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温亦欢做完早课后正慢慢走出校场。她步伐缓慢,状态萎靡。嘴角边的一对梨涡已消失数日,苦大仇深的样子,哪还有往日神采飞扬的状态。师兄们皆在甘草堂,梨花山庄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她与师姐温亦鸢。二人整日忙得团团转,温亦鸢还算能适应,她不管是年纪、资历还是排行都仅此于大师兄温亦臣,往日也会帮温亦臣料理诸多事务,因此也不算手忙脚乱。倒是苦了温亦欢这个从小生活在风花雪月里的无脑师妹,诸多俗务扑面而来,当真闻所未闻,只得硬着头皮顶着。内心崩溃的同时却是更加的敬佩起大师兄来。 “师弟!”看到眼前一道熟悉的身影闪过,温亦欢想也不想便叫住了他,“这几日你干什么呢?整日里不见人影。”她顶着一张憔悴的脸,打起了抓壮丁的主意。 温亦清在温亦欢冒着幽幽绿光的眼神中瑟缩了一下,结巴道:“我、我去……我去青岚山派借草药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信笺,是温汨亲笔写的一份手书。 “借什么草药?”温亦欢心中咯噔了一下,梨花山庄不缺珍惜草药,大师兄的情况难道已经棘手到耗尽师门药材了? 温亦清道:“安神草。” 温亦欢了然点头,松了口气。安神草幼苗说不上多名贵,但培育一株至入药少说也要三十年,极是费时。梨花山庄修的心法本就有利于静心,因此很少大规模培育安神草。若论交情,本该去道樰观借安神草的,可出了柏舟这一档子事儿,在温亦臣嫌疑洗脱前,还是暂不要联系了。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劲,“试剑大会还未结束,青岚山派的大弟子皆在日月岛,派中坐镇弟子能做主吗?” 温亦清脸上一红,羞愧道:“五师兄吩咐地着急,我事先也没想到,到了青岚山派后确实遇阻了,派中弟子皆做不了主。我后又去了日月岛,原本以为会惊动诸派。没想到在风涧街就遇到了青岚山派的宁二公子,二公子看了信笺后,把他的玉佩给了我,让我去雪尘峰取安神草。” 说着取出了袖中的玉佩,递给了温亦欢。 玉佩颜色清透,手感温润,挂穗小巧简洁。应是随身携带之物。 宁子夜这人……平时看着冷漠严谨,又万事皆不放在眼里,对谁都是不信任。这次却能把随身玉佩爽快给了一位非本派弟子,且这弟子的师门还被扣上了“与魔族有染”的天大屎盆子。啧,这人的脾性当真捉摸不透。 见温亦欢拿着玉佩摩挲,脸上神情忽明忽暗,温亦清等不及了,转身便跑,“师姐我先去甘草堂送安神草了,玉佩你先拿着玩儿,我一会儿再来拿了送还给宁公子。” 温亦欢眉头一跳,暗想这有什么好玩的,不过就是枚玉佩罢了。随即小心收入了袖中,也赶去了甘草堂。 甘草堂大门紧闭,悄无声息。不多时,温亦岚青着脸撞开了门,他一出了门便一撩衣摆,席地而坐,开始打坐平息。还未等温亦欢上前,大门又是被大力撞开,温亦桑黑着脸踉跄着跌了出来,他来不及看上温亦欢一眼便也开始闭眼打坐。二人灵力消耗至枯竭,结印的手都在微微打颤。 温亦欢抢上前去扣住温亦岚的手腕,刚想为他输入一波灵流,却被他一把甩开。温亦岚仍是闭着眼,“别添乱。” 温亦桑微微睁开了眼睛,哀怨道:“师妹你怎么不给我输灵流?” 温亦欢:“……三师兄的脸色比你差很多。” 为了以防温亦桑继续开口向师妹撒娇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温亦岚终于睁开了眼睛,“师妹,方才师尊说需要一本《脉经》的古籍,七师弟现下走不开,你去文殊楼找一下送过来吧。” 温亦欢二话不说起身离开,温亦桑终于闭嘴了。 为了收藏典籍,梨花山庄特地建了一座楼,取名文殊楼。文殊楼不像高家的渊文阁藏书涵盖广,都是一些医药古籍与本派年纪。 穿过一片蓊郁的梨花林,便是文殊楼了。她已许久没来过文殊楼了,小时候默写心法时倒是常来。 记得那时正是六七岁的年纪,晌午的文殊楼,书案两旁的木窗总是大开着,冬日暖阳倾泻而下。温亦欢捏着白玉管笔昏昏欲睡,宣纸上的笔迹也愈来愈模糊……直到一阵暖风吹过,木窗外的梨花簌簌落下,掉落在她鼻尖上,她方才一个喷嚏打醒。对面的温亦桑指着她脸上的墨痕喷笑,她气红了脸拿着笔要在他脸上画乌龟。小小的温亦岚在中间调停,却被张牙舞爪的温亦欢误伤涂了个满脸花。 温亦欢想着便笑了起来,小时候真是顽劣不堪,大师兄有这么一群师弟妹还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一个不留神就能把房顶都给掀翻了。 文殊楼打理地很干净,三师兄说书名是《脉经》,那应该在医药古籍中。温亦欢凝神细细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她暗想难不成是三师兄累昏了头,记错了书名?转念一想,与其怀疑三师兄累昏了头,不如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当下便猫着腰又细细找了一遍。 半个时辰后,温亦欢找遍了整座文殊楼,却仍一无所获。她扶案而立,不断怀疑到底是自己耳朵有问题还是眼睛有问题。 温汨却在此时悄然而至。 他缓步行来,轻轻拂过温亦欢肩头,道:“亦欢,对不住。不该让你们来找《脉经》的。” 温亦欢霍然转身,惊讶道:“师尊你怎么来了?我好笨啊,半天了没找到那本《脉经》。” 温汨没有接话,示意温亦欢跟上,师徒二人缓缓走在幽深的文殊楼内。 温亦欢落后温汨几步,问道:“师尊,大师兄如何了?” 温汨步履平稳,温声道:“暂时不坏,所以我才能脱身来找书。” 木窗大开着,日光斜照。师徒二人脚步轻盈,穿梭在光影斑驳的书架间。 温亦欢踌躇良久,终忍不住,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师尊,问道:“师尊,大师兄他真的是魔族人?” 温汨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她,正色道:“亦欢,你是否会因为你大师兄是魔族人而疏远、憎恶他?” 一股热血直冲胸臆,温亦欢想也不想便道:“师尊为何如此说?大师兄从小与我们一起长大,品行端方、为人磊落。我更是他一手带大的。魔族人确实可恨,但我们憎恶魔族人并非因为他们的血统,而是因为他们犯下的恶行。两者不该一概而论。不光我不会疏远大师兄,我相信所有同门都不会。” 温汨细细听完温亦欢的这番话,不由重新打量起这位他最小的女弟子,一直觉得她还是个受人保护的孩童,但维护同门时眉目间的那抹坚毅,却与她的几位师兄如出一辙。温汨目露欣慰,又觉惭愧,他常年闭关,几位弟子能长成如今这番脾性,全靠温亦臣。 温汨叹了口气,道:“多年前,我在鄢北处理一些俗务,机缘巧合下收养了你大师兄。那时他刚才两岁,父母俱亡。那么小一个孩童,连走路都尚不稳当。我曾为他细细检查过,当真未发觉异常。不知为何在二十年后有此异变。” 原来大师兄也是并非通过常规途径拜入师门的。 第一次了解到大师兄的身世,温亦欢听得好奇,但看师尊的脸色她又不敢再追问下去。 师徒二人走到尽头,眼前是一座博古架。上面陈列着古瓷与文房四宝,温汨轻轻转动机关,博古架缓缓从中间分开,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暗格。里面层层叠叠放了一整排的典籍,看纸张泛起的颜色,应该都是古籍。 温汨轻轻抽出一本古籍,正是那本温亦欢找了半天的《脉经》。 温汨抱歉道:“暗格里存放的都是珍惜古籍,非本派掌门不得翻阅。是我疏忽了,竟想着让你们来找。” 温亦欢道:“没事啦师尊,反正我也是闲着。” 话刚说完,暗格顶层的一本古籍便掉了出来,想来是方才温汨抽书时动作不慎。温亦欢忙捡了起来,看到书名却是心脏一跳。 “人魔入口?”温亦欢背脊一凉,道:“这是什么书?书名怎地如此瘆人?” 温汨从她手中抽走了书,抬手归放好后才道:“是一本百年前的古籍。”他本不想多说,但看温亦欢惊惧的眼神,还是解释道:“百年前,魔族在人间肆虐,陆续犯下滔天罪行。仙门各派首拼死找到了人魔的两个入口,并设阵封印,其中艰险死伤不必多说。历经万难后才将魔族剥离人间,但仙门也死伤惨重。随后不得不经历一段漫长的修养期。这两个入口想来你也知道,一个在南疆,另一个在青岚山的镇邪峰。” 温亦欢恍然,怪道诸派对镇邪峰三年一次的围猎重视非常,原来有此缘故。 温汨缓缓关上博古架,继续说道:“但这本古籍记载的人界与魔族入口,却有三个。” 温亦欢下意识道:“还有一个在哪里?” 温汨:“古籍上未记载,写此书的人在当时还未找到,只留下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记载。直到现在,也没人能循着记载找到第三个入口,看过此书的人皆怀疑第三个入口是否真实存在。” 温亦欢:“这本古籍是谁写的?” 温汨:“已无从考证。梨花山庄收藏的这本其实是拓写的,未免引起恐慌,此书向来只有各派掌门有所耳闻,真正的原本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收录在燕南高氏府邸中。可惜高氏一脉被灭,府邸被毁,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燕南高氏? 闻言,温亦欢的瞳孔狠狠一缩,心脏不可抑制地开始狂跳。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情绪从内心深处泛起,紧紧把她困囿其中。 看着犹如一颗木桩般直挺挺地杵在眼前的温亦欢,温汨不由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脸色极其难看。 温亦欢扶住博古架,脸色渐渐凝肃。记忆深处那些原本无法解释的怪异画面,缓缓浮现,在她脑海中左摇右摆地串联在了一起。 五年前,她曾通过追魂索看到高氏被灭门的那一天。偏隅一角的渊文阁率先起火,火势汹涌,诡异至极,许多人曾质疑过为何僻静无人的渊文阁会率先出事?却无人能解答。还有高晗与双圣子对峙时曾说过的四个字,“各取所需。” 高晗取的是什么很清楚,高家满门的命。 那代表着魔族的双圣子需要什么?当时不得其解。现在看来……魔族人灭高家的门是否就是意在毁了这本古籍?若是因为如此,魔族人想要在普通人府邸里拿走或毁掉一本书岂非易如反掌?为何要不惜灭了高家,惊动整个仙门?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至脑海。 除非魔族人想杀光所有翻阅过此书之人,以免有漏网,所幸灭了高家。这毒辣做派确实符合魔族。魔族如此重视这本书的原因想来只有一个,不想让仙门找到第三个入口。 温亦欢神色剧变,缓缓抱住了脑袋。 此书是古籍,存在已久,魔族却忽然毁了它。为何?难道魔族人已经率先找到了第三个入口?! “师尊!”温亦欢惊叫,嗓音已经变调。 温汨早看出了她脸色不对劲,忙道:“怎么了?” 温亦欢:“几位师兄有没有见过这本书?知不知道书中内容?” 若是师兄们知道此书,不会想不到两者间的关联。 温汨:“不知。” 温亦欢的心猛地一沉,说道:“五年前高氏被灭门,大师兄有没有告诉过您高家的渊文阁是率先起火的?” “五年前的那段时日我正闭关到紧要处,亦臣不敢打扰,隔着石门草草说过便告退了。”温汨心下微惊,神色渐渐凝重,他向来敏锐,温亦欢此问一出他便知道了她内心的猜测。温汨霍然转身,道:“五年前高家被灭的种种细节你可还记得?马上说与我听。” 温亦欢后背冷汗涔涔,此事坏就坏在读过此书的师尊不知道高家被灭门的细节;而亲历现场的一众弟子又偏偏对此书闻所未闻。直到五年后才让自己在此情况下偶尔撞破。温亦欢抖着嗓子一刻不停地说着,不断祈祷这一切只是自己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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