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秋狩,是帝京贵圈一年一度的盛会。    从西边出大梁城,行出不到一百里,便是虞山。每年九月鹰飞,鸟兽肥美之际,宣和帝最喜欢跨上心爱的骏马,带上心爱的美人,召集皇子公主们,再钦点一些顺眼的臣子,俊杰的子弟,适龄的贵女,拉上教坊歌舞伎乐,内侍宫女禁卫,浩浩荡荡,旖旎好几里的人马车队,奔赴虞山行宫,来一场行猎寻欢。    今年,恰逢太子及冠,以给太子庆生的名义,行此郊游狩猎之乐事,更甚。    更有甚者,是晋王和太子都要选妃。晋王要续弦,太子要娶正妃。就在最后那日的行宫大宴上,以如意相授,见分晓。    京中贵家的适龄女孩儿,都已准备多日,把脸蛋儿养得白白嫩嫩的,把腰肢儿勒得细条细条的,然后,悉心打扮着,卯足精气神儿,跟着父兄,奔赴虞山行宫,赴一场秋狩盛宴,亦如披甲上战场。    苏蓁一想到那莺莺燕燕争奇斗艳的光景,就头疼欲裂,心乱如麻,特别不想去。    奈何那日一大早,琼英公主就来了。一身英气骑装,甩着马鞭子,带着一群喽啰,亲自上门来,跟打家劫舍绑人似的,硬是将她拖去了虞山。    说是受人之托。    苏蓁心照不宣,当然知道她是受谁之托。    可越是这样,越发别扭。云台殿中一叙,她跟元重九之间,多了些默契,多了些暧昧,也多了些难堪。    苏蓁心中五味杂陈,那小子说得信誓旦旦,要怎样怎样,可是,这近在眉睫的太子妃遴选,架势都摆开了,总得选吧,且又不可能选她。就算是要选她,她也不屑的,一个个女孩儿家,跟大白菜一般,杵在那宴席上,等着天家的男儿来挑选,她还搁不下那张老脸!    这样的尬事,她去凑什么热闹?    她是立志要混朝堂的人,怎么可以突然改弦易辙,去混后宫?    所以,跟着琼英公主的车驾,到了虞山行宫,苏蓁仍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便把琼英上下贴得老紧,扬言食住都要跟她在一起。    “我要去山中扎营,你去吗?”琼英公主挑起柳眉,笑得意味深长。    “要去!要去!这屋子里闷气,去山中露营,才有趣。”苏蓁很狗腿地答她,准备把大公主当成金大腿抱紧了。    “心心,你不是最讨厌睡地铺吗?又冷又潮,还有小虫子咬人。”琼英公主眉眼弯弯,揭穿她的黑历史。    “不怕!不怕!”苏蓁摇头,又摆尾,任凭元瑛戏谑。    她怕元瑛扔她一个人在山下行宫,跟那群备战选妃的贵女们待一处。    那边幽殿深庭中,已经热火朝天,甩开胳膊练开了:咿咿呀呀吊嗓的,蝴蝶蹁跹练舞的,哼哼哈哈耍剑的,还有端庄静淑写字的,画画的,绣花的,还有些吵闹声,貌似吊嗓的吵着写画的了,比划的又碍着绣花的了……    端的是,人生如战,处处皆战场,事事皆战斗。    没办法,行宫大宴上,要当着满殿宾客献才艺的。满殿宾客,也就是整个帝京的权力圈子,届时,谁家的女儿,是个什么斤两,就那么不到一盏茶功夫,即见真章。    黄鹂夜莺们的争吵声渐起,苏蓁听得打了一个寒颤,即怜她们,又怜自己。她最怕的是,万一哪个不长心眼的,或是多心眼的,逮着她问一句,苏侍讲,你也是来参加选妃的吗?    叫她说什么好呢,说自己只是来看热闹的?谁信呢?    她也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大龄闺女,谁会相信她只是来袖手旁观的?然而,她又是一个毫无根基的降臣孤女,又有谁会相信她能入天家皇子的青眼?    反正,左右都不是人,说到底,还是自卑心作祟。苏蓁再打了一个寒颤,觉得一定要将大公主的金大腿抱得紧紧的,才好:    “公主殿下,我跟定你了。这几日,就让小的给您提鞋吧。”    “哈,悄悄告诉你,这几日已经有人给我提鞋了。我早就预订好了的。” 琼英公主难得看到苏蓁这副卖乖模样,一时骄傲得不行。    “谁?”苏蓁急急地追问。    “不告诉你。”琼英甩着马鞭子,眉飞色舞出门去。    “那让他分一只给我提。”苏蓁把脸抹了揣兜里,快步跟出去,势必要给自己寻一杯羹。    ∝    到了山腰,宫人们已经扎好了多处营帐,供那些贪图野趣的歇息。    大大小小的白色帐篷,从山腰阔坪处延伸开去,有依山的,有伴水的,有显眼的,有隐蔽的,星星点点,绵延几里,俨然一座连珠寨。    彼时天色渐暗,灯火渐起,琼英公主领着那个坚决要给她提鞋的苏小侍女,在自己的帐中转了一圈,颇为满意。她的营帐,扎在岩石高处,依着苍天大树,垫着厚厚落叶,出则俯瞰绵延山势,满目星火,视野开阔,入则是厚实毡毯,皮裘小铺,玉枕锦褥。    非但公主满意,苏小侍女也喜不自禁,心中暗叹,跟着金大腿就是好,打搭帐篷都能占个好地儿,地铺都铺成了皇宫。    琼英公主甩着马鞭子,进进出出,将帐子里里外外审视了一番,然后,望着远处虚空,沉吟少息,便起身要走。    “哎,你去哪里?”苏蓁急忙叫住她。    “找人给我提鞋去。”元瑛一边答她,一边顺着高石缝隙里的小径,往下跳。大公主身形矫捷,几个纵跃,已行出几丈开外。    苏蓁想跟又跟不及,在高岗上边跳着脚,很没骨气地嚷嚷:    “提鞋的人,在这儿呢。”    “不是还有一只没人提吗?”元瑛回头,仰面给她一个灿烂笑容。    “男的,还是女的?”苏蓁俯身,寻着那玲珑瘦影,又问。    “男的!”元瑛冲她大喊一声,一甩马鞭子指着她,“不要跟上来,打搅我的好事!”    “……”苏蓁无语了。    就知道元瑛异常兴奋地来虞山狩猎,又来山中扎营,就是要来勾三搭四的。对于琼英公主的行事原则,苏蓁早就已经见惯不惊了。加之那姻缘不美满的人,总是想要寻些补偿的。所以,就算元瑛是要去幽会山中的老虎精,豹子怪,苏蓁觉得,也情有可原。    思及于此,她很理解,很包容,也很温柔,很依恋地,又冲着那曼妙背影喊了一句:    “那你早些回来啊,你不回来,我睡不着。”    “放心,宝贝儿……”元瑛头也不回,含糊答着她,人已经行远。    山风骤起,苏蓁没听清楚她又叽叽歪歪说了些什么。    不过,反正,这高处营帐,也还清净。    琼英公主把她的贴身侍女寄奴也留下了,就在边上稍低一些的小帐里,随叫随到。    苏蓁便安然享用了大公主的待遇,住进这顶干燥舒适的帐子里,用了从山下带来的美味膳食,再在寄奴的服侍下,洗漱,散发,更衣。    然后,穿一袭宽松襦裙,点一盏如豆油灯,在自己行李中,摸出一本书来。    看书。    走到哪里,她的娱乐都是看书。    即便是在这山中营帐,秋狩行乐中,也不例外。    隐隐约约,远处的帐子里,有欢歌笑语,丝竹迷离。随行的教坊歌姬舞娘们,是可以任由各位大人老爷,公子殿下们随叫随到的。挑几个美娇娘,唤进帐子里,唱一段,舞一曲,再喝杯小酒什么的,很容易就开怀了。    不过,与她无关。    遂将那些击掌拍案,亦或红牙板响,“大江东去浪淘尽”之嚎叫,亦或“杨柳岸晓风残月”之婉吟,尽数当做了耳边风声,一溜烟儿掠过,兀自沉浸于书中天地里遨游。    待到月上树梢,人声渐稀,灯油渐枯,有些睡意来袭,元瑛还没回来。    苏蓁从书上抬起头,揉揉眼睛,突然间见着帐帘晃动,有人进了帐子。    定睛一瞧,看清来人是谁,她陡然清醒,反应过来,她着了元瑛的道了。不,准确地说,是着了那两姐弟的道了。    “皇姐与我交换了帐子。”那人着一身窄袖紧腰的武服,浮一脸隐隐笑意,径直往她跟前来,如一只夜行猎食的兽。    不带这么直接的!    “那我找她去。”苏蓁赶紧起身,要择路而逃。    以前听闻虞山秋狩,就是个鸳鸯乱宿,姻缘乱配的野窝子。今夜一见,果然如此。    “别去!”元重九抬手一挡,刚好挡至她胸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苏蓁往边上一闪,那人敏捷挪步,又将她堵住,她再想溜开之际,那人长臂一揽,一收,便将她箍在身侧了。    猎物在手,这时才想起来与她解释:    “你别误会,我这是给皇姐行方便呢,我与她讲好,她带你来虞山,我把牧言借她使几天。这不,她嫌我碍事,将我赶出来了。”    苏蓁听他说得含蓄又丰富,竟愣在原地,将里头的弯弯拐拐想了想,才磨着银牙,反问到:    “夜里,也使?”    早该想到元瑛是把牧言看上了,可没想到元瑛会把她也给卖了。    “嗯,看她本事了。”太子也跟着咬牙,哼哼。一边说了,一边侧头来看她。    见他本是目光幽明,慵懒闪烁,却陡然一亮,喉结滚动,一口吞咽。    苏蓁就顺着他的视线,垂眸将自己打量。她一袭及胸的宽松襦裙,被他掐着腰线一揽,上半截窈窕身段呼之欲出,顺着锁骨处,往下看的话,会看得很深远。    她顿觉羞恼,赶紧深吸口气,蓄起蛮劲,抱住腰间那条铁臂,去推他。    太子却一个巧劲,卸了她的推力,再顺势拉过她,只手圈腰,只手揽腿,就将她打横了,再往裘毯上放。    苏蓁眼前天地一倾,心中跟着一急,刚沾着裘毯就挣扎着爬起来,要与那乱来的人理论。    “我来听你讲书。”那人却急急地说到,极力堆出一脸认真。    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退开去,在她脚边坐下,坐得笔直端正。    “……”苏蓁满腹的嗔怒,突然被堵在喉咙里,发泄不出。    人家说是来听讲的!    就算是鬼话,她也只能听着。    “我乏了,不想讲。” 苏蓁顿了顿,还是把腹中不满一吐为快。    她也不知为何,今夜见着这人,她心里就有种懒恹恹的小气,即恼他使计,又有些逆来顺受,欲拒还迎的意味,甚至还有种隐隐期待,与隐隐害怕,就算他真的将她推到在这裘毯小铺上,她也未必会彻底反抗。     “就讲一会儿,我想听。”太子顺手拾起裘毯上的书,递给她。    苏蓁不接,别开头,看着裙边地上出神。    其实是在心中惊叹自己的没骨气,没定性,还有,竟对他生了情。    “师傅在上,弟子求知若渴,求你……”元重九见她闷着不动,竟拿书来勾她的脸,一边含笑相求。    太子殿下的奴颜屈膝,惑得苏蓁浑身起颤,索性一把接过书,随手翻一页,胡乱择一段,就开始给他念。    她怕了他了。    这秋夜空山,僻处帷帐里,孤男寡女在一起,做什么都不稀奇,还不如念书!    元重九见她依从了,赶紧将灯盏挪近些,照着她的脸,盯着她听。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两黄兽守之。有水曰寒署之水。水西有湿山,水东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国山……”    苏蓁也不知自己在念些什么,反正,她先前看的书是山海经,随手翻一篇大荒西经,闭着眼睛也能念得顺畅的。    余光瞥见,那人神光痴迷,似听得认真,不过,兴许也是重在听,而不重听的内容。    随便她念什么,他都是这副模样。    念了一页,趁她翻篇之际,太子突然问到:    “昨日我在云台殿中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苏蓁心头一凛,顿了顿,凝了凝神,又认着书中蝇头文字,往下念去:“有芒山。有桂山。有榣山,其上有人,号曰太子长琴……”     “苏莲心?”太子扬了扬眉尾,又出言打断她。    “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太子唤她,苏蓁只当耳边风,略略提了些音量,自顾念得朗朗上口。    “你喜不喜欢我?”太子趁她吐纳换气,兀地横插一句。    苏蓁突然觉得,念书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选择性失聪。遂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继念她的书:    “有五采鸟三名:一曰皇鸟,一曰鸾鸟,一曰凤鸟。有虫状如菟,胸以后者裸不见,青如猨状……”     太子无奈了,伸手一把挡在书上,横眉怒对。    苏蓁抬眸,凉凉地瞅了他一眼,终于答他:    “喜不喜欢,有什么区别吗?”    喜不喜欢,山下行宫里都有一堆女人,等着你去娶!    她终于知道,自己满心乱窜的酸气,是为何了。那是醋意!    太子闻言,却不曾留意她的复杂心思,兀自说得笑意盈盈:    “喜欢的话,我与你两情相悦,如鱼与水,自然好,如果不喜欢,也……无妨,你厌恶我哪点,你说,我改。”    他说罢,竟又觉得未将心思倾吐清楚一般,又啰嗦表白了一句:    “算了,你不说也罢,反正,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就够了。”    “你喜欢我哪点,我改,行吗?”苏蓁突然像只被触了逆毛的小动物,锁眉瞋目,硬生生地将话扔了回去。    她看见眼前乍现一个温柔的旋涡,吸引着她奋不顾身,一头栽下,故而瞬间生怕。    “……”太子怔住少息,幽幽叹口气,竟抬手来顺她耳边散乱的乌发,一缕一缕地,往耳后捋,同时,一句一句的,绵绵地,浸蚀她的心:    “你想改……也改不了,我可能是中了邪,无论你是什么样,我都觉得……喜欢。就像现在,你这生气的模样,我也觉得好喜欢,像只软毛的刺猬,竖须的猫儿,扎得我心里好痒……”    幽幽情话,痴痴道来,心思纯净,柔情执意。少年郎君的声音,低亮糯软,如山中夜色一般温柔,如水边潮气一般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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