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原王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四周都出奇的安静,分明刚才还那么吵,吵得应该连神仙都睡不着。元昊骑上马,踱着胜利者悠闲的步子朝皇城走去,一大队叛军歪歪斜斜地跪在他身侧的道路旁,一边发抖,一边等待他们的惩处。  “陛下,”王宇策马追上来,谨慎地询问:“这些叛贼如何处置?”  元昊斜斜地睨了那些人一眼,一个个看起来都愣愣的,那怯懦又迷茫的表情看起来像些田舍汉,或许他们根本还不知道自己干了多蠢的一件事,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元昊冷冷地想,梁真不是想让天下人以为是他们齐国人救了自己吗?他得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见识见识他是怎么接招的。  于是元昊换了副威严的表情,他调转马头,对匍匐在地的叛贼说:“朕深知你们只是受奸人所骗,并非有意要背叛朕和魏国,而今尔等既已知道悔过,便从轻处置吧,”他转头吩咐王宇:“把这些人流放到江淮一带务农。”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在夹道的千恩万谢声里,还有侍卫们错愕的神情中。  ……  元敬在澄琉怀里睡着了,他缩成小小的一团,呼吸声渐渐地均匀下来,偶尔翻动一下。怎么能睡着得这样快呢?澄琉忍不住微笑,分明刚刚还在问:“琉姨,我们还要这样待多久?”  郎旭一直守在入口旁,似乎是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驻立很久了,澄琉刚想问他要不要歇会儿,就听见舍利忽然警惕地把脑袋支起来,对着入口的反方向叫了几声,澄琉立马按住它,然后嘘了一声来训它。舍利安静是安静了,不过依旧警惕地立着身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呼噜声。  郎旭轻轻走过来,示意澄琉不要担心,他似乎碰了什么机关,澄琉感觉到有道什么暗门打开了,里面透出了微微的火光,一点点,闪烁着靠近。对方似乎看到他们开了门,遥遥地传来一声问:“郎侍卫?”  “是我们。”郎旭转身取来一个火把,然后对澄琉说:“殿下请随我来。”  来人看到元敬在这里,不由得松了口气,转而又问郎旭:“你看见卢妃娘娘了吗?”  “没有,怎么,娘娘失踪了?”  “嗯,眼下其他人都在找娘娘。”  这时候元敬悠悠地醒转了,他在澄琉臂弯里翻了个身,问了声:“嗯?”  “我们要出去啦。”澄琉低声在他耳边说,她蜷着腿在地上坐了太久,起身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郎旭看她趔趄了一下,于是伸手:“殿下把小皇子交给臣吧。”  “没关系。”澄琉固守着她的警惕,她说:“你在前面举火把吧。”  于是她抱着元敬,跟在郎旭和那个侍卫身后,走过一条冗长得似乎一辈子看不到头的甬道,澄琉不敢相信她日日生活的宫殿下有这些盘根错节的地下甬道。走了不知多久,元敬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郎旭转头回答:“回殿下的话,快到了。”  “我们这是去哪儿?”澄琉问。  “敬栩殿,”前面那个侍卫说:“后妃和皇子们都在那里,崔婕妤没找到小殿下都担心坏了。”  元敬趴在澄琉肩上,不满地嗯了一声,应该是怕崔婕妤会太激动,澄琉摸了摸他的头,继续问:“那为什么我们躲在这里?”  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郎旭为难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我们无权过问。”  澄琉觉得元昊从来不会做无用的事,她正疑惑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他们已经走到头了,郎旭扳动了一下墙上的一秉烛台,又是一道暗门开了,澄琉跟着他们钻了出去,发现外面正是敬栩殿的后花园,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殿内还亮着暖黄的光,让人觉得倍感温暖。  这里没有乱军侵入的痕迹,周遭草木俨然,平静宁和得像任何一个夏日的清晨。他们一行人往正殿走去,刚在门口就听见了妃嫔们低声交谈的声响,他们一进去,里面霎时就安静了,只听见崔婕妤颤抖的一声“敬儿”,她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把元敬揉进怀里就一直掉眼泪,过了一阵才忽然把他撑在眼前仔细端详,问:“你受伤没有?”  这时候澄琉抬起头,才发现其他人有的低头看指甲,有的人仰头望着房梁发呆,倒像是在避讳什么事情,澄琉把目光收回来,看向澄珪,却发现她手里抱着个婴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色很是不善。于是澄琉又看向端贵妃,后者用手帕掩了掩嘴,低头去看元攸。她这才开始怀疑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她不自觉垂头打量自己,她出门的时候太急了,忘了穿鞋,眼下脚上的袜子也破得不像话,头发不瞧也知道乱得跟什么似的——她这才注意到那黑色的薄斗篷,澄琉一阵心慌,她们该不会认出来这是元昊的斗篷了吧?  “澄琉,”在她心里一阵烦乱之际澄珪忽然叫了她一声:“你过来。”  不知是不是心虚,澄琉规规矩矩地走到了澄珪跟前,澄珪用一种质询的眼光搜索着她裸露的或者遮蔽住的每一寸皮肤,她问:“你跑哪儿去了?”  “路上有叛军截住了我们,我们就躲到假山后面去了。”澄琉不知道该不该把元昊供出来,所以就含糊其辞。  “哦,”澄珪淡淡地应了一声:“你们瞧见卢妃了吗?”  “没有。”  这下澄珪的心里舒坦了,她甚至跟澄琉笑了笑:“你知道吗?三哥来了。”  “三哥?”澄琉瞬间愣住了,齐国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要跟元思联手举事吗?怎么又——澄琉忽然又明白了,该不会是什么地方走漏了消息,所以齐国人打算临阵倒戈来分元昊的一杯羹,甚至把功劳抢过去,昭告天下是齐国救了元昊。  “嗯,刚刚还在门外想见咱们呢。”  看着周遭毫不搭调的环境和人,澄琉总觉得有齐国的故人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很难以置信的事,她不敢太急迫,于是试探着问:“那他人呢?”  “拜见其他人去了吧。”澄珪对高海的事倒不怎么上心,她看着怀里的婴孩,对澄琉说:“你看,这是永安公主,你还是第一次见吧。”  澄琉凑近了些去看孩子的脸,孩子长到这时候是最可爱的,身上的红色都褪去了,也知道认识人,知道笑了,而哭起来却又奶声奶气的,流不出眼泪来,多好什么好处都占尽了。元姝很小,像个什么小宠物一样蜷在澄珪手里,偶尔撇撇嘴,翻个身,澄珪眼里流露着不安分的慈爱,澄琉这时候才恍然明白,卢妃可能已经遇难了。  ……  元昊走到承天门的时候就看到郑英和高海迎上来,高海翻身下马给元昊行礼,郑英见状也跟着下来,元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海,觉得他看起来跟自己记忆里不一样了——怎么能那么卑微?是不是他自己不自觉地把下巴抬高了?可这个角度看人都该是这样的。元昊忍着疑问和怒气,给了他一个威严的笑容:“卫刺王,好久不见。”  “谢陛下记挂。”看起来高海现在卑躬屈膝得很习以为常,梁真还真是会驯人。  “只是不知卫刺王带着这些人来我魏国是何用意。”  郑英闻言错愕地抬起头,他看了眼元昊,又恍然大悟般地瞪着高海,急忙辩解:“末将该死,齐人交给臣陛下的令牌,臣以为是陛下的旨意——”  “是小王的错,”高海始终低着头:“太原王联合齐国逆臣岑于怀妄图叛乱,齐帝得知此事后夙夜忧叹,恐有伤两国和睦,臣亦担心二位妹妹安危,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陛下恕小王死罪。”  “哦,原来是这样,”元昊象征性地勾勾嘴角:“王爷与皇后和公主兄妹情深,朕十分感动,且朕在齐国时就仰慕王爷高义,而今幸能再会,”他对侍从说:“王爷一路舟车劳顿,赐王爷及齐国使臣们宿广成传。”  高海缓缓地起身谢恩,他知道自己跟元昊其实什么交情都没有,甚至根本记不得对方长相,而他此次行动又这般诡异,元昊居然能这样敷衍他,难道真是因为澄珪在魏国得宠吗?不过高海没时间想那么多,梁真交代的事没办成,他甚至没能见到她一面,他之后可不敢再出岔子,否则他不知道回去将会面临什么。  元昊吩咐完就示意郑英上马跟着他进宫,眼看着侍卫们跟得老远,郑英忧心忡忡地说:“对不起陛下,我真不知道那是假传圣旨。”  “没关系,”元昊若有所思地回答:“不怪你。”是的,他可以缩小细作的范围了。  “那现在怎么办?”  “走着瞧,”元昊笑了一下,就像他小时候准备恶作剧的时候一样:“对了,他没见着澄琉吧?”  “我没让他进去。”  “嗯,”元昊思忖良久,说:“这两日魏国很乱,澄琉是你的朋友,她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郑英其实没怎么听懂元昊的意思,他于是愣头愣脑地嗯了一声。  “你带人再把宫里搜查一遍,不要有漏网之鱼,”元昊又吩咐其他人:“传许登。”  ……  许登隐约知道元昊为什么传他觐见,他走到畅春园的时候太阳刚刚从房檐上爬上来,刺眼的光一缕缕撕碎了,从花纹中间迸射出来,泄得他一身流光溢彩,他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可能就要飞黄腾达了。  “微臣许登拜见陛下。”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学着那些世家老臣的样子,有一种矫揉造作的守礼。  “平身。”元昊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奸臣中的奸臣了,他欣赏地看着他,说:“你知道齐国人入魏的事情吗?”  “回陛下,臣早已知晓。”  “许爱卿消息好灵通。”  “陛下谬赞,臣只是在齐国有几个朋友。”  “那卫刺王高海是爱卿的朋友吗?”  “卫刺王品性清高,臣怎么高攀得上。”  “那以爱卿的了解,齐国派他来魏的目的是为何?”  “齐帝自登基以来就对我魏国虎视眈眈,此次想必一来是为了让天下耻笑陛下和魏国软弱无能,二来是为了康乐公主。”  “那你以为朕该如何应对?”  “依臣愚见,陛下不宜厚赏功臣,更不可重罚叛贼,对外只当此是小事一桩,齐国的野心便难以得逞了。”  “嗯,”元昊点点头:“朕已经下令流放叛军去务农了。”  “陛下英明。”许登一副钦佩万分的样子。  “高海此来一定会要求见皇后和澄琉,你觉得朕应该同意吗?”   “这……”许登为难:“若是陛下有十足的把握,倒是可以让齐国人看看魏国是如何善待二位殿下的,不过——”许登隐晦地说:“陛下也可以借机给齐国传递些陛下想要的消息。”  元昊看着许登,没有接话,殿内沉默了一阵,他大笑:“爱卿真如朕的左膀右臂。”  “陛下,”许登见情势大好,连忙添了把火:“微臣不才,在三国内都有些文人朋友,若是陛下有需要,他们可以做些文章来告诉天下人今日宫变的'实情'。”  “嗯——”元昊想了想:“太原王元思受人蛊惑,与朕微有嫌隙,于是策反了一些农人起兵造反,事情原本都在魏国控制之中,而齐主梁真因担心故齐国公主威胁其地位,以出兵保护为由趁机派人赴魏谋害二位殿下。”这话说完元昊自己都笑了,其实他编的非常合乎情理嘛,梁真如果不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怎么至于这样鬼鬼祟祟地进入魏国?而他为什么要谋害两位公主呢?因为皇位来的不清不楚,所以现在甚至要对两个弱女子下手。  许登拱了拱手,还是那副讨喜的模样,还是那句讨喜的话:“陛下英明。”  ……  澄琉回宫后已经全然没有睡意了,她的宫殿被翻得乱七八糟,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齐国人到底要找什么?不过齐国的事她从来就没能理清楚过,所以她也懒得去深究。窗外树枝上有几声鸟叫,宫人们忙着收拾整理东西,澄琉就一个人坐着,慢慢地咀嚼近来的一些事情,她忽然拾起桌上的笔,抓来张纸就开始在上面画些东西,她边想边画,折腾了好一阵才算完工。  她唤来生夏,突兀地问:“生夏,你说浦泽是效忠于陛下还是我?”  “啊?”生夏还打着瞌睡,听澄琉问这么严肃的问题,一下子又醒了,她想了想:“他——应该是效忠于你的,浦泽跟着陛下的时候并不长,也不是什么亲近的内侍,只不过是和公公的徒弟,所以陛下格外信任他。”她思索了一会,又补充:“浦泽常常会不自觉地问陛下这个旨意是什么意思,那个旨意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殿下怎么样,浦泽他很担心你的。”  “传他过来。”澄琉只这么一句。  浦泽也不比生夏沉着,他们都觉得澄琉要干什么大事了。他拜过澄琉后,澄琉把她方才画的东西交给他:“你出宫找个不出名的铁匠铺,让他们把这个给我照原样打出来。”  浦泽看了看画,上面是一个令牌的样子,问:“殿下何时要?”  “不让人怀疑的话,最早什么时候可以?”  “奴才下午就可以出宫,最快应该后日就可制好。”  “好,”澄琉舒服地靠到椅背上:“记住,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陛下也不可以。”  浦泽抬眼看了一下澄琉,道:“殿下放心,陛下的眼线盯奴才盯得并不紧。”  澄琉点点头,又问:“你知道郑英这两日什么时候进宫吗?”  “这——”浦泽仔细思索一阵:“郑兵部这几日应该每日都会进宫。”  “你去把他每日进宫的时间弄清楚。”  “是。”  让浦泽退下后,澄琉继续谋划着她的事,这是她第一次在元昊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澄琉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兴奋和紧张,把所有可能的突发情况都一件件地摆出来梳理,不过其实她有什么好怕的,元昊还需要她,尤其是晋国人、齐国人这几日都在,他不会把她如何,况且她也早就没什么好输的了。  澄琉午膳后简单地闭目养了会儿神,她眼下根本兴奋得睡不着。等到和素来传话说元昊要见她的时候她才开始有些许慌神了,这么快她的小计划就流产了?澄琉惴惴不安地收拾了一下装束,就跟着和素去了畅春园。  眼下正是热的时候,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蝉鸣,听着让人心烦。宫里的景致没什么大的变化,叛军似乎是目的性极强地往某几个地方奔去的,所以御花园的好山好水也没被糟蹋。可澄琉没心情去看,她想,如果元昊真的知道了,她就避重就轻地含糊过去,如果不知道就正好跟他撒撒娇,让他安排自己与三哥见一面。  澄琉进内殿的时候,元昊似乎早已预见了她会此时到来,他用他那带着点轻浮笑意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让澄琉一时间探不清虚实了,他到底要干什么?到底知道些什么?这就是跟元昊打交道的难处了。  “过来啊,愣着干什么?”他很合时宜地开口,推动了这个僵持的局面。  澄琉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去,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场,在他面前,多说一句都会暴露。  “你真是,”元昊噗嗤一声笑了:“原以为冷落你两天你就会主动来找我,结果到头来还是我巴巴儿地传你过来。”  澄琉坐到他身边:“心思细得跟个女人似的。”这是她的真话,一个大忙人几天不找她,她怎么分得清是忙还是刻意冷落。  元昊不理会她带有嘲笑意味的辩解,把手背到身后,说:“张嘴。”  澄琉看了他一眼,把嘴微微张开了,她看到元昊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粒葡桃,正要喂给她,澄琉立马把嘴捂上了,指缝间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不吃!酸死了!”  “你相信我,”元昊看澄琉似乎有些动摇了,于是把葡桃喂进她嘴里:“你尝尝看,跟你小时候吃的是不是一样。”  澄琉将信将疑地把皮咬破了,只觉得口齿间一阵熟悉的清甜舒爽,她提高声调,高兴地嗯了一声,待她咽下去,澄琉不解地问:“魏国怎么会有这么甜的葡桃?”  “这就是齐国来的葡桃,”元昊笑着补了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八百里加急?”澄琉愣住了,在她心里这总是和军机要务一类的急事有关,用来送葡桃总觉得像金榜题名的状元去当教书先生一样,怎么看都大材小用了。  元昊没有回答她,他也尝了粒葡桃:“嗯,齐国的葡桃是甜。”  澄琉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不过她想起来自己琢磨了好久的几个动作,元昊应该会高兴吧?她于是装作恍然的样子问元昊:“对了,你昨天有没有受伤?”  元昊没想到她这么心大的人竟然会关心他,有些欣慰和意外地回答:“身上有几处淤青,倒是没怎么见血。”  他话音刚落,就感到脸上温润了一瞬,待他回过神来,澄琉已经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噌起来亲了他一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笑着说:“辛苦了。”  她的嘴唇原来可以这么软,她原来可以这么可爱,元昊愣愣地看着她,显然十分错愕,而澄琉一开始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副表情,她应该没做错呀,小时候明明看见大嫂就是这样对大哥的。  元昊惊讶得瞪大的眼睛渐渐地弯出了笑意,他说:“这是你第二次主动亲我。”  澄琉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他伸到她腰边的手,关切地问:“上药了吗?”  元昊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  “我帮你,”澄琉撸起袖子坐直了身子,看到元昊迟疑了一瞬,她笑道:“你不信我?”  “信,怎么不信,”元昊冲和素打了个手势让他拿药去,然后继续跟澄琉开玩笑:“你捏肿了我都不吭一声。”  “衣服脱了。”澄琉看着和素摆弄那些瓶瓶罐罐,然后抄着手命令元昊。  元昊笑了一下,就把上衣脱掉了,然后顺势趴到榻上,澄琉看到他身上确实没什么大的伤口,只是肩上和腰上有几处淤青,手臂上应该是有道口子,跟她从前见过的伤比,这个简直就只是孩子家小打小闹。  澄琉一边把药油在掌心捂热,然后不经意瞟了一眼元昊光洁的手臂,不自觉道:“你的手臂好平,我以为你很结实呢。”说着,她的手也覆了上去,元昊的身体比她的手要凉一些,这么摸着感觉像是块什么名贵的玉石,看不出它到底是个什么,只是知道它值钱罢了。  “嗯?”元昊抬起一点头,来看自己的身体,然后说:“不都这样的吗?”  “唬谁呢,”澄琉道:“当我没见过世面?”  “唉哟,你还见过别的男子?”元昊转过一半身子去看她。  澄琉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再乱动就打你了,”她得把话题往上面引,于是她说:“小时候哥哥们练武不都是赤膊嘛。”她嫌弃地看了一眼元昊:“看你功夫不错,怎么肉松松的,像女子一样。”  “你喜欢那样的吗?”这次他没动,只是偏了偏头,他应该是在想什么,但澄琉没发觉。  “我瞧习惯了而已。”这样的话一个女子怎么说的出口!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元昊懒懒地问:“那天晚上没打扰你吧?”  “哪天?”澄琉装懵。  “你说哪天?”元昊把脸枕在手臂上,这样可以看到她。  “走得那么早,没声没息的,我还以为是个梦呢。”  “怎么?你常梦到我?”元昊嗤笑一声。  “嗯!老做噩梦!”澄琉心想,不要脸。  “哦——我知道了,刚开始是噩梦,然后又梦到了我,于是噩梦就成了个美梦。”元昊狡辩。  “你才是我的噩梦。”澄琉在他腰上捏了一下。  她上药上得差不多了,元昊不管她还在忙活,伸了伸手,让她倒下来,跟他躺在一起,澄琉只欲盖弥彰地低声骂了句:“仔细药给洒了。”  元昊看着她,带着他惯有的笑容:“那天你我就是这样,你睡起觉来好不老实,我起来的时候被子全被踢开了,鬓角的头发全都乱乱地黏在腮边。不过你睡相不错,我一直那么看着你,差点儿就耽误了早朝,那时候好想亲你一口,但又怕把你给吵醒了。”  澄琉把眼睛闭上了: “那你今日补上吧。”  可元昊没有弥补他那日的遗憾,他只感慨般地笑了一声:“今日好殷勤。”  这是澄琉预料到了的说法,她垂下眼帘,仿佛扭捏了一下,然后又直视元昊:“昨晚宫变,你头一个就来找我的?”她原不知道怎样做出那样娇羞温柔的情状,于是便拼命回想当年澄珪提起元昊时的模样,然后依葫芦画瓢地演出来,千万要装得像那么回事,她期待。  “阖宫上下,叛军最在乎的,我最在乎的,可不就是你了吗。”看着澄琉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元昊知道她已经没招可使了,他觉得继续玩下去也没意思,还是顺了她的意吧,他于是淡淡地说:“你知道吗?卫刺王来魏国了。”  澄琉抬起头来看他,发现他眼神有一种戏谑的甚至有些嘲讽的笑意,仿佛什么都看穿了,而且也不避讳把自己的底透露给她,原来他一早就看出来了!澄琉这才感觉到自己与他差得不止一点两点,可眼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她点点头:“嗯,姐姐告诉我了。”  元昊翻了个身,让澄琉枕着自己的手臂,说:“还有裴季裴将军,过些天会在'芙蓉泣露'设宴。”  澄琉以为他算是同意自己同齐国人见面了,于是把手搭到他的胸膛上,问:“我那天是不是该打扮漂亮点?”  “澄琉,我不希望你去。”元昊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  “为什么!”澄琉的脸再也扯不出笑容,她呕心沥血编织的一个精致的阴谋才刚开始就被他一句话割破了,她心里轰隆地一下,仿佛有什么庞大的建筑倒塌了,碎成捡拾不起来的渣滓。她失败了,他磨磨蹭蹭跟她调情这么久,就是要看她的笑话!  元昊继续看着她,说了那句从前的玩笑话:“都是齐国的人,我怕你被拐走了。”可他今日没有用那样玩笑的语气,笑话也早就不好笑了。  澄琉很不喜欢这样的时候,他明知道她想要什么,可非要逼她自己说出来,好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澄琉鼓起勇气恳求:“求求你了,我真的很想见三哥一面。”  元昊不再说话了,他的沉默意味着他在用一种委婉而又坚决的方式拒绝她,态度鲜明,又尽量不让她丢脸。  澄琉没有心情再演你侬我侬的戏码了,羞耻又下贱,而且还是毫无回报的羞耻下贱,像生夏口中被地头蛇白嫖的妓!女一样。然而事实上,这就是为什么公主做不了戏子伶人,她们不想演的时候就不演了,也不管以后推不掉的剧本该怎么办,当然,她们或许也只是潜意识里对看戏的那个人对自己的宠爱抱有太多的期待。  她冷着脸坐起来,心里一边是对元昊的憎恶,一边是不知道计划如何继续的慌乱,她果然过不了这关,果然。  背着身子,她听到元昊叹了口气:“澄琉,其他事情我哪一件没有顺你的意,你别跟我置气好不好。”  “我求过你几件事?其他的都可以没有,但我想见三哥,”澄琉心想,再努力一下,他再不同意就永远不喜欢他了,她说:“我就躲在远处看看都可以,或者我可以假装同齐国决裂,我,我还可以假装跟你很亲密,你派人监视我们都可以!”  “为什么跟我亲密要假装?”元昊问,澄琉背着身子,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不知道她误解了他的意思,她只当这是小时候大人最喜欢唬小孩子的技巧:抓着孩子们话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不放,小小地纠缠一会儿,小孩子就早把你的差错忘得一干二净了,有个别聪明狡猾的或许会发现自己被糊弄了,然而这时候大人就凶相毕露了,孩子通常要在大人开始耍赖的时候才真真切切地知道他们玩不过他们——那是她对人心险恶最早的体验。  “为什么?”见她没有回应,元昊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澄琉从来就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从一开始,她对他就有无可挽回的误解。尤其是现在,她好不喜欢这样被戏弄的感觉,这比被长辈玩笑要可耻多了,于是澄琉死去的暴脾气和无理取闹又复活了,她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别再玩我了,心里能放点正事吗!”她早就忘了是她先使手段的,不知什么时候,她把顺风顺水的好运气当做了理所应当。  “哦,”元昊从嗓子里哼出一声让人辨不清情感的笑,他说:“你想听正事,那就跟你聊聊正事,”他动了动,澄琉以为他要坐起来,结果他只靠在胡床边上,又随性,又有点一本正经,有种不搭调的感觉,他说:“以后离皇后远点,不要接她的东西,你也别送东西给她,最好碰都别碰她。”  澄琉把羞恼先埋起来,然后换上一副冷漠的面孔,她觉得这是谈正事的时候该有的表情,一方面她余怒未消,另一方面,她想告诉他自己是多么张弛有度,像画像里历代朝中翻云覆雨的权臣一样庄严肃穆,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样故作老成的举动在真正把权力当做家常便饭的人看来是十分幼稚的。  她僵持着自己冷峻的面容,示意他解释一下自己的说法,元昊于是继续道:“她说她怀孕了。”  “哦。”原来是怕她伤到了他的骨肉,澄琉自己都没察觉到,她这时候好小气,她眼下对他抱有最恶毒的幻想。  元昊看她还在气头上,应该根本没去细想,甚至还很可能带着误会,于是耐着性子把话讲清楚:“我探了探她的脉搏,她根本没有身孕,我担心她又要害人。”  澄琉到底还是太年少,她没能埋住她自己的火气,她把身子往后一靠,幽幽地问了句:“那我问你,如果她陷害我,你帮她还是帮我?”  元昊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不假思索道:“她要是再敢动你我就杀了她。”  “不是说不亲手杀她吗?”澄琉心里莫名舒坦了些,这时候她没那么谨慎地怀疑他是否像骗其他女子那样骗她了。  “你的事情,一切应都另当别论。”  澄琉嘁了一声,算是给他们没有被激化的冲突签了停战协议,因为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给她的计划续命的办法。  其实他急什么?她原本就是打算给他一个杀高澄珪的机会,不过他没有拒绝的余地,这机会是她拼了命都要硬塞给他的。  元昊看澄琉没那么气了,于是坐起身来,从后环抱住她,说:“还有没有什么正事想聊的?嗯?我一并告诉你啊。”  澄琉没搭理他,元昊于是好脾气地继续哄:“对了,之前不是闹着问宫变的事吗?其实这事我一早就知道,所以故意支郑英去边境,一来是想探探那边的虚实,二来顺道去河北等地借兵,我那时候还在想,如果这次齐国狐狸尾巴没藏住,魏国与齐国直接开战的话就不必费那么多周折了,你就不用嫁给旁人,我也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然后你可以亲眼看着我替你报仇。”  你就胡诌吧,澄琉想,她自己也知道即便元昊愿意,她也不可能嫁给元昊,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她吸引他的魅力就在于她不为所动的理智,得到了,她就不是他喜欢的澄琉了。  澄琉于是缓缓地转了点头过去看他:“那现在呢?梁真可要抢你的功劳了。”  元昊不屑地笑了一下:“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结果做出这样狡猾的事来——不过要比狡猾,谁比得过那个许登。”  澄琉彻底把身子转过去,面对着他:“他给你出什么主意了?”  “他跟我想得一样,不重罚罪臣,不重赏功臣,只把这当小事一桩,然后再在民间放点谣言。”  澄琉嘲讽地勾勾嘴角:“简简单单一件事情,被搞成什么样子了,眼下的局面跟最初的设想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最初想的,也不过就是要给对方找不痛快嘛。”  “你们俩真没意思。”在她看来,他们就能不能好好地干一仗吗,这样暧昧不明地是要做什么。  然而他和她也在暧昧不明地打着一场胜负不分的嘴仗,战事正酣,忽然就听见和素在门外通报说:“陛下,尚衣局陈尚宫求见。”  “传。”  陈尚宫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他抱了厚厚的两个册子,诚惶诚恐地跪在元昊和澄琉跟前,行过礼后就呈上两册稿子,说是澄琉笄礼用的礼服和大婚的婚服,请他们过目。  及笄要用的礼服其实早就制好了,这时候不过是同婚服的稿子一道送来给她瞧一眼走个过场,这身婚服她倒是头一次见,澄琉刚一翻开册子,眼睛就被那颜色刺伤了,她眼睛一横,啪地一声把册子扔到地上:“为什么不是正红色?”  “这,这,这……”陈尚宫尴尬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不知所措地看了元昊一眼,等待他的指示,然而元昊没有回应他的焦灼,只是淡淡地望着地上的册子。  澄琉还寒着个脸等他回话呢,她食指敲了敲胡床红木的边儿,发出令人发怵的声音:“我问你话呢。”  眼看着元昊是指望不上了,陈尚宫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回殿下的话,正红色是只有皇后才能用的颜色……”  “哦?”澄琉当然知道,不过她眼下心情不好,只等着有谁送上来让她找茬儿,况且她还等着元昊表现呢,于是澄琉面色不善地往扶手上一靠,看着别处不说话了。  “公主既然喜欢正红色,你们照做就是了。”元昊伸了伸手,让陈尚宫把册子再递给他看一眼,元昊拿过册子,瞧了一下,又递到澄琉面前,问:“你瞧瞧除了颜色还有没有什么要改动的?”  澄琉斜了斜眼睛看着册子,没说话,元昊问:“纹样呢?图案呢?有没有不喜欢的?”  “就那样儿吧。”她没心情去管一身衣服上锈的是百蝶还是凤穿牡丹,她要嫁的人又不在这里,穿给谁看?  “这儿的玛瑙换成翡翠怎么样?”元昊指着霞帔上的装饰,仔细地思索着。  “哪儿?”澄琉向他那里探了探身子,然后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嗯,还行。”女人也就这点好,或者说这点不好,她们一旦闹脾气了,只要破费一番总是能哄好的,哪怕像澄琉这样的。  “听到了吗?就这么改。”元昊把册子递回去。  陈尚宫忙不迭应下,然后就带着一身冷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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