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流云从上头掠过,光线明灭变换。木屋外的竹林,一群人屏息看着前方台阶上的二人,无人敢动。不多时,下起了雨,雨珠细密而下,淅淅沥沥地落在了竹林内。四周一片静谧,只听得雨珠飞溅至竹叶的簌簌声。齐云峰上烟雨朦胧,温亦欢的视线也在渐渐模糊。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看着宁子夜,觉得往事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远处的凌平盯着二人,指尖捏着随时准备着的银针,说道:“亦欢的状态不算坏。”    云啸紧紧盯着蹲在地上流泪的温亦欢,皱眉道:“这还算不坏?她都哭成这个样子了。”冷酷的面容,说的却是关心之话。青岚山派的三位终于觉出了点不对劲,宁子清更是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此时,温亦欢忽然哭着抱住了宁子夜,嘴里呜呜咽咽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众人只听得清宁子夜的名字。宁子夜看着埋头在她胸口痛哭的温亦欢,心中被诸多情绪填满,一时间情绪竟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温亦欢恢复了记忆,想起了惨烈的往事,好在没疯。    良久,温亦欢终于哭够。她抬袖拭泪,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她捏住了宁子夜的衣襟,凑近不知说了什么,神情略带凶狠。宁子夜虽极力保持镇定,骤然泛红的耳垂却出卖了他的内心此时并不平静。    “二位不如等夜深人静时再互诉衷肠?”凌平走上前去,煞风景道:“亦欢,认得我是谁吗?”    温亦欢缓缓站了起来,虽是在笑,但眉间还是带着一抹哀伤,她轻声道:“道长,谢谢你。”    原先还谈笑自若的凌平不知怎地鼻子一酸,他抖着手在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了由布巾包裹着的玉屏箫,“这是你四师兄的归云,这些年一直保存在我这里。现在你想起来了,还是交给你吧。”    层层布巾包裹下的,是染血的归云。血迹早已干涸,永远附着在了上面。温亦欢将归云双手捧了过来,抿着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眼泪,她将脸埋了进去,小声抽泣着。    师兄,对不起,我忘了你们整整五年。    须臾,温亦欢哑着嗓子问道:“他们在哪儿?”    凌平:“落芳洲凌云镇的安定坡,有他们的剑冢。”    云啸一直站立在不远处的细雨中,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眸光一颤,一滴泪混着雨水缓缓流了下来。他深吸了口气,抹了把脸,再睁眼时已恢复了以往的冷傲狠厉。他最后看了一眼温亦欢,随即转身便走,几步消失在了雨幕中。    清醒后的温亦欢,想起了所有事,连同五年中与宁子夜生活的点滴。漫长岁月,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睁眼间。昨日还当自己是梨花山庄不谙世事的小师妹,一觉醒来原来自己早已嫁人,竟还有过一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想到这儿,她看向了宁子夜,眼神如利刃。不过此时她没有心情儿女情长,只瞪了他一眼作罢,暗想着以后再与他算账。    她现在迫切地想回梨花山庄。物是人非也好,一片焦土也好,她要回去。    青岚山派的另三位弟子折回了师门,宁子夜陪着温亦欢去了梨花山庄。    自无望海成了第三个大封后,百姓都搬离了南屿,途径月息镇时,原本繁闹的小镇已成为了一座萧条的空镇。曾经与师兄们一起逛过的茶楼,经常偷溜下山去吃的馄饨摊,都已无迹可寻。她少时最喜欢去吃点心的天香楼,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块歪歪斜斜的牌匾。饶是做了心理准备,温亦欢仍忍不住触景伤情。    五年前的一场大火,焚毁了一切。眼前焦黑的废墟,与记忆中伴随着晨钟暮鼓,泛着幽幽花香的梨花山庄相去甚远。唯有扶兮湖仍静静流淌着,残缺的八角亭矗立于湖中,占风铎早已不见了踪影。温亦欢每走一步,都觉在被狠狠剜着心。    凌霄宫。温亦欢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内心的恨意已翻天覆地。五年前的一切早已无迹可寻,外人所见只是果,管是谁结的因?但她作为历经一切的梨花山庄弟子,却知道当年其中的种种蹊跷。既然她没死,从此就要连同师尊、师兄、师姐的命一起好好活着。若是不能为师门昭雪,为他们报仇,她这辈子都会憎恶自己的无能。    宁子夜一直盯着温亦欢,看着她的眼眶渐红,神情却愈来愈冷,并不难推测她心中所想。昔日不谙世事的梨花山庄小师妹、云岭村温柔甜蜜的卿卿,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温亦欢无意识地来到了甘之棠,梨花山庄还在时,这里是她从小的居所。院前的青石小径仍在,沿途栽种的梨树却早已难觅,只看得见长满了青苔的树根。推开陈旧的木门,入目一片焦黑,甘之棠也没逃过大火。院中的梨树只剩下了一个个光秃秃焦黑的木墩子。温亦欢闭上了眼睛,耳边似乎还能听见与师兄们的嬉闹声,再睁眼,却什么都没有了。    强忍着的眼泪,缓缓落下。    宁子夜一直无声地跟在她身后,此刻上前轻轻拥住了她。温亦欢埋头在他怀里哭了一阵,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一变,马上推开宁子夜冲了出去。    她疯了一样冲到了院中一颗光秃秃的树根前,双膝跪地,开始挖起了土。    “亦欢?”宁子夜几步走上前去,俯身问道:“你要做什么?”    温亦欢哭着摇了摇头,手却不停,没多久她指甲便破裂了,开始流血。鲜血混着泥土粘了她满手,她却混不在意。    “亦欢!”宁子夜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下一刻,二人却齐齐一愣。    泥土下,露出了一坛黑亮的酒坛。    温亦欢的泪水更加汹涌,她轻轻拨开周边的泥土,将酒坛牢牢抱在了怀里。    梨花春酒。    当年她与师兄们一起酿的酒,在地下埋了十年,终于重见天日。    温亦欢将覆于酒坛上的红绸布除去,打开了木塞,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四散开来。    酒香中有时间的味道,有记忆的味道,还有师兄的味道。    温亦欢紧紧抱着坛子,泪眼模糊中仿佛看到了甘之棠的庭院中,她与师兄们在梨树下喝酒笑闹的画面。只是酒还在,师兄们却早已化作了春泥。    温亦欢跪地抱着酒坛落泪,宁子夜也单膝跪地搂着她。就在此时,从二人身后传来了一阵细碎的非人脚步声。宁子夜警觉回头,却看到了一条瘦弱的土狗正看着他们。温亦欢也觉察到了异样,回过了头去。    “毛毛——!!”待看清了这条瘦弱年迈的土狗后,温亦欢一声高喊,哭着起身跑了过去。    已经许久没有人叫它的名字了,毛毛愣了片刻,随即蹒跚着冲了过去。    “毛毛你还在?”温亦欢搂住了毛毛的脖子,只觉它已瘦骨嶙峋,“天哪,你都快十一岁了!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你一直在等我吗?”她搂着毛毛,心痛不已,以前师兄们都说你懒,不愿等我回家,只爱自己玩,可这回你却等了我整整十年。梨花山庄已是一片焦土,这些年你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终于等来了主人的毛毛很高兴,它摇着尾巴,像小时候一样钻到了温亦欢的臂弯里撒娇。温亦欢再也忍不住,埋头在它的稀疏毛发中失声痛哭。小时候肥胖滚圆的小土狗,如今已是瘦弱不堪。    天气本就阴沉,此时终于下起了雨。    温亦欢抱着毛毛哭了很久,直到毛毛不断舔着她的脸后,她才止住了眼泪。    “凌霄宫,我不会放过凌霄宫。”温亦欢抱起了怀中的毛毛,脸上出现了与年龄不符的深刻仇恨。    当年梨花山庄究竟是如何被下了套灭门的,她并不清楚。可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凌霄宫必然在其中起着极大的作用,一直在不断的推波助澜,是主导一切的元凶。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细雨弥蒙间,连睫毛上都沾染了一排极小的雨珠,宛如水汽。    “子夜,”温亦欢抱着毛毛看向了一旁的宁子夜,“我们带着毛毛回去吧。”    宁子夜一愣,问道:“你想回哪儿?”    温亦欢说道:“你若不想带我去青岚山,便回云岭村吧。只是,不管去哪儿,我都不想再与你分开了。”    宁子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说来这是温亦欢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爱意,他脸色微红,却毫不犹豫道:“我们回青岚山,我带你正式拜见师尊。”    二人带着毛毛回了青岚山,中途去了落芳洲凌云镇的安定坡,在一片长满了堇花的崖边,她祭拜了师尊、师兄与师姐的剑冢。时隔了五年,她终于能平静的面对他们的死了。刻骨的伤痛仍在那里,她却不能再沉迷于过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首当其中的便是找到当年真相。至于凌霄宫,不管他们在当年之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都要亲手将他们毙于剑下。    剑冢前,跪地的温亦欢缓缓起身。    此刻的她,终于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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