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点,西桥村从沉睡中苏醒。    点亮街头第一盏灯的顾家包子铺内两个身影正在忙碌。    30余平方米的店面一眼能望到底,门口左边放着消毒碗柜,右边摆了6张桌椅,中间是狭窄的过道,直通里边儿半开放式厨房,老板娘黄如穿上围裙套袖,抬头看到丈夫后脑勺冒出来的白头发,心里说不清是酸楚还是苦涩,“你要不要把头发染黑,人会看着精神点。”    一直埋头打馅的顾顺理扭过脸憨笑,“人都有老的时候,都快60了长白头发不挺正常吗?”    都说人越老实,脾气越倔强,换作以前也就随他去了,现在不知是不是更年期到了,听到他唱反调,黄如就控制不住地想发作一番,她背过身从冰箱取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几口,借凉意浇灭这股心火。    妻子没应声,顾顺理回头看她,大吃一惊,“寒冬腊月的怎么一脑门子汗?”,说着伸手替她擦汗,“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千万别忍着,咱去医院看医生。”    黄如挡开他的手,“行了,我没事,就觉得燥,一阵一阵的,不是大问题”,看丈夫仍在担心,她转移话题,“亦蓝还在睡吗?叫醒她陪你一块去进菜。”    顾顺理朝窗外望了眼,院子里黑漆漆的,西厢的小屋没什么动静,“让蓝蓝睡吧,前几天批发市场起火差点儿烧到她的服装店,她为了抢救店内的货物累得够呛不说,还要配合消防大队安全检查,且有着忙呢。”    听丈夫这副腔调,黄如皱了皱眉,“我也想亦蓝好好休息,可你会开车吗?”    顾顺理想都不想说:“把百尺叫起来,让他开车,大小伙子一个,整天睡懒觉,这不是浪费辰光吗!”    东厢房内顾百尺对着反光的电脑屏幕吃鸡吃得如痴如醉,他蹲在草丛里趁对方不备,发动突然袭击,完成一杀,兴奋得直嚷嚷,“叫你狂,叫你嘲笑伏地魔,天降正义干的就是你这号穷得瑟的!”,末了贱兮兮地补刀,“兄弟,谢谢啦,给我送人头。”    顾顺理推开厨房留的暗门,穿过院子走到东厢房,抡起胳膊敲儿子窗户。    顾百尺摘下耳机,正伸懒腰,听到哐哐的声音,他探身推开电脑桌后面的窗户,不耐烦地说:“爸,深更半夜你砸什么窗户,说多少回了,找我敲门!”    看着儿子那一头鸡炸窝似的乱发,顾顺理气不打一出来,“敲门你能听见?公鸡打鸣都打三遭了,还深更半夜!赶紧收拾跟我出去买菜。”    顾百尺张嘴打呵欠,“我一宿没睡,万一开车打盹儿出事了怎么办?亦蓝昨晚不说好她开车送你去早市批菜吗,你去找她吧,她睡觉浅,一叫就醒”,说完砰地关上窗户,一边耳朵塞团棉花,爬到床上蒙头大睡。    顾顺理站在窗户下,终究拿懒到家的儿子没奈何,摇摇头走向西厢的小屋,手举了半天不忍敲门。    1米7身量的顾亦蓝窝在1米2的小床上,翻身都嫌艰难,四肢不得舒展的辛苦体现在梦中,肩上犹如扛着千斤顶长途跋涉,好累,身后烈焰灼人,她又怕又急,担心自己的心血在大火中付之一炬,闷头冲进火场,看到挂满衣架的服装烧得灰都不剩,她愣在当场。    忽然红色的火舌变作蜿蜒的血线,丝丝缕缕从雪白的手腕渗出来,滴滴答答落到地上,顾亦蓝愕然抬头,手腕的主人冷笑着向她展示皮开肉绽的伤口,“看到没有,好丑,好恶心,是你——”,她尖叫着扑过来,“是你刺的!”    “啊——”,顾亦蓝大喊一声翻身坐起,回想梦中那张恶意微笑的脸,恨得捶床板,“要死,怎么又梦到她了,真是阴魂不散!”    她把头埋在双膝,等消极负面的情绪过去,跳下床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运动衣,随意披了件厚棉袄,拿上洗漱包,打开门,被灌进来的寒风吹得直哆嗦,一错眼看到旁边站了个黑乎乎的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是大伯。    顾顺理打量侄女,见她发抖,埋怨道:“这天寒地冻的,怎么不穿羽绒服,小心着凉。”    顾亦蓝笑笑,“我就披一下,洗完就换,大伯你等我,我马上好,咱们赶紧去早市,不然去晚了,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蔬菜就不新鲜了。”    “浴室的水替你烧热了,不急,你慢慢收拾”,顾顺理跟在她背后叮嘱。    顾亦蓝吸着凉气,一阵风跑进公用卫生间,关上门开始刷牙洗脸。    隆冬的黎明没有一丝天亮的迹象,黑而沉的夜色笼罩着这座城中村自建房,小四合院格局,跟人一样上了年纪,经不起大整大修,所以迄今仍未实现居者有厕所的文明居室标准,顾家六口加上离异回娘家的大姑子和一个外地租客,八口人共用一个建在院子角落的卫生间,资源有限,因此住在这里的人习惯像打仗一样争夺使用权,多占一分钟,外面就会候一催命的疯狂拍门。    顾亦蓝洗漱完毕,简单拍了水乳,换上从头罩到脚的羽绒服,带上伯父,开着金杯面包车出门了。    源发蔬菜中心批发市场位于开泰街89号,距离西桥村25公里,开车来回1个小时,但从东桥新村穿过去至少节省20分钟。    东桥新村开发前叫东桥村,与西桥村隔了一条道光年间的石板桥,两个城中村的名字便来源于此,不知是运气还是风水好的缘故,东桥村作为城中村改造项目,率先和有实力的开发商签约,三年大变样,村民们拿着不菲的拆迁补偿款住进簇新的回迁楼房,即使不工作,也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而西桥村由于产权混乱,很难转为城市建设用地,这里的居民望着一桥之隔的繁华只有艳羡的份儿。    经过东桥新村的老年人活动中心,顾顺理叹气,“咱们西桥村也这样多好,你奶奶就不用天天在家憋着了。”    “奶奶不在家您才要担心呢”,顾亦蓝笑言。    提起这个顾顺理就脑仁疼,“老话讲,贪小便宜吃大亏,听讲座领免费鸡蛋摆明了骗老头老太的,跟你奶奶讲过多少次了,她就是不听,唉,她脑子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的,上当受骗倒是小事,怕就怕走丢了,你说上哪儿去寻她,现在有你姑看着,我总算能放心了。”    两人唠着家常到了菜市场,肉摊老板看见他们,热情地打招呼,“顾老板早啊,今天的猪肉特别新鲜,最嫩的内里脊给你留着呢。”    顾顺理拿起一块猪肉上手按了按,按压的凹陷立即复原,肉质紧密有弹性,凑鼻子闻闻,正常猪肉味,没有氨味和酸霉味,确实非常新鲜,他指指案板上的肉,“我全包圆了,对了,五花肉也来一点。”    肉摊老板抡起切肉刀在厚实的案板上咄咄咄分割猪肉,“我先帮你切好,替你省点工夫。你别看有的肉价便宜三块钱,那都是注胶肉。”    “民以食为天,吃的方面最仔细不过,可不敢做那缺德事!”,顾顺理惊讶后表示赞同,“小本生意,还不是靠诚信经营才有回头客吗,哪能为了省下区区三块钱就昧良心卖胶水包子?”    肉摊老板连连点头,“英雄所见略同,要不咱们对脾气呢。”,他偶一抬头看见站在旁边的顾亦蓝,说,“小顾老板,多跟你伯伯学习。”    顾亦蓝狡黠地眨眨眼睛,“好呀,不过人也不能太老实,老实容易受欺负。”    买完肉装箱,两人用借来的手推车推着去买菜,体貌富态的菜摊老板娘见是熟客,未语先笑。    大葱胡萝卜白菜冬菇豆角茴香韭菜芹菜,顾亦蓝一样样细细挑选,捡最新鲜的买。    菜摊老板娘笑着说:“小姑娘都买成行家了,什么时候接你伯伯班啊?”    顾顺理替她回,“小姑娘家家的不好开包子铺,她有自己的店要照顾。”    “那我晓得呀,开服装店的对伐?”,菜摊老板娘和气笑道,“呐,这把香葱和香菜搭给你的。”    顾亦蓝眉开眼笑,“谢谢啊老板娘”,余光瞥见竖起的转租位广告,诧异道,“这里生意多好呀,你不做了吗?”    菜摊老板娘摊手,“没办法的呀,女儿生了宝宝,要人带的呀!请个住家保姆贵是贵的嘞,不如我去帮这个忙,省下钱好供房。”    顾顺理感同身受,“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只要孩子过得好,我们怎么都行!”    闲聊了几句,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件事,站定原地,苦苦思索。    顾亦蓝瞅了瞅伯父,低声问:“还有什么要买的?”    经侄女提醒,顾顺理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儿给忘了,昨晚你红梅婶特意打电话来让我替她到老莫头那里捎20瓶小磨香油。”    两人合力先把买好的菜和肉搬到后车厢,顾顺理留下照看货物,顾亦蓝则绕路去莫家油坊买香油,大老远就闻到一股炒芝麻的香气,她敲敲门,“莫叔我进去了。”    莫秋收60来岁,圆脸庞小眼睛,一笑两条缝,瞧着甚喜感,他歪头一看,咧嘴笑了,“哟,亦蓝来啦,你大伯呢?”    顾亦蓝听着若有若无的旋律说:“我大伯看车呢,红梅婶和你打过招呼吗,她要20瓶小磨香油。”    “打过了”,莫秋收旋身取来包装好的香油,“有点沉,你能提动吗?”    顾亦蓝分开两只手提,掂了掂重量,“还行,莫叔,你这收音机里放的什么歌,怪好听的。”    莫秋收笑嘻嘻说:“邓丽君的歌,偿还,没听过?”,他是邓丽君资深粉丝,顾顺理喜欢关牧村,虽说听歌的取向不同,却不妨碍两人做酒友,“蓝蓝,帮我捎句话给你大伯,就说让他有空了找我喝酒,我的一瓶泡了好几年的人参酒可以开封了,长白山的人参,喝了对身体好!”    “好呀”,顾亦蓝笑着应下,转身走出怀旧氛围的油坊。    回去路上她把莫秋收的话带给大伯,顾顺理搓搓手,肚子里的酒虫被勾得蠢蠢欲动,“好一阵子没和你莫叔聚了,等闲了,找他喝酒去。”    岳红梅的杂货铺离顾家包子铺不远,两家是街坊,顾亦蓝把车停在路边,还没拔钥匙,窗户被人敲了几下,她降下车窗,顾顺理先她一步探头与车外身穿警服的男人打招呼,“高山,值夜班刚回来?”    “嗯”,高山欠身,“顾叔,我妈是不是又麻烦你们了?”    顾顺理摆手,“你这孩子跟叔客气什么,远亲不如近邻,互相帮忙应该的!”    “她让你们捎什么,给我吧”,高山胳膊撑在车窗上问。    顾亦蓝说:“小磨香油,一共20瓶,你去后车厢,伯父会交给你。”    高山从顾顺理手上接住香油,向杂货铺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敲驾驶位置的车窗。    顾亦蓝再次降下车窗,看着去而复返的高山,有几分奇怪,“还有事?”    “前几天忙着查案,没顾上问,你的服装店没受大火波及吧?”,高山在南兴批发市场治安派出所工作,顾亦蓝的服装店正好在他的辖区内。    “门脸儿的广告牌烧了,店内没事”,顾亦蓝如实说,然后反过来打听消息,“百货区停水停电说要整顿,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我们一天不营业损失很大的!”    “恐怕直到春节后都要暂停营业”,高山把提前收到的消息告诉她,“发生了火灾这么严重的事故,不仅要进行火情调查,还要对全区各类市场进行防火排查,消除安全隐患,生意受影响也没办法。”    其实已经料到会停业一阵子,可没想到这么严重,要知道每年春节前这段时间生意最红火,如果关门了,上哪儿找补受损的利益?想想就两眼一黑。    顾顺理怕侄女烦恼开解她,“这不快过年吗,你就当放假了。”    不想伯父跟着忧心,顾亦蓝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怕什么,总有解决的方法,她安慰自己。    目送开走的车,高山吐出一团白雾,走进杂货铺。    岳红梅顶着一头烫飞的卷发从柜台后猛地冒出来,看儿子满脸倦容,不由心疼道:“你做巡警的时候连轴转,现在大小是所长,怎么照样没白天没黑夜得忙?”    高山帮母亲把香油摆到货架上,淡淡说:“所长也是警察”,杂货铺暖气开得足,他脱下警服,露出皱巴巴的衬衫,“警情不管你白天黑夜,说来就来。”    岳红梅接过儿子的制服,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腌咸菜的馊味儿,她皱眉夸张地长长叹了口气,“哎哟我这命呀,年轻时享不了老公福,那没良心的早早就蹬腿走了,剩下我们孤儿寡母,好不容易把你拉扯成人,总该享享子孙福了吧,可你看,别说孙子了,你连女朋友都没有,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哪个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有老婆照顾,出门都体体面面的,只有你哦一看就是单身汉!”    高山无奈,“妈,衣服我可以自己洗的。”,顿了顿,他强调,“娶老婆是用来疼的,又不是找保姆。”    儿子的话岳红梅听得极不顺耳,心说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宝贝儿去便宜外人,没这样的道理,她忍住不悦另起话头,“你见蓝蓝了吗,小姑娘老勤快的,放眼西桥村没有女孩子比过她的,而且还能干,那衣服做出来和商场卖的也不差,现如今有几个小姑娘会针线活,一个个娇滴滴的,你说是不是啊。”    “妈,你想说什么?”,高山深知母亲的套路,接下来就该劝他结婚了。    “我能说什么呀!”,岳红梅清清嗓子,“我是觉得蓝蓝不错的呀,除了大学没毕业,样样都好,结婚过日子又不要学历的,依我看你和她正合适!”    “妈,你越说越不像话了”,高山责备母亲,“顾亦蓝玩泥巴时,我高中都快读完了,在我眼里她跟亲妹子一样,亏你想得出来!”    岳红梅炸毛了,双手叉腰,扯嗓子嚷,“这不行那不行,你想一辈子打光棍儿呀!我可告诉你,你千万不要以为男人拖一拖无所谓的,等年纪大了,你看还有人帮你介绍对象吗?”    高山撩起厚帘子,进后屋休息,“那样最好,清静。”    岳红梅气结,跟进屋,看儿子蜷缩在她平时歇脚的小铁丝床上不忍数落他,语气软下来,“桥东的新房你不住,你回这憋屈地方能睡舒服才怪——”,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她的唠叨。    高山坐起来接电话,“周检……”    手机那头的声音虽低沉却十分抓耳,令人不由自主去聆听,“今天咱们见一面,时间你定。”    “下午2点见”,高山立即应下,稍后问,“周检,是不是和12.22大火案有关?”    周辅秦说:“是的,具体见面谈。”    结束通话,高山捏着手机沉吟,落在岳红梅眼中颇有魂不守舍的意思,她暗自思量儿子莫不是有情况了……还是问一问好了,“儿子啊,周检是谁呀,男的女的?”    移送检察院的案件哪里出了纰漏,会不会退卷不予批捕,还是退回补充侦查……高山正琢磨着,冷不防被推了把,他抬头看看母亲,不解其意。岳红梅只好耐住性子又问了一遍。    以免母亲打破砂锅问到底,高山主动交代,“周检察官,周辅秦,男的,说了你也不认识。”    岳红梅听到男的俩字顿时丧失了大半兴趣,上一秒还喜滋滋的脸绷了起来,“周辅秦,听名字就知道是个老头子,打电话好歹换个时间,他成心不让你休息吧,岁数大觉少出去溜溜弯也好,怎么能骚扰你这个熬夜值班的人?”    “妈,人家90后,员额检察官,年轻有为”,高山替周辅秦澄清,“他既然这个点联系我,说明也在加班,公检法口忙的不止你儿子一个!”    “90后?年纪也不小嘞,老婆有伐?”,岳红梅追问。    “没老婆没女朋友,不过听说最近在相亲——妈,我困了”,高山冲墙躺下,闭上眼睛,一副打死不再开口的架势。    “好好好,你睡,妈不打扰你了”,岳红梅嘴上说着,心里合计找顾顺理探一探口风,黄如就算了,她对顾亦蓝这个养女一般般,大家多年的邻居,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对自己的儿女更经心,人之常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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