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暗。  街上人往愈少,店铺大多也打烊。  酒楼还是那间酒楼,门是敞开的,桌椅都已打坏。  苏洛与行不法对视着,谁也不开口讲话,两个人神情都很沉静。  伙计也不敢问。  苏洛显然低估了行不法的实力。在这一刹那间,他发觉行不法的能力远比他想象中可怕的多。  行不法同样也发现苏洛正如他外表一样深沉难测,这样的敌手的确值得尊敬。  风从远方吹过来,吹在纸窗。  窗纸轻轻一响,风中还有打碎的酒香。  行不法终于开口道:“你很小心。”  高手对决,胜负往往在于谁先出手,两个人可以站在那里四目对视七天七夜,不吃一口饭,不饮一滴水,不说一句话,这是一种意境的对决。  出手就是动,一动不如一静。先动者,必败。  说话也是一种出手,也是一种动态。  行不法动了。  苏洛道:“我从不冒险,所以我还活着。”  行不法道:“你没有把握杀死我?”  苏洛面无表情,淡淡道:“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行不法笑了,笑着道:“你很诚实,太诚实的人大多是呆子……”  苏洛突然打断道:“哦?我是?”  行不法用力摆摆头,道:“你绝不是呆子。”  苏洛道:“多谢。”  行不法道:“不必。”  行不法接着道:“你既然知道没有把握杀死我,那你为何不趁刚刚我与八影卫交手之时,助其一臂之力呢?”  行不法忽又叹气一声:“或许那时,你还有机会的。”  苏洛注视着行不法,缓缓的说道:“那八个人杀不了你,我也杀不了你,就算九个人加起来也同样杀不了你。”  行不法忽然笑了,笑声很大。他慢慢的道:“你很坦白,我喜欢坦白的人。”  苏洛道:“面对聪明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坦白,所以我必须坦白。”  行不法又笑,道:“我可不是聪明人。”  苏洛道:“你不是?”  行不法道:“至少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  苏洛道:“哦?”  行不法道:“有时候我更像一个傻瓜。”  苏洛摇摇头,道:“你不是傻瓜。”  行不法道:“我不是?”  苏洛道:“不是。”  行不法道:“多谢。”  苏洛道:“不必。”  行不法忽然又摇了摇头道:“我很奇怪,你明知道杀不死我,却又为何不跑掉呢?你大可在我和八影卫交手之际跑掉的,我绝没有机会阻拦你的。”  苏洛合着嘴面无表情,一双眸子冷冷的凝视着行不法,没有回答。  他不必回答。  行不法也看着他。  良久良久,行不法慢慢地点点头,目中露出赞许之色,慢慢的道:“我们似有相同之处,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如果我们不是敌人,或许是朋友。”  苏洛冷笑,道:“我并不想认识你。”  行不法微笑道:“这样讲话岂不是很不礼貌。”  苏洛又笑了笑,道:“礼貌的人都很虚伪,我不是一个虚伪的人。”  行不法赞成道:“你的确不虚伪。”  苏洛道:“我实在想不出如何和一名即将取我性命的人做朋友。”  行不法道:“我的确非杀你不可。”  苏洛目光忽然锋锐如鹰,他凝视着行不法,若是目光可以杀人,此刻行不法早已死。  过了很久,苏洛缓缓的道:“你有把握杀我?”  行不法轻轻地摇了摇头,慢慢道:“现在没有,以后更不可能有。”  苏洛皱纹道:“你应该看的出我并不是你的对手。”  行不法苦笑一声,道:“我当然知道,只因你已受伤。”  苏洛心在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竟看的出?”  行不法负过手,淡淡一笑道:“我当然看的出,我一走进酒楼就看出你已受伤,很重的内伤......你现在还能走路,已是一个奇迹。”  苏洛看着行不法,冷冷的笑道:“这对于你是件好事。”  行不法道:“是,的确是。”  苏洛道:“所以,你现在可以出手了。”  行不法摆摆手,道:“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竟能伤的到你?”  苏洛看着行不法,缓缓的道:“阿提拉。”  他本不用回答,但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没有什么值得隐瞒,没有什么值得隐晦的,他从不逃避,这也正是苏洛办事的风格。  行不法瞳孔似已收缩,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得罪的人还真不少。”  苏洛忽然笑了,道:“为什么不是他们得罪我?”  行不法也笑道:“你说,我若是杀了你,阿提拉会不会感谢我呢?”  苏洛目光尖锐而冷静,他凝视着行不法,一字字道:“你可以试一试。”  行不法挥挥手,道:“现在还不行。”  苏洛道:“什么还不行?”  行不法道:“我不欺负老弱,也从不趁人之危。”  苏洛冷冷一笑,道:“我很弱?”  行不法道:“至少现在如此。”  苏洛道:“我错了。”  行不法道:“你错什么了?”  苏洛道:“你本是一个傻瓜,我却认为你不是。”  行不法笑容依旧,如同春风雨露,他淡淡的笑道:“你有没有做过傻瓜?”  苏洛道:“没有。”  行不法接着道:“你既没有做过傻瓜,又怎知做傻瓜的乐趣呢?”  苏洛笑了,却没有说话。  行不法忽然又道:“你现在可以走了。”  苏洛道:“你果然是个傻瓜。”  行不法轻笑一声,道:“你可不要高兴的太早,我可是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你的,只要你的伤有所痊愈,我就立刻,马上杀了你。”  苏洛也轻笑一声,讥讽道:“你很高尚,杀个人也这么多讲究。”  行不法点点头表示赞同,补充道:“我是高尚的贼。”  苏洛笑笑,又叹了口气,道:“可我却不高尚。”  行不法道:“你很坏吗?”  苏洛接着道:“你若是跟踪我,一定比我先死。”  行不法道:“为什么?”  苏洛道:“因为我绝不会等待自己的伤慢慢痊愈,我只要一有机会,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我都会立刻击杀你,绝不等待,绝不手软......”  行不法看着苏洛,眼神中现出敬佩之色,过了很久很久,才缓缓的道:“我错了。”  苏洛道:“哦?”  行不法道:“你是个呆子,真正的呆子!”  苏洛道:“我是呆子?”  行不法道:“若不是呆子,又怎会这样同我讲话呢?”  他目光忽然凝聚着苏洛,又道:“你是在逼迫我现在就动手。”  苏洛也凝视着他,反问道:“你说我是呆子,那你有没有做过呆子?”  行不法摇摇头。  苏洛道:“你既没有做过呆子,又怎知做呆子的乐趣呢?”  行不法突然笑了。  苏洛也笑。  月明星稀。  天已很晚,酒楼的灯却还亮着。  十几张桌子都是空的,只有一张桌子前坐着两个人。  苏洛,行不法。  桌上有七八个喝空的酒坛子,店伙早已看得眼睛发直,手里却还握着行不法的银子。  所以他又送来了两坛美酒。  桌子上只有一只大碗,行不法高兴的时候从不用碗喝酒。  他觉得那样做岂不是太麻烦了些。  苏洛倒了碗酒,扬起脖子一口将一大碗全都喝了下去,一口就是一大碗,十口就是十大碗。  他一向很沉得住气,没有开口。  行不法虽然不如苏洛那般深沉,却也从开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讲。  两个原本要打要杀胜似仇人的人竟在一起喝上了酒,这样的事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或许,他们本就不需要别人的理解。  真正懂酒的人从不在乎和谁喝酒,哪怕是仇人。  因为你无论和什么样的人喝酒,酒的味道永远都不曾改变,变的只有人心。  傻瓜和呆子永远不会变。  傻瓜和呆子或许有很多不同,但相同之处无疑是孤独与寂寞。因为无论是谁都无法了解他们内心世界,也无法明白他们所作所为。  傻瓜和呆子本没有朋友,但若是呆子遇见了傻瓜呢?  夜很深,风更冷。  酒局再好,也有终散的时候。可是苏洛和行不法却好像全无离开的意识,他们的酒意似更浓,眼睛也更明亮。  行不法捧起第十坛酒的时候,抬头看了看苏洛,忽然道:“天已很晚,要不要点些东西吃?”  这是他们的第一句话!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只说了这一句话。  苏洛正在仰首喝酒。  行不法接着道:“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苏洛慢慢地放下酒碗,瞧着行不法,淡淡的道:“我喝酒的时候从不吃东西。”  他喝酒的时候的确不吃东西,喝酒就是喝酒,吃饭就是吃饭,他绝不愿将这两件事弄混淆。  行不法淡淡的笑了,道:“那就咸的,因为我喜欢吃咸的。”  伙计不敢怠慢。  这酒楼已被打破十之八九,伙计可不想店中再有什么损坏,所以他很快就端上了一盘香肠和一只风鸡来。  香肠和风鸡端上来的时候,行不法看起来有些心神恍惚,但捧着酒坛的双手还是很稳定,他瞧着桌子上的香肠和风鸡,过了很久才缓缓的说道:“很久以前,我想吃上一口风鸡都还是个奢望。”  苏洛笑了,他笑的很自然,但却也难掩怀疑之色,他道:“怎么,你很穷?”  行不法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经常喜欢独自一人,睡在屋顶,看着满天繁星.......”  苏洛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有故事的人大多都寂寞,他仿佛很难找到一个人来吐露心事。”  行不法忽又笑了笑,道:“你应该看的出,我没有什么朋友......”  苏洛一直静静的看着他,沉吟着,慢慢道:“我,我也没有朋友。”  行不法道:“现在我们一起喝了酒,吃了风鸡,我们好像已经是朋友,但这种关系很快就会改变。”  他又笑了笑接道:“天知道这关系有多脆弱。”  苏洛笑笑道:“但有些事却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行不法道:“哪些事?”  苏洛道:“比如说,这香肠和风鸡在一起,永远变不了香鸡肠,香肠还是香肠,风鸡也还是风鸡,就像你和我之间早晚只能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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