋大的金牙葡萄。 又听身边的茜雪笑道,“巧莲姐姐就会讨巧。一个金牙葡萄,经了你这张嘴,也说得跟什么稀罕物似的。” 大家又是一阵笑。林仪侧过脸看茜雪满脸的笑,略低头,再看她脚上一双粉红的缎子面绣花鞋,光如流水,无有一点儿污痕。 过了好一会儿,林仪才缓过神来。看这笼翠堂雕梁画柱,正中一个巨大的屏风,是一副江山美人图。画中几个拈花美人,凭江远眺,看着颇有几分眼熟。莫不是画得在坐的这几个姐妹?大屏风前一排几把玫瑰椅,都坐着美人,美人身后或是姨娘,或是丫鬟伺候着,说说笑笑。最下手,只有一张官帽椅空着。美人们见林仪进来,都不起身,却都吟吟的朝她笑一笑,或微微点点头。 林仪重生不久,又加大病初愈,一路走来,真有些累了。看那官帽椅空着,也不曾多想,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可她这一坐下,顿时感觉周围的空气都不一样了。看那些姐妹脸上的笑容顿时都僵在了脸上。满室的说笑声也嘎然而止。 林仪惊诧的抬起头,眼睛再次睁得如铃铛大。屏风前,一排五把玫瑰椅,正中间一把空着,上面还铺着一个苏锦绣牡丹的靠垫,椅子后面站着小茜雪,捧着手绢,一脸错愕的看着她。刚才明明几把椅子都坐着人,怎么一眨眼间,就多出把椅子来。莫不是这一家子都是变戏法儿的?! 可是既然坐下了,就断没有在挪窝儿的道理。见林仪不动,诸位小姐们都尴尬的笑笑,重拾刚才的话头。小茜雪无可奈何,从正中的玫瑰椅后面挪了过来,站在了林仪的身后。 正这时一个中年妇人和丫鬟们说笑着进了屋。一进屋,看见林仪老神在在的坐在官帽椅上。一下愣住了。眼圈瞬时就红了。道一声,“七姐儿。”就盈盈的跪在了林仪面前。 林仪莫名其妙。却见坐在上坐的一个少女,急急的奔过来,扶起赵姨娘,冷着脸对林仪说,“大小姐。您就恕个罪吧。赵姨娘主持中匮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前些日子,您受了委屈,但也实在不干赵姨娘的事。小姐们面前有个座位,这是老爷许下给赵姨娘的。您要罚要骂,说在明处,何苦这样大庭广众下姨娘的脸面。” 茜雪在身后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这是三姐姐。” 林仪笑着起身,厚起脸皮道,“三姐姐。当不得大小姐这三个字。我委实是没有看见我的座位。实在是身子累了。所以借姨娘的地儿歇歇脚。姐姐这样说我,妹妹无地自容。” 林婉云冷笑一声,道:“大小姐不用这么客气。川南,川北两路,谁不知道林家有个嫡女,比皇上家公主还尊贵些。从陇萃堂盖起来那天起,你就做主位。连大姐,二姐在家时,都是坐你左边。今个儿倒不知道坐哪儿了。” 林仪正想再分辩,却听茜雪在背后说道,“姑娘自生病以后,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三小姐真是冤枉姑娘了。姑娘真是不记得了。” 还未说完,林仪满脸怒容,一个巴掌扇到茜雪脸上,怒道,“莺歌是怎么教你的。主子说话,哪有你嚼舌头的份。” 茜雪满脸委屈,吓得捂着脸跪在地上。林婉云却是一脸的不屑。只有赵姨娘,又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总是我的疏忽,才让七小姐受了苦。我受罚是应该的。而且,小姐们玩儿的地方,本也不应该有奴婢坐的地方。切不要为了奴婢,伤了姐妹们的情谊。” 还不等林仪接话,茜雪却疯了一样,猛扑向赵姨娘,大叫,“就是你这个毒妇。就是你害得七娘子。我认得你头上的簪子。那日关闭垂花门,不让我们给姑娘送伞。险些害了七娘子的性命。就是你关的垂花门。”说着伸手就去赵姨娘头上拔簪子。 赵姨娘使劲推她,一面骂,“你这小蹄子,混说什么?”怎奈茜雪看着纤弱,力气却大得很,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赵姨娘被压在了下面狼狈不堪。林婉云气得浑身乱颤,这简直是反了。上去拉扯茜雪。茜雪真是疯了,回首一个巴掌。得亏林婉云躲得快,打到头发上,把个步摇打落尘埃。林婉云的丫鬟也急了,上前去拉茜雪。茜雪简直战神附体,以一敌三,居然不见败相。看得林仪目瞪口呆。不是姐不淡定,实在是世界变化太快。茜雪呀,你简直是在刷新本宫的三观呀。 正在乱做一团,突然帘子券起来,从外说说笑笑走来一大群人。为首的一个中年人,略微发福,披着大氅,挟着两个青年,正自说笑。一进屋,顿时就呆住住了。三个女子在地上扭作一团,几个女儿闱在周围,有的劝架,有的掩着面笑,哭声,笑声,骂声,声声入耳。这是回到自己家了吗?简直如甘家市的菜场。 几个小厮急忙把几个人分开。众美人看见中年人,都急忙上前行礼,口道,“父亲”。林仪这才知道,这个胖子就是这几日已闻名已久却缘悭一面的父亲。也忙忙的上前万福。 林海气得发颤,并不问是非曲直,只指着赵姨娘的鼻子一顿臭骂,赵姨娘满腹的委屈,只故跪在地上哭。旁边林婉云头发全散了,在一旁哭道,“父亲怎么不问是非曲直。今儿个实在没有赵姨娘的错处。都是那贱婢。。。” 林海看见茜雪,心中更是郁闷,生怕林婉云当着外人说出什么不能说的来,大怒道,“闭嘴。你学的女训都学到狗肚子里了?父亲说话焉有你插嘴的份儿?你也回你院子里思过去。” 看着林仪,林海叹口气,变换颜色,柔声对她道,“衡衡,身上可大好了?” 林仪又一万福,道,“父亲牵挂了。女儿好多了。今儿个的事是。。。” 林海却不等她说完,道,“你安心养病就好。一切不必挂怀。姨娘在怎么说也是奴婢。既是得罪了你,你怎样处置也不为过。咱们家虽然不是官宦人家,也是诗礼传家的。规矩总是在的。” 林仪心道,赵姨娘何尝得罪我,倒是这回把赵姨娘彻底得罪了。 林海含羞带愧,拉过旁边两个青年,道,“家门不幸,世侄见笑了。”两个青年都一揖到地,连声道不敢。两个青年都年尚不及弱冠,长得都极好。青衣少年文俊清秀,面带微笑,虽百般隐忍,却仍掩不住脸上薄薄的尴尬与忿懑。紫衣少年卓然超群,脸上一片淡然。两人并立,那青衣少年虽也优秀,却明显的被那紫衣少年比了下去。 一众小姐,看两个俊俏少年,都暗含娇羞,低着头,却都忍不住想多瞟几眼。林海便与大家介绍,拉着紫衣少年,道,“这是你们仲川表哥。” 孟仲川便一揖到地,道,“孟溪见过诸位表妹。”原来是孟氏三哥的小公子。孟溪师从剑州大儒沈毓芬。去年沈毓芬母亲病重,孟仲川便随师父回剑州探望。不想沈母一病不起,迁延到开春,终于故去,沈毓芬至孝,悲痛欲绝,虽然天子夺情,但是沈毓芬誓死要守满孝期,而且依他的心境,三年之后,是否还要复出,都是两说。但是明年大比,孟溪却耽误不得。便吩咐孟溪及早回京准备明年会试。路过梓州,想起姨夫,便顺路探访。又赶上林卓村下个月做寿,便索性要蹉跎到开春。 那青衣少年,也算得是林仪的一位表兄。是赵姨娘大哥家的公子,名唤赵正九。本来姨娘家的亲戚算不得数的。可赵姨娘虽然名为姨娘,但实际上出身并不差的。他大哥现在成王府做主簿。而赵正九是成王世子的伴读。所以这次除了看望姨母,还有一项秘密任务,帮着世子爷探看未来的世子妃。因此,一进门看见林仪的侍女扯着赵姨娘母女打,这颗心就不知道该放到哪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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