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就是家中着了火! 苏蓁与纪良辰进金明池边游走时,就把小满扔在御苑入口处等候。那小丫头老老实实地待在入口处,看人来人往的热闹。后来还来了个鹿鸣,顶着一脸被发配边疆的不情不愿,与她闲聊作伴。 再后来,来了个苏家的下人,一脸急促地找到她,说是夫人又突然失了心智,把老爷的书斋给点着了,公子让他来跟娘子说一声。 小满赶紧带着那个下人一起,入御苑中找寻苏蓁。可是,灯火喧闹处,人头攒动,看得眼花缭乱,黑灯瞎火处,又尽是些有碍观瞻,不忍细看的,教她如何找才好? 后来下雨了,反倒好办了。在一个摊子上,跟抢劫似的,买到一把伞,撑着伞去寻那些可以避雨的地方,挨个辨认过去。反正大雨阻路,大家乱跑一气之后,都站定了,让她看。 终于在这映月亭的一角飞檐下,看见那个被太子殿下包围得快要没了身影的自家娘子。不过,小满眼神好,就凭那一线侧脸,一抹衣角,她也给认出来了。 小满冲着那旁若无人的两人,一声急喊,宣泄了一口久寻不着的焦灼之气,却把太子殿下给喊得,虎躯一震,回头瞪她。 待那位小爷缓缓地转开身躯,撤了包围,往边上靠时,都还在瞪她。 龙睛虎目,高鼻菱唇,不怒自威,威中带……怨,嗯,就是那种在兴头上被人打搅了,然后欲求不满的怨气! 小满站在雨地里,临水平台,凄风苦雨,像是在惩罚她无意的罪过。小丫头一时间被震慑住了,竟呆呆地,忘了说正事。 “何事这么慌张?”苏蓁站直身子,左右理着裙面,平静问她。 “夫人……把老爷的书斋给……烧了。”小满舌头打结,却极力压着语气,平缓地说来。 主子经常教她,遇事不慌张,方不会乱套。可不,她刚才一着急,把太子爷都给吓得不妥了。 话音刚落,小满又干瞪傻眼。她正努力学习主子泰山压顶不崩于色的沉着气度,她家主子却已经从那檐下冲出来,直直往曲桥上去。 一副恼她不早说的神色,心急火燎,走得跌跌撞撞,雨地里,看得小满心着急,张口一句提醒: “娘子小心脚下,地……滑。” “滑”字未出口,苏蓁已经滑到在雨地里。 小满抢着扑过去,却有人比她更快。人影一晃,太子已经将她家娘子扶了起来,虚搂在怀。等小满撵过去,伸出手臂至半空,苏蓁已经又站直了,挣着往前走。 “娘子别急,打着伞再走。”小满把手中的雨伞支出去,继续跟着跑。 苏蓁没理她,几步上了曲桥,提裙飞跑。 太子噌地一声越过小满的脚步,回头瞪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也跟着追去。 “夫人安好,她被救出来了……”小满在后头一边追,一边冲着曲桥上大声叫喊。引起身后亭檐下躲雨的众人一阵翘首观望。 小满机巧,知道苏蓁心中,急的是什么。 苏蓁在曲桥上,听见那小丫头的叫喊,稍微镇定了些,心念闪动,扭头对跟上来的太子大声喊到: “我家里有事,你快回去吧。” 她想的是,赶紧把他赶回宫去,省得在外惹是生非,她受连累。 “我陪你一起回去。”太子大声答她。 他想的是,烧宅子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少了他? 边说边迈步,将她跟得老紧。 苏蓁突然一个止步,回头,转身。后头赶来的元重九,急忙刹住,两个人面对面,几近撞了个满怀。 元重九大张双臂,想接住她,以稳住冲势,却又只敢轻轻地扶在她肩头。 然而,淋淋大雨,事情急切,苏蓁根本没有心思关注其他。她一个仰头,冲着那个贴她老紧的人,冷冷说来: “你是要去看我的家丑吗?别给我添乱!” 家丑不可外扬,她不想给他看。苏家内宅里的事情,太凌乱,她不想让他凭着意气瞎掺和。 太子一怔,抬起搭在她肩头的手,眼见着她转身急走而去。 他没有再跟上去。 苏蓁不愿的事情,他是要尊重的。 又不觉咂着嘴边雨丝,在心中干笑:厉害啊,嘴劲毒,翻脸翻得快,对他,也是太见外!还怕他添乱来着,看来他这个恶徒的形象,真是深入卿心啊。 ∝ 苏蓁在恶言阻止太子跟随她时,就已经预料到,她回到家中可能会面临的情况。 烧宅子是小事,下了这么大的雨,再大的火,也给浇灭了。只要母亲平安,便好。即便那烧掉的书斋,是一座金山,是珍贵的纪念,她咬咬牙关,也都承受得起。 烧宅子的原因,才是大事。 母亲和父亲向来恩爱,母亲那样难伺候的病症,父亲也没有娶过一房妾室,一直对母亲悉心照料。母亲对父亲,也是十分依赖,再是心智迷失,疯狂难控的状态下,只要一看见父亲,就好了一半。 父亲去逝后,那书斋,也是母亲常常流连的地方,睹物思人,看一看那些画卷,摸一摸那些器物,她就显得神思清明,特别温柔安静。 那她为何突然发了狂,把父亲留下的那些东西,一把火给烧了? 苏蓁揣着心头疑惑,赶回家中,大雨已经停歇。那进院落里,父亲的书斋已经是一堆断壁灰烬,触目惊心。在雨后的湿地里,却又被潮气掩盖了烟尘味,不太真实。 苏夫人坐在对面廊下,由苏楠陪着,看眼前一片雨后狼藉,笑得怡然自得,就像是在欣赏如画园林,且还是自己的杰作。 “让母亲受惊了。”苏蓁行过去,关切问候。 苏蓁进家门时,管家苏伯就与她说了,今夜苏夫人突发兴致,去书斋中赏画,且还不是平日那样摸着封好的卷轴囫囵赏玩,而是一幅幅展开来,举着灯烛,细细地看。看着看着,就糊涂了,拿灯烛去点画,就像是在烧纸玩儿。书斋中干燥,又尽是纸堆,一点就着,她又把伺候的丫头赶着门口候着的,等那两个丫头在门外看着不对劲,赶紧进屋,夫人还在拿着灯烛到处点火,一番争夺下来,里头熊熊大火已经蹿起,她俩只来得及把夫人给抢了出来,没来得及抢救老爷的画作。等众仆提水来救火时,那些金贵画作,差不多已经当废纸烧完了。 苏蓁想着,母亲也算是在火中走了一遭,虽说有惊无险,但总还是惊扰,尤其是这精神脆弱之人,更是难以承受。故而有此一问。 至于母亲何故烧画,她心中纵有万分疑虑,却忍住只字不提。为人子女,母亲常年有疾而不愈,已是她侍奉不力,叫她如何再忍心去兴师问罪? 烧了就烧了。 苏夫人转头看她,慢慢摇头,不知是在答她,又像是在惊叹什么,继而声如春风,和煦沐人: “莲心,对不起,我把你父亲留给你的画烧了。” 苏蓁知道,这个时候,母亲是清醒的。能够唤她小字,能够清晰地知道她烧掉了什么东西,还能够与她表达歉意,这个时候的母亲,一定是清醒的。 母亲清醒的时候,知书达理,端庄贤淑,乃蜀中名门之后,才女佳人。 “没关系,烧了好,省得贼子惦记。”苏蓁蹲跪到母亲跟前,本想往她膝怀里靠近些,但身上湿衣未来得及更换,只好僵着那半跪的姿势说话。 一屋子的珍宝没了,肉疼得要命,父亲留下的纪念没了,难过得要死,可是,纵然心里在滴血,她也只能说没关系。 凡事往好处想,管家苏伯招徕了一大帮家丁护院,日夜看护宅院,防着父亲的画卷被盗。这下好了,可以省下一大笔雇工费用。 “老爷的画,画得真是好啊……天府蜀地,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平原沃野,无旱无涝,奇山秀水,甲天下。那锦官城,也是个好去处,春有杏桃芬芳,繁花似锦;夏有十里莲溪,清水浣花;秋有丹桂金菊,满城飘香,冬有雪地梅林,红梅傲霜。老爷画的蜀景,不论是大山水,还是边角小景,都是天下一绝啊……” 苏夫人如数家珍,说着对故乡的记忆,也评着苏大学士笔下的画作,似乎陷入一种深远的思念中。 苏蓁抬头看着她,亦跟着有些恍惚,却听苏夫人突然柳眉一凝,话锋一转,沉声说到: “可惜,都没了!” 语气中,无比心痛与惋惜,却瞬间忘记了,是自己一把火给烧掉的。 “……”苏蓁努力扯着嘴角笑,心道母亲怕是又有些糊涂了,遂顺着她的话去宽慰,“东西没了没关系,只要人平安……” 苏夫人恍若未闻,蹙眉低头一阵猛想,又像是被她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苏蓁的手,愁得发苦地问她: “老爷说过,那些画,是一座金山,我是不是把金山给烧没了?这如何是好……” 言语间,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烧掉了什么。 “母亲莫忧,家里有我呢。”苏蓁反手抓住那双颤抖的手,使力握下去,想定了定自己的心,也想定一定母亲的心。 “……”苏夫人看着她。许是苏蓁一身湿漉,满脸狼狈的模样,这会儿才引起了苏夫人的主意,这才抽出手来,摸了摸她的湿发,好奇地问她: “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淋成这样?” “今夜七夕,我去金明池游湖去了,忘了带雨伞……”苏蓁无奈的笑。 她去游湖,出门前,告诉过母亲的,怕是又忘记了。 如今,她母亲的神思,如天上的轻云,风一吹就散。 “今日是七月初七么?……七月初七,就是七月初七!”苏夫人略略沉吟,忽又喃喃自语,一下一下地理着苏蓁的湿发,却又是渐渐陷入了那往昔旧事的缥缈思绪中: “那天是我的蓁蓁满周岁的生辰啊,上午还在我怀里笑着打哈哈,下午就突然发了高烧,老爷把她抱出门去,说是要去城里寻个医工看一看……其实,我也知道,那天已经是大兴军攻进锦官城的第三日了,城中兵荒马乱,哪里还找得到什么医工。可我又相信老爷神通广大,凡事都有办法……结果,他一夜未归,第二日清晨,就把你给抱了回来。其实,他要是老老实实地说,你是他在城中捡的一个孤儿,我也能够接受,可他非要跟我说,你就是蓁蓁。你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认不出?” 苏大学士带着一岁的女儿外出就医,兵荒马乱中,不慎把女儿给弄丢了,他怕回家难以面对妻子,就在乱军中捡了个相似的孤儿回去,企图在苏夫人面前蒙混过关。 这件事情,苏蓁知道。苏大学士临终时,告诉过她,只是,又叮嘱她只可当做一个秘密,埋在心里,不可与外人道来,亦不可与苏夫人道来。 是的,她就是一个捡来的孤儿,然而,苏大学士视她如己出,一直疼爱有加,悉心教导,从未嫌弃过她。 这点,苏蓁深感幸运,也深知养育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么多年,你们都说我疯了,其实,不是我疯,是老爷他疯了。他临到去时,都还在与我说,你就是蓁蓁,哈……哈哈……哈哈哈……” 苏夫人越说越激动,边说边笑起来,就像是说着什么天大的滑稽。 “娘亲,我就是蓁蓁。”苏蓁平静地答她。 即便是天大的滑稽,天大的谎言,也得维持下去。她答应过父亲的。 “莲心,你也骗我?”苏夫人沉眉冷目,咄咄问她。 苏夫人从来都只唤她莲心,那是苏大学士把她带回来后,起的小字。而蓁蓁,是那个一岁就弄丢了的女孩儿的名字。苏夫人从未承认过,她是她的女儿,连蓁蓁这个名字,都吝于给她。 其实,苏蓁觉得,已经知足了,是她,一个本该亡命天涯,甚至早夭的孤女,占了那个叫蓁蓁的女孩儿的幸福人生。 故而,苏夫人呵斥她,她也只是陪笑脸,好脾气地唤到: “娘亲……” “别叫我娘亲!” 苏夫人尖叫起来,一把将苏蓁推到在地上,不停地挥手,像是要把她当尘埃一样拂走: “你不是我的女儿!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走开啊……走……” 苏楠在一边,坐在轮椅上,一直静静的,侧耳倾听母女二人对话。此刻,终于出声说话: “姐姐……” 他一边叫她,一边挥手,示意她先回避。 母亲心神激荡时,见着苏蓁,会变本加厉。 苏蓁无言,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静静地,转身离开。 她心道,您不认我是你的女儿也罢,可是,我认您是我的娘亲,这辈子都是。 身后传来一阵越发忙乱的动静,似乎是她母亲站起身来,又要冲出去找女儿去,候立在远处的丫头赶紧跑过来阻人。 “夫人,回屋歇息了。” “放开我,我要去找蓁蓁,她才一岁啊,还连话都说不清楚,走路都还打蹁跹,发着高烧,又痛,她见不着娘亲,要哭的,我要去找她……万一掉在没人的地方,饿坏了怎么办?……万一掉在乱军中,被踩着了怎么办?……万一掉在野地里,被野狗吃了怎么办?……我的蓁蓁,好可怜……是娘亲对不起你,没有看护好你……” 神志不清,颠三倒四,错把今夕当往昔,却是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苏蓁转身,看着廊下的呼喊与挣扎。 她没有再回过去劝阻。 兴许,那种一辈子的内疚,压抑,痛苦,思念,以这种癫狂的方式,发泄出来,才是痛快,痛彻心扉的快意。 苏楠自己摇着轮椅,沿着回廊慢慢过来,与她说话: “姐姐,父亲的画,我全部记得的。你若是觉得那是一种寄托与思念,以后,我说,你画,我们可以全部重新画出来的。” 少年的黑瞳深深,没有焦点,却吸人坠入,稚气未脱的声音与想法,有着安定心魂的力量。 他认为,他是懂得他的姐姐的。书斋被毁,画卷被烧,姐姐最难过的,就是记忆不再,那些能够睹物思人的东西,与父亲在天之灵的联系,没了。 “不了,母亲不喜,才会烧掉的,莫再去刺激她。” 苏蓁想了想,否决了弟弟的主意。 父亲的画,她只能仿其三分形,学不来那七分魂。就算是重新仿了画来,意义也不大。 其实,她最心痛的,还是钱。 说来也怪,之前,满屋摆着价值千金的画卷之时,她没有想过要靠此吃饭,且颇有勇气地觉得,靠自己挣,就能行。如今这座靠山一下子没了,她不仅仅是心痛,更是惶恐,就好像可以依靠的东西没了,安全感没了,后路没了,那种一切靠自己,只能靠自己的感觉,就突然沉沉地压在了她的肩头,无处转移,无处安放,别无选择,不能卸下。 应了那句话,当你觉得有依靠的时候,你才会更加努力地靠自己。 如今依靠没了……还是只能更加努力地靠自己。 然而,帝京居,大不易。 她这双手,能撑得起这个花钱如流水的家吗? 苏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收掌成拳,转身离开,准备洗个澡,换身衣服先。 好过歹过,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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