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一场梦。    他自榻上醒来,脑中一片混沌。    “殿下,您终于醒了。”    他揉着额角抬眼看去,面前十五六岁的少年恭敬而欣喜地望着他。    有点眼熟……    他仔仔细细想了一阵,才想起似乎在自己刚到北裔为质的时候,身边是跟着这样一个人。是母后临终前送给他的亲信,对他忠心不二,在为质最初的日子里为了给他争口饱饭,让那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活活打死了。    他吐出一口气,恍惚道:“是如忌啊……”    “殿下,您觉得如何?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如忌看着他倦怠的样子,忧心道。    “无事。”百里无郁垂了垂眼,忽然问道,“如今是什么日子?”    如忌一怔,不晓得为何主子晕了一回连日子也记不起了,不过他还是老实答道:“正景二十一年三月二日。”又补上一句,“殿下,您已昏迷半月有余了。”    正景二十一年……果然么……    百里无郁闭了闭眼,他回到了十几年前,初到北裔为质的日子。    听如忌的话讲,这次他是昏迷了。具体事情他已不记得了,毕竟过去了十几年,他连如忌的名字都险些忘却了。左不过是那些宫女太监们作弄羞辱罢了。    他唯一记得的,是半月前,也就是正景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是她降生的日子。    他的她啊……    百里无郁突然揪着胸口的衣襟笑了,笑的状若疯癫,不可自抑。    这辈子她必得是他一个人的。    一定!  ——————*——————*——————*——————    楼兰铭衣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小孩子,虽然还不到一岁,精致的眉眼却已微现雏形。    人人都道她继承了她父亲的绝世美貌,将来必定是个迷倒万千少女的俊美男子,一定能找个好婆家。    是的,找个好婆家。因为她是男孩,是个皇子,或者说,女皇对外称她是皇子。    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性别,除了女皇与女皇的心腹云嬷嬷。    如今小皇子将满一岁,她的周岁礼便紧锣密鼓地准备了起来,无人敢懈怠。毕竟她是女皇陛下最宠爱的皇子,自出生时便不同于旁的皇子女养在初曦阁,而是由女皇留在近侧亲自教养。    她的生父寒隽衣生前是女皇最宠爱的妃子,位及贵公子,且病故后被追封为皇贵夫,地位仅次于皇后。而女皇即位多年,后位却仍旧空悬,焉知不是为了他?    论起女皇对皇贵夫的宠爱,真是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但看小皇子的名字便知晓,铭衣铭衣,追铭隽衣。生前身后,寒隽衣这个名字都牢牢地印在女皇陛下心里。这份荣宠,不知羡煞了后宫多少人的眼。    周岁礼当日。    “尚书令陆泽缘献上福禄双全玉如意一对。”    “丞相有琴易献上东珠两斛。”    “大将军尉迟少宣献上······”    “百里······这······”司礼手里拿着瓷瓶,面露犹豫。    “怎么,旁人的贺礼便算贺礼,在下的便不算了?”男孩稚嫩尚存却清澈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方才便有人察觉到司礼的停顿,这道格格不入的声音一响起,更引得众人纷纷看来。    男孩身形削瘦,身着简单寻常的布衣,干净整洁。眼睑狭长,虽则小小年纪,五官糅合在一起却透出些微艳色来,长大后必是又一个颠倒众生的角色。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姿挺拔面目俊朗的少年,似是他的侍从。    方才听司礼的话,百里是南竺国姓,那这个男孩想必就是南竺被送来北裔作质子的二皇子了。    “我送给小殿下的,虽非名贵之物,却是我亲手所制的香。”他对女皇行礼道,“此香于婴孩身体有益。婴孩身体娇弱,此香可减少婴孩生病可能。”    在宫廷中,香可助人,亦可杀人。这南竺质子向来毫无存在感,看他那一身便知在北裔宫中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指不定还受过多少屈辱。如今他竟突然在小皇子周岁礼上出现,又奉上香,谁知道打得什么主意。    不过,这南竺质子如今既已来了这里,哪怕只是为了北裔国的脸面也不能将他赶出去,否则堂堂北裔泱泱大国竟连个质子也容不下,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毕竟百里无郁始终还是南竺国的皇子,哪怕不受重视,为皇族所弃,明面上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    尴尬的是,殿内之前并未给他安排席位,现在安排必定是来不及的,那么该让他去哪一席入座呢?    众人不着痕迹地瞟向女皇,等女皇陛下示下。    女皇今日身着五爪金龙袍,稳居高座,凤眉精目,抬眼便是让人莫敢直视的帝皇威仪。    她对百里无郁点头,面上露出微微笑意:“南竺小殿下有心了,来本皇身边坐罢。”    众人讶异地看向女皇,他们本以为陛下也许会抬举这位小质子令他与尚书令或丞相同座,却不想直接安排到了自己身边,这不合规矩啊。     几位重臣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皆认为陛下开的口便必有陛下的打量,他们不必跟着掺合。再者所谓规矩,皆是陛下定的,陛下说合规矩便合,陛下说不合才算真的不合。    定下心思,她们便施然入座,对陛下的行为不置一词。其他大臣看几位大人都如此了,便更不会多话,纷纷入座,井然有序。    百里无郁坐在龙椅旁新加的座椅上,将底下众人神态与心思尽收眼底,不由在心底微叹。    难怪北裔之强已凌于诸国之上,朝堂重臣皆为忠臣,对上忠心耿耿毫无存疑,对下管理有方张弛有度,整所朝堂一片海清河晏之象。常言道外战内政,外战且不提,内政清明到这般地步,如此国家哪有不强盛的道理?    上一任北裔帝皇贪权好色昏庸无度,后宫男宠不知凡几,原本作为一方大国的北裔渐渐走了下坡路。还是那时作为三皇女的当今女皇弑母夺位,力挽狂澜。    新帝即位后杀姐囚妹,屠戮奸臣,对整所朝堂进行了血洗,宁杀一千不放一个。同时极力提拔亲信与寒门士子,很快形成了忠皇一党。    女皇的铁血手段成效显著,朝堂局势日趋稳定,上行下效,励精图治,北裔日渐成为四海八荒最强盛的国家,将原本最强大的南竺国稳稳压下。    可以说,北裔这一任帝王堪称整个北裔史上手段最狠能力最强的君主,百年后必定垂青千古。    她这一生都没有什么过错,也没有犯过浑,只除了一件……    似是想到什么令人不悦的事,百里无郁不自觉的眯了眯眼。    周岁礼即将开始,司礼立在一侧,张口将长长的调子甩了出来:“请四皇子——”    云嬷嬷抱着小小婴孩走了出来,襁褓上云纹金线熠熠流转。小小婴孩双眼轻阖安睡着,嘴角不自觉地吐着泡泡。    “陛下,”云嬷嬷将小皇子抱到女皇面前,一脸笑意,“小皇子睡的很香呢。”    自小皇子入了场,百里无郁那沉沉的视线就没离开过襁褓。    立在他身后的如忌感受到他渐渐阴暗沉郁的气息,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家殿下问及他小皇子相关事宜时的场景。    那时他已隐隐察觉到自家殿下自昏迷醒来之后变了一些,变得有些阴沉,甚至些微扭曲。他本也没太多想,只当殿下是因受那起子小人欺侮致使性情发生了不好的转变,还觉得甚为愧疚,认为他没保护好殿下,有负皇后娘娘临终嘱托。    直到后来殿下问及他小皇子的事,说什么“小皇女如何”之类之类。    他自是不晓得殿下怎么会认为女皇诞下的是名皇女,明明女皇当日宣旨昭告天下的的确确称的是皇子。    但在殿下知晓女皇诞下的是位皇子时,猛地抓住他的衣襟,神情疯狂而空洞,只一遍遍地问:“你说什么?只出生了一名皇子?那她呢?皇女呢?她在哪?告诉我她在哪!”    他作为皇后娘娘精心挑选出的亲信跟在殿下身边,也曾经受过无数次严苛残酷的训练,但没有一次像那日那样感到如此惊心的恐惧。殿下身上翻涌着狂暴疯癫的气息,仿佛只要他敢应一声是,便会立刻被狂怒的狮子撕成碎片。    他咬牙,硬着头皮应了是,随即便被甩了出去,带翻了一片凳子架子。殿下年纪还这么小,却能使出如此大的力气,可见他当时有多怒。然后他便看见殿下拿起一旁桌子上的匕首,唰地拔了出来。    原以为殿下是恼怒他,他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却听得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他睁开眼睛,看到殿下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拿匕首一下一下狠狠戳刺着,刺目血红漫出来,沿桌边淌下。    “殿下!”他大骇,扑上去紧紧制住殿下握匕首的手,“您疯了吗!”    殿下忽然抬头,长长的眼睫投下层层阴影,他的眼神透着茫然与委屈:“我把她弄丢了。”    “用这只手。”    “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要以为殿下会嚎啕大哭。    他眼里的悲哀那么明显,明显到像是个一瞬间失去了全世界失去了所有希望的孩子。    他一直知道殿下的眼睛黑得很好看,可自那日后,殿下眼眸里的黑便一直透着一股子阴郁。每日把自己关在房里调弄那些香料,甚至在大雨之时亲手去挖泥泞里随处可见的花草,口中还念念有词,自个儿浑身湿透了也不在意。    他跪在地上哀声请求殿下回去,可殿下充耳不闻。他真的要觉得殿下是疯了。他绞尽脑汁也没能让殿下恢复正常,最后实在是没法子,他便开始尝试着将小皇子的事打听来讲给殿下听。殿下一开始看起来还是那幅不冷不热的样子,一味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直到那日他将小皇子的周岁礼讲了出来,殿下忽然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便让他欣喜若狂。    “周岁礼啊······”    然后便有了今日这一幕。    如忌心里暗暗警惕着,只要殿下有丝毫异动,他便立刻制住他找个借口带他离开,毕竟在场这么多王公大臣,甚至还是坐在女皇身边,一个不慎便会掉脑袋的!    谁料自家殿下毫无动作的迹象,只是看着襁褓里的小皇子勾起意味不明的轻飘笑容。    如忌咽了咽口水,有些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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