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林仪躺在床上。那倒霉孩子又开始练琴了。今天弹得是《大胡笳》。好在弹得还不算太坏。林仪睁着眼睛,一面听着琴音,一面看着吊在床上的帷帐。蜀锦的帷帐,虹形叠晕,宝相花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而自己呢,躺着这网正中央,不恰似一只秋虫,被死死的粘在网中央,一动不能动,等着那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怪兽,不知什么时候,扑将过来,把自己撕成碎片。    林府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敌人。他们合力织成一张大网。把自己绑在网中央。她没有原来那个林仪的记忆。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更不知道敌人的目的。她可能是个诱饵。也可能是个祭品。    但是,林仪并不慌张。再坚固的岩石,也会有罅缝的。林仪从来都是孤独的。从来都是她孤零零一个人,像一片薄薄的刀刃,插入那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罅缝中,然后硬生生撬出一条生路来。    但是当务之急,她需要帮手。    月光下,她听到外间守夜的茜雪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真的有点儿喜欢上茜雪了。聪明,而且武功高强。看样子还挺忠诚。不过忠诚这件事,林仪是从来不相信的。再忠诚的人,就像岩石一样,也会有缝罅。    就在这《胡笳十八拍》苍凉幽怨,悲愤抑郁声音即将结束时,一曲高昂的笛音划破长空,瞬时间把古琴那无处可诉的滔滔哀怨带入了九霄云间,霎时化作点点星光。明明月夜,只剩一片《鹧鸪天》。    林仪闭上眼睛,淡淡的笑了。又一道缝罅。    在惠萍轩西厢的小屋中,一个女子,白衣如雪,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泪如雨下。每夜一只相思曲。她盼着那久违的笛音。她又是那样惧怕,那笛音能晚一些来。那如花但飘渺的梦,能够晚一点儿醒。她是林家的女儿。没有林家就没有她,也没有她的亲人。她为了家族舍弃一切,包括生命,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要把那个人,那个人是那样的好,那样的纯,为什要被自己绑上,一起飞进那熊熊的火堆呢。    鹧鸪振翅,深邃悠长。她的心跟着那笛声,也消失在九霄云外了。    林仪这几日过得确实惬意。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就在园子里溜达。而出门,除了茜雪谁也不带着。只要出了门,林仪就拉着茜雪的手,开始和她聊天。什么都问。家乡在哪里呀。家里有几个人呀。多大到的林府呀。林府的妈妈们好相处吗。她有好朋友吗。总之,五花八门,什么都问。而且反复问。十遍八遍的问。问得茜雪每天头昏眼花,恨不得立即逃回峨眉山。    第二天,林仪拉着茜雪的手,一边问她除了梓州还去过哪里,一边行走。绕过滴翠湖,前面一排青瓦小房。    “这是什么地方?”林仪问道。    “这是老太爷的书房。”茜雪答道。    林仪绕着小屋转了两圈。只见门窗紧锁。透过窗缝看过去,一排排书柜满室书籍。桌上,满是灰尘。可是看那些书籍却很整洁。林仪暗自冷笑。却听茜雪在一旁道,“小姐。这里是老太爷的书房。老爷吩咐过,谁也不许靠近。咱们还是到别处转转吧。”    林仪看着茜雪,笑道:“那么说,这里就是所谓的‘禁地’喽?”    说着,小手握成拳头,对准木窗砸去。“咔嚓”一声,木窗被打开。林仪的手背上扎着木刺,鲜血淋漓。林仪从袖子里拽出一条手绢,把手一裹,对茜雪道,“外面看着。”说话间,不等目瞪口呆的茜雪答话,就顺着窗户钻了进去。    屋内好几大柜子图书,经史子集样样俱全。还有许多书信账簿。林仪也不着急,挨着个的翻看。一看就一个时辰。    外面的茜雪急得直跺脚。已经是初冬,却是一身的汗。她知道这是林府重地,周围一定有高手监视。她怎么办呢?回去报信?可是万一林仪出了状况,如何是好。    林仪在里面却收获颇丰。短短几个时辰,林仪不但对当时的朝代背景了解许多,而且对林家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这林家当真是有钱。就算林仪曾经富有四海,也不由由衷赞叹。林家的生意涉猎极多:贩卖两川林木,垄断临江航运,在川湖五路广开客栈;当铺,绸缎,酒肆,什么生意都有,而且几乎遍布全国。    更令林仪震撼的是,林家在梓州有三座大铁山。这三座大铁山盛产铁矿。而林家的起家,就是靠着这些大铁矿。据说,林家是周末元衡年间从中原避难来到梓州的。起先只是夫妻两个开个铸铁的窝棚。锻造些农具斧头之类的,慢慢的也造些兵器箭簇。因为物美价廉,生意渐渐好起来,手头也宽裕了。慢慢的买下周围几座荒山。可谁也没想到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竟然隐藏着储量惊人的铁矿,而且矿品极佳。林家便采石炼铁。元衡以来,天下大乱。大规模战争连续不断。对于武器的需求达到了空前的高度。而且中原凌乱,大量的难民逃入两川。只要能有口饭吃,有的是出力气的劳动力。因此,有矿,有人,又不愁卖,林家便大发了横财。    直至本朝定鼎,天下渐渐承平,炼铁的生意才渐渐退居次位。但是梓州仍是林家的根基。无论其他的生意如何风生水起,林家也不肯离开梓州。当今皇上,锐意进取,有意一统天下,希望能重现大周的盛世。但是苦于财政艰难。群臣打起盐铁的主意。林家首当其冲,更不敢轻离梓州了。    看天色已经不早,要准备撤了。可是林仪还在犹豫要拿哪本账簿,或者信件,以继续她的计划。正好看见书柜的夹缝里,掉了一本薄薄的小书。拿起来看,是一本名叫《玉钩记》的传奇话本,讲得是一个将军和一个闺阁小姐悲欢离合的故事。还是个手抄本,满纸簪花小楷,看似已经很有年头了,但是保护的极好。林仪翻看了几页,怦然心动,激动的险些把书扔地上。倒不是书中故事有多么感人,而是这字体,隔几页就有几个字的捺笔有个小小的回勾。一般人看不出端倪,可林仪太熟悉这种书法了。这其实是一种密码。还是林仪自己发明的。当年只有和她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靠着它在宫内宫外不知传递了多少消息。这本书又是当年谁留下的呢?    林仪细细将这本《玉钩记》看了一遍。心里乐开了花。少司命真是待自己不错,重生伊始,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林家这万贯家财,要怎么使用,才不枉费自己这一世重生呢?    想起外面的茜雪,林仪笑得更开心了。她把书藏在怀里,从窗户里钻出来。拉着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挤出水来的茜雪,道一声,“走”。开开心心的回了惠萍轩。    可是,茜雪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本来今天不该茜雪值夜,林仪却死活拉着茜雪,给她安排了一大堆的活儿。吃过饭,林仪还不安生,又拉着茜雪和莺歌几个丫鬟玩五木棋,输了好几百铜钱不说,还累得眼前之犯迷糊。    好不容易伺候林仪安置了,茜雪头晕眼花的往自己房间走。茜雪是二等丫鬟,跨院里有自己一间房。还没来得及开门。只见门前地上横七竖八摆放着几只个树枝。茜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瘫软在地上。    乍一看,这些树枝只是偶然落在地上的,可是实际上它们排列有序,这是一种暗语。虽然这种暗语与茜雪他们用的并不尽相同,但是大致意思,茜雪也能看懂,是说:东西已经到手,速来接应。    她现在绝对不敢再进屋了,也不敢动那些树枝。她犹豫了一下,假装没有看见那些树枝,又悄悄溜回了正院堂屋。她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这是谁发的暗语。东西还根本没有眉目。如果自己人看见着暗语,必定会来接应。这不就是一个圈套吗?难道是林府的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故意设的圈套?可是,为什么没有对自己下手?但愿自己人没有看见这些暗语。或者能够看出所用暗语不同,能够心生警惕。    正想着,隐隐就听到刀剑之声。茜雪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悄悄的爬在窗户前,向外张望。过了一会儿,人影晃动。一个个黑影如鹞子般忽起忽落,似乎突然要飞起来,一刹那又跌落尘埃。转眼,小院子里已经倒下七八个黑影。为首一个黑衣人,一声悠长口哨,化做一只大鸟,在婆娑的树影中起伏,正当几乎已经融入那阴冷的寒夜时,倏忽几道黑影飞过来,与他缠打在一起。最后,那人浑身是血,手里提一把短剑,喘着粗气,跌落尘埃,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盯着堂屋的方向,似乎穿过了纸窗,把目光直直的刺入茜雪的眼中。终于,那眼光渐渐熄灭了。    院子里回复了安静,只有簌簌的寒风之声。茜雪如坠深渊,不知身处何处。    “都死了?”身后一个娇弱的声音,确如霹雳般,惊得她浑身发抖。    “看来是都死了。”林仪眺望一下纸窗,自问自答哦道。接着悠悠的看向才慌张转过身来目瞪口呆的茜雪,笑着道:“茜雪姐姐。他们看来是都死。那些个木棒是我放的。”    “七娘子?!”茜雪不敢置信。    “不是老爷,或者太老爷吩咐的。跟林府其他人都无关。就是我自己放的。”林仪淡淡的道。    “为什么?”    “为了害你呀。是不是很成功。现在你们那个什么帮会里的人认为你已经投靠了林府,设计圈套,把组织里其他的人都一网打尽了。林府的人呢,也知道了你是一个奸细。你看,你是不是已经走投无路了呢。”    茜雪牙关紧咬,眼中闪耀一阵凶光。是呀,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瞬间陷入了绝境。埋伏在梓州的青龙会不可能全军覆没。他们逃回去,即使为了自己免于帮内酷刑的惩罚,也会尽量将责任推到她的身上。而在林府呢,她在书房外徘徊几个时辰,小姐是一个痴傻,那么林七娘子私入书房,谁都会认为是她怂恿的。那么从书房里拿出来的东西,大家也都会认为是她拿的。而晚上她就发出了信号,帮里的人就打上了门。她的身份还有一点儿值得怀疑的吗?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眼前这个号称从小痴傻的,娇娇弱弱的七娘子。    “放松一点,放松一点。千万别动杀我的心思。因为现在,我是你唯一的活路。你们那个不管什么帮,反正今天进府的全军覆了。即使他们怀疑你,但是你还有利用的价值。只要你还有价值,你还有你那个所谓的弟弟,当然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弟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能活下去。而你的价值么,就在于我。”说着,林仪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茜雪。茜雪一看,大吃一惊,这是林卓村的笔迹,写的内容荒诞不经,可那笔迹绝对是林卓村的不假。茜雪是专门研究过林卓村的笔迹的。    “这样的信,想要多少。我就可以写多少。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潜伏在林府,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可是这样的机密信件,也足够使你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而在林府内,以我的身份,即使你是个奸细。我也能保你平平安安的呆在我的身边。”林仪接着道。    看着茜雪一脸惊诧,迷茫而有无所适从的样子。林仪又笑了,接着道:“茜雪姐姐,我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其一,你要听命我几个月。这几个月内,我会给你足够你保命的信件。而你呢,要绝对服从我的任何命令。还要时刻保护我的安全。几个月后,林府就要大难临头。到时候,树倒猢狲散,你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去。回你们那个什么帮,能救出你弟弟,还是独自一人浪迹天涯,随你,我们在不相见。    “第二条路么,简单多了。也用不着这些劳什子的假信。我帮你救出你弟弟。甚至可以帮你扫平了你们那个什么帮会,或者你愿意,扶你当那个什么帮的帮主。你不相信吗?十几天功夫,你要是愿意,你就能看到结果。但是代价是你要一生奉我为主。永世不能背叛。我们要一起做很多事情,有些事轰轰烈烈,有些事卑鄙龌龊,有些事伤天害理。你要把你的理想抛到九霄云外,把你的良心埋埋在九幽泉下,把你的那些信仰烧成灰烬。你的心里只能有我。我就是你的良心,你的信仰。代价很高是吗?不过,回报也很高。我会让你站在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巅峰,俯瞰那些曾经藐视你轻贱你的芸芸众生。那是你几生几世不可能企及的高度。这也才是你人生应得的报答。”    素白的月光,透过纸窗,照到身材娇小,细腰削肩的林仪身上。她的表情淡淡的,确隐含着一丝冷峻。    茜雪觉得呼吸都苦难了。眼前这个弱小如小兔子一般的小女孩,浑身却散发着一种如泰山压顶般的王霸气息。这气息无穷无尽,化作一座座大山,死死的压在了她的身上。她不由自主的曲下了膝,跪在了林仪的脚下。    及至,一个月后,青龙会新的联络人来见她,见面后,拜倒在地,一句“副帮主”,茜雪惊诧的嘴都合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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