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东风不解 第二天早晨,上官淑兰在明亮的光线下醒来。或许因为昨夜的失眠,今晨醒得比往常迟晚许多。 “梅香!你怎不早些叫醒我?”她边起床边向外屋埋怨着。 梅香听见她醒了,连忙进来伺候,“方才我去前面时,老爷特意吩咐了,说您昨日身上不舒服,叫不让打扰您呢。” “哥哥他们可起了?” “早起了,还有那位施先生,一起去郊外骑马了。少奶奶也去了。少奶奶穿着衬衣长裤,还有长长的骑马的靴子。人可神气了!再套上一件长长的束腰身的那个——风雨大衣,真是又苗条又俊俏。少奶奶到底是留过洋的,会穿衣服!她的衣服都那么合身合体的。少爷和施先生穿上这洋式军服也特别英武,一点不像个文弱读书人,倒象个年轻的元帅大将军!要是真骑在马上,还不知道要威风成什么样呢!”梅香说着,一脸神往的样子。 “看你这么羡慕的样子,何不你也一同去?”上官淑兰一边起床一边笑问道。 “我是想去呵。小姐,下次要是你同少奶奶去骑马,一定叫上我一同去哟。”梅香认真地叮嘱着。 “你以为老爷、太太会让我去学骑马?” “那倒也是。”梅香一脸的渴望顿时化为彻底的失望,然而又不甘心,自言自语般说道:“少奶奶真是了不起!会读书识字、能弹洋钢琴,还会骑马打枪。这要是在从前,换成个男人也是文武双全呵!” 上官淑兰虽然早知道嫂嫂会很多技能,但来家之后从未见她施展过,相反只是帮母亲打理家事。今天怎么竟破天荒骑马去了呢?心里也颇有几分神往。 上官淑兰哪里知道?晨起,罗蔓宜已将施若恒为上官志明谋好差事的事情禀明婆婆。婆婆得知后,高兴得脸上都笑开了花,不住地称赞、叮咛罗蔓宜:“幸好有你在旁支应着,否则换了明儿自己是断不肯开口的。这几天你就把家里的事儿放一放,安心和志明陪着施公子。志明的脾气时好时坏,可别把人家得罪了。” 罗蔓宜有了这样的口谕,自然不必再拘束地围在婆婆身边,尽可放心大胆地施展自己的社交才能了。骑马这件事便是她想出的好主意。她初来明义时,便从火车的车窗中远远地看到有这么一个马场。骑马、打猎是他们几个朋友共同的爱好,所以,今天一早就跑去骑马了。 上官淑兰梳洗完毕,打开门走进晴好的春光里,深息了一口含着花香的空气,情不自禁地轻声唱道:“春梦暗随三月景,晓寒瘦减一分花”。 才唱了一半,自己都吓了一跳,忙下意识地掩住口,故作镇定地四下看看,幸好没人听到。她随手理了理长长的发辫,然后加快脚步向前厅走去。 向父母请过安,上官太太见女儿要坐下,忙说道:“兰儿,快去用早餐吧。我和你父亲有事要商量。” 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上官太太氏声对老爷说:“今儿个早晨,我听儿媳说那施家公子还没订亲呢。我看他一表人才,性情又随和,和兰儿在一起还挺般配的。” “施公子人是不错,可是,兰儿还小,又在读书,不妨再等等看吧。”上官承泽答道。 “我也这样想过。咱们这样的小地方,怕是再难找出和兰儿般配的了。除非日后真的让她去留洋?像咱们家儿媳一样,等到二十好几再嫁人?那时可真就由不得我们了。我倒不是定要为她作主,只是兰儿为人老实,不像儿媳心机那样灵巧,怕她看不准人,自己吃亏。那施先生是留过洋的人,从的是西学,不讲纳妾;和志明又是同学,兰儿若能嫁她,日后必然不会受委屈。我也并非是定要他们即刻成亲,不妨先定下,成亲之事再另外择日,脱上个两三年、三四年的也不妨事。” 上官承泽听完夫人这长篇大论不由笑了,说道:“昨日我已问过,施公子比明儿只小一岁,虚岁当是二十有五的年纪了,你让人家再等上两三年,三四年,人家能同意吗?就是他能同意,他家长辈们怕是也不能应允。人家乃是施家的长房长孙。况且昨日席间我听明儿的意思,那施公子对待婚姻极为挑剔。他们都是讲自由的人。万一他早已有中意的人了呢?何苦去碰着一鼻子灰?害得明儿也面上无光。” 上官太太听罢,顿时没了兴致,只好轻叹一声,说道:“那就等等看吧,横竖他要再这里住上一阵子呢。万事皆随缘吧。” 上官淑兰才走至餐厅门口,便听后面有人喊她:“小姐,您看谁来了!”她回头一看,光影斑驳的树下笑吟吟地站着一个人,是纪美玟! “美玟?这么早?今天不用对戏了,你该不是过糊涂了吧?”上官淑兰笑着对她说。 “你才过糊涂了呢。昨晚不是你说今天让我早些过来吗?怕今日令堂大人接着对你发难。”纪美玟笑道。 “竟是我糊涂了。不过,今天我母亲仿佛很是开心呢。” “我怕你受惊吓吃不下饭,特来为你送药!”纪美玟说着举起手中的小罐子。 “这可真是一剂尚好的良药,我正没胃口呢。如今看了你这小药罐,顿时觉得胃口大开了似的。”上官淑兰高兴地说道。梅香笑着接过纪美玟手中的小罐,走进厨房。 正说话间,上官太太由黄妈陪着走出来,见到她们招呼道:“美玟姑娘来啦?” “伯母,您好!”纪美玟连忙上前施礼。 “美玟呵,你和兰儿同学多年,伯母从不把你当外人。今天伯母要嘱托你办一件事。” “伯母,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您尽管吩咐!”纪美玟清脆地答应着。 “今后,学校里的同学们倘若再拉着兰儿排些个不适宜女孩家演的戏,你可得帮我拦着些儿。兰儿胆小嘴笨,不善言语,不如你机灵会说话。你可得处处帮衬着她些儿。” “伯母,这哪还等您老人家吩咐?我要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那还有什么脸面登贵府的大门?只是我们那些个同学狡猾得很,时常害得我也救驾不及!”纪美玟噘着嘴一脸无奈的样子。 “唉,现在的姑娘家,学会了天文地理、三十六计后,竟比那男人家更精明。我怪罪你们又有什么用?”上官太太无奈地摇摇头。 “伯母,淑兰可是我们学校里最乖巧的学生。老师们都这样夸她。您大可不必为她担心过多的。有道是‘婉转随儿女,辛勤作老娘’。”纪美玟说着,申出下巴托住上齿,学着戏中饰演杜丽娘母亲的老旦的模样,直把上官太太逗得忙不跌地掏出手帕掩在口上,“咯咯咯”地笑起来… … 一旁的上官淑兰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知道美玟一方面在给母亲吃定心丹;另一方面又于不经意间婉转地提醒了母亲:千万别似杜丽娘的老母一样,把女儿看管过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站在太太身边的黄妈在一旁也随笑道:“看我,光顾着在这儿笑了,竟忘记提醒您正事了。咱们还得去跨院安排他们收拾院子呢。” “对了,把这事都忘记了。”上官太太说着,忙对她俩一挥手道:“你们两个去屋里说话吧。我得去那边看看了。”说着由黄妈陪着向外走去。 “伯母您走好。”纪美玟冲着上官太太的背影施了一礼。 才转过院门,黄妈便悄声对夫人说:“我对这个纪姑娘是越来越看不入眼,老觉着她心眼太活泛,只怕小姐跟她在一起吃着大亏。” “咳,小门小户家的姑娘,过日子要柴米油盐、吃穿用度地算计着,心里装的琐碎事多,难免多几个心眼儿。哪能都像兰儿似的,整天除了上学,就是读书、写字、弹琴、听戏。其他的一概不管不问,心思都是书本里的那点事,难免的有些傻气。” “可我老觉着她比一般人家的姑娘,心里头还多着那么一层,就怕着咱们家小姐被她算计了。” “她一个女学生家,能怎么算计兰儿?无非是逢年、过节、换季时,兰儿想着帮她置办件新衣裳;或是平时从零花钱里帮衬她点笔啦、本啦、学费什么的,还能怎样?这原本也是应当应份的,她自小和兰儿是同学,俩人又要好。这孩子也是命苦,小学时死了娘,本来就够苦的了。她那个后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又有了个弟弟,她不比旁人多一层心眼怎么行?凡事多想想人家的难处。兰儿这孩子不擅言语,胆又小,好多事多亏了她帮衬着呢。她们小姐妹间的事,咱们还是少管为好。”黄妈还要说什么,上官太太又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头疼兰儿。她自小跟着你长大。但是疼归疼,孩子大了,管多了反倒使她不高兴。” “哎,我记下了。”话已至此,黄妈也只得点头称是。 这边上官淑兰望着母亲的背影走远,便拉着纪美玟一起向餐厅走去。 “伯母去跨院干嘛?让你兄嫂搬到那边去住?”纪美玟好奇地问着。 “不是的。据说施先生今后可能会来我们县里任职。哥哥欲请他住在家里,所以要收拾那边。” “如此说来,施先生便要拖家带小地住到这边来了?”纪美玟狡顽地一笑。 “谁说的?人家施先生还没有成亲呢。” “哦!说来这位施先生也真有趣。旁的留学生回来,都喜欢头发梳得油火可鉴,身著西服甚至还带着礼帽、手拿文明杖或持一柄勺子形的洋烟锅,说话时还喜欢加杂出几句洋文。这几个月来上门找你哥哥聊天的留洋读书人不都是这个样子的么?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显示与国内读书人之不同。施先生倒好,一袭长袍,讲话也不带一个洋字码,态度谦恭谨慎,那幅银丝眼镜更衬得他满脸旧文人的书卷气,仿佛一个教书先生。毫无留洋学生那样高扬着下巴,一切皆不入眼的傲态。”说着,便昂首挺胸地学起来,逗得上官淑兰笑弯了腰,道:“你说得还真是!我竟没有注意到。” 纪美玟接着说道:“这样一个人,真是有意思,难得那么些年的留洋生活都无法将他改变么?那可真是所谓的坚如磐石了……这样的人,虽则面上斯文,内心往往异常坚毅。” 上官淑兰听罢又笑道:“美玟,依我看你竟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吧。” 纪美玟并未接着她的话,而是笑道:“你当初说施先生要住跨院,我还想着会和曹家二公子一样,莫不是取了金发碧眼的西洋太太回来?那么你家便有好戏看了。”二人说着已经来到餐厅,正逢梅香在摆碗筷,听了纪美玟这句话,不由“扑”的一声笑了。在这个小县城里,有关曹家那位洋二少奶奶的故事可是太多了。 见到梅香笑了,纪美玟更是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我听说呵,有一天晚上那位洋太太出门时,正好门口有个买鸡蛋的回家路过,见漆黑的大门里走出一个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红嘴巴,个子高高,肚子大大的人,还冲他咧嘴一笑,那人以为见了活鬼,大喊一声‘妈呀!鬼呀!’扔了鸡蛋筐就跑。幸好那篮筐没砸到洋太太的身上,要不然呵,还不得出大事呵?!” 纪美玟绘声绘色地说着,仿佛亲眼见过一般,把一旁的梅香逗得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正好此时张嫂端点心进来,见她们谈得热火朝天,忍不住也参加进来:“可不是嘛!我买菜时听他们家的李婶子说,那位洋少奶奶刚来的时候,她们夜里都不敢出屋门,就怕碰见她。时间长了,说她人倒挺随和的,见人就爱笑。十多天前还得了个千金呢,原本她生产前大家都猜测说,一个杂了种的孩子生下来还不得长成怪物相?嘿,谁成想,那小妮子的模样真跟西洋画上带翅膀的小人一样的俊哟。那位洋少奶奶真稀罕,生完孩子第二天就抱着孩子满院子溜达,什么生冷风凉都不忌,活脱儿的一个大洋马!” 她的话音未落,才平息了一会儿的笑声又四下飞溅起来。在这笑声里,谁也没有注意到上官淑兰并没有笑,只是低头吃她的粥。 “那她就不怕日后落下病来?”梅香强忍住笑着插问一句。 “听说她们洋人都不座月子。”纪美玟答道,但是又不能确定,所以又补充一句:“是吧淑兰?”见上官淑兰没有理会,以为她也不清楚,于是说道:“一会儿不妨问一问你嫂嫂。”上官淑兰依旧没有言语。 此时,张嫂又耐不住性子地急于发话了:“还有呢!那孩子睡觉时,她也不让好好睡,非让她趴着睡,这不是把孩子当狗儿猫儿的养吗?别人劝了她也不听。我还听说……” 上官淑兰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了,冷冷地说道:“你们不要在这里地胡乱议论旁人家的长短了。若谁都这样喜欢讲别人家的事,又怎知此时此刻,别人家不是正在取笑着我们的可笑之处呢?” 众人被她这一痛话说得怔住了。一阵寂静之后,张嫂连忙一吐舌头,识趣地退了下去。梅香也忙低下头,转身悄悄地走去门外了。 “怎么好好的,突然说起扫兴的话来?”纪美玟满脸疑惑地问道。 上官淑兰不懈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总那样乐于打听旁人家里的事,之后再绘声绘色地传讲出去?亏得还是个读书人呢,有辱斯文。” 纪美玟刚刚被扫了兴致,此刻又被伤自尊,便冷笑一声,自嘲地说道:“我说上官大小姐,不错,我是个读书之人,却并非如您一般,是个倦时看书弹琴,闲时作画听戏的兴致高雅的富贵读书人。我们是‘如负薪,如挂角’的贫苦读书人。读书之余尚需劳作不缀,劳作之闲聊以解乏的便是听街坊邻居们讲旁人家里的闲事,以求一俗乐。然后再将此乐口传给旁的贫苦之人,但求苦中作乐,何乐而不为呢?” 一席话说得上官淑兰哑口无言。 是呵,这深宅大院中的上官淑兰又哪里晓得——为着不使她感到难堪,纪美玟的话中尚留有情节没敢对她细说呢:其实,贫苦人家最喜谈论的便是你们这些平时里大门紧锁、二门常闭的大户人家的闲事。对于大多数的寻常百姓而言,对这些整日里绫罗绸缎、花枝招展、好似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们的生活方式有着强烈的好奇及向往之情。而那些个下人们,则最欢喜趁出来办事之机,被人们围着,捧若明星般地听他们讲富家传奇,当然其中少不了有些个情节要被他们演义了。 于少数人而言,则是更想听到大户人家的家丑,以此得到一些心里上的平衡,自我安慰着: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倒能和睦怡然,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呢。原来富贵人家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呵! 当然更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最善于断章取意或添枝加叶地传播有悖于事实真情的别有用心的言语,以使闲语升华为流言,成为射向别人的毒箭。 上官淑兰停了停,被纪美玟一席话气乐了。她笑道:“依你的理论,说长道短还与贫富有关不成?” 二人正说着,门外传来罗蔓宜的说话声:“幸好若恒的脚只比你小一号,多垫一层鞋垫便正好。否则,今天的马就骑不成了?” 上官淑兰知道是哥哥他们回来了,正想着迎出去,却见三个穿着短衣长裤、长靴骑服的挺拔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位男士穿着西式马甲和西服,更衬得身姿英武。他们每个人臂上还搭着一件风衣,健康红润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 上官淑兰和纪美玟忙起身行礼。纪美玟借寒暄之际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施若恒,忽然又想起释才与张妈之间的谈话,禁不住“噗”地一声笑了。 上官淑兰见状吓得一怔,忙向她使眼色。纪美玟也知失态,忙又忍住。她强咬住下唇,嘴尽力地紧闭着,生怕若稍一松劲,便会禁不住一泻千里地痛笑起来,然而这种掩饰只能令别人更起疑惑。 那三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异常的表情,满脸不解。上官淑兰只得解释道:“嗯——,适才我们正讲笑话呢?”说着,脸已经洇红到了耳根。 “哦?什么笑话?说出来我们也分享一下。”罗蔓宜兴致昂然地问道。 这一下,纪美玟终于忍不住了,双手掩口大笑起来。上官淑兰早已窘得红透了脸,喏喏地回道:“没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讲的。” 罗蔓宜疑惑地看着纪美玟笑得眼泪都迸出来的样子,被感染得也随着笑了起来,同时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呀?” 她们越是笑,上官淑兰越是窘迫得无地自容。她生怕纪美玟会忍不住,将刚才的那些话讲出来。果真如此,哥哥他们三人都会不高兴的。尤其哥哥更加会气愤致极的。其一,哥哥最恨私下里谈论别人家的事;其二,曹家二公子乃是哥哥中学时的同学。前几日,家里的车夫丁二在门口听街上的车夫聊闲天谈及此事,还被哥哥叫进来,痛斥了一顿呢。面对这样两种奇特的表情,上官志明和施若恒也不由疑惑起来。 此时,梅香正过来为他们端上早点,见这种情形,也想起前几日丁二的事,忙摆好点心,迅速退了出去。 上官志明被她们笑得有些不耐烦了,冲着罗蔓宜说了一句:“你跟着胡乱笑什么?”然后拉着施若恒坐下,说道:“让她们笑好了。我们且吃我们的饭。” 罗蔓宜忙止住笑。纪美玟也终于停住了,强忍着笑胡乱编道:“适才淑兰同我讲施先生……” “美玟!”上官淑兰狠狠地瞪了纪美玟一眼。 “哦?讲我什么?”施若恒饶有兴致地问道。因为纪美玟的话同上官淑兰的话讲得不能对付。一个说在讲笑话,另一个却说在讲他,想必其中定有事由。特别是两人方才奇怪的表情,更令他倍感蹊跷。况且,他也很想知道上官淑兰是如何谈及自己的。 施若恒一边发问,一边仔细地端详着上官淑兰:她今日依旧穿着昨晚弹琴时的打扮。雪青色中式衣裙,领边袖口精绣着雪白色的梅花,细点粉蕊,别有一种清淡之美,与外面的乳白色毛衣坎肩相得益彰。自五四以来的青年人是样样都要新,越新越好,不新好像就不够革命,要被打倒被唾弃似的。报章上每天都是激进的言论:“旧的东西无论再好,因其会阻碍社会之变革,故必须一把火烧火为净!”于是,年轻人作为明天的主人,必须摆出与一切有旧嫌疑的东西割裂关系的情形,无论穿着、兴趣、读书等都尽可能维新。 这一点上,他和上官志明的观点相对一致。他们反对旧礼教、旧教育,但并不能同意把旧的东西“一把火烧火为净”之说。所以,时常被讥讽为“保守党”。身为保守党的他,见到这样改良的旧式打扮,当然以为清新脱俗了。 上官淑兰见施若恒发问,更不知当如何作答了,只是不住地拿眼睛瞪着纪美玟。纪美玟忙解围道:“她讲您不像其他留学生那样油头粉面,穿西服、带礼帽、柱手杖、持烟斗,说起话来半中不洋的。她说这许多年的留洋生活都没能改变本色的人,当有一颗坚如磐石的心。我说施先生才来了半日,淑兰竟判断出这么多款项来,将来可以当个女侦探了?” “那也至于让你笑成那样?”罗蔓宜追问道。 纪美玟差点又大笑起来,但是这一次她终于强忍住了,只紧咬着下唇。见她们都不作答,罗蔓宜明知其中有诈,故意顺着纪美玟的话假装分析道:“我知道了。你定是伺机拿兰儿打趣了吧?看把她羞得。”见纪美玟忙微笑着点点头,罗蔓家便偷眼观察着上官淑兰与施若恒的反映。 上官淑兰原本羞红的脸上更深韵了一层恼意,微簇的黛眉此时团得又紧了些;而施若恒的脸上则泛起一泓生动笑容。 那种笑容当是一个男人从所倾慕的女子口中听到对自己的赞美之辞时才有的既甜蜜且幸福,又不无自得的笑容。这种笑容也是男人最具□□的笑容之一种,因它既包含一个才华男人恃才傲物的洒脱与自信,又不失温和与儒雅的风度。 罗蔓宜不由暗想:没想到,这样灿烂的笑容,竟然绽放在施若恒——这个昔日里被称为“呆木头”的人物脸上。可惜这样的笑容此刻只有自己一人得见了,若是说与那些姐妹们听,怕是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呢。 尽管于罗蔓宜心中已经稍有几分把握,但是这个施大公子素来是以挑剔古怪而著称,没有十万分的把握,她是绝不敢挑明此事的。一来,若是过早挑明,万一错解了若恒的心意,或是中途有变,既损伤了双方体面,更将有损于志明的事业;二来,毕竟兰儿年纪尚小,不知公婆心里如何打算;三则因为昨天上官志明在花园里曾就兰儿的事对她发过脾气。她不敢贸然让上官志明知道此事。 当然,倘若暗中成就此事,无论于志明的前途、兰儿的幸福乃至上官家的事业都是有着极大的好处。有了施家这棵根深地固,枝繁叶茂的大树作依靠,还愁诸事不会一帆风顺吗?所以,她精心地挖掘着其中的可能,却不动声色。 “哥哥嫂嫂,施先……若恒哥,你们请慢用。我们先告退了。”上官淑兰低声说道。 “兰儿先别着急走。中午你哥哥在瑞珍楼请若恒,你们也同去吧。用过饭后我依昨日的诺言,请你们诸位听戏。”罗蔓宜想调整一下气氛。 “我们还要温习功课……”上官淑兰犹豫着,想拒绝。未及她说完,罗蔓宜却打断她道:“温习功课总不能不吃饭呀?”看到纪美玟渴望的样子,她便似找到一个帮手,接着说道:“倘若饿坏了身体岂不更耽误功课?美玟,你说对不对?” 纪美玟正怕上官淑兰拒绝,黄了一个看戏的好机会,便忙着回道:“嫂嫂,淑兰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对谁都要客套一番。她本意是特别想去的。” 罗蔓宜听罢,不无得意地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你们只管先去忙你们的事吧。” “那我可就不推辞了,就算跟着兰儿一起沾光喽。”纪美玟说着调皮地眨了眨眼。 正好此时张嫂来上点心,罗蔓娟笑着说道:“张嫂,这个小菜很好吃,不知您是怎样淹质出来的,我很想学一学呢。” “那是纪小姐带来的,我试着学做了几次,都做不好。”张嫂笑着回道。 “这个容易,我再教您一遍,顺便再跟您学着做几样点心。”纪美玟边说边拉着上官淑兰告辞出来了。 走到院中稍远的地方,上官淑兰见四下无人,便悄声对纪美玟嗔怪道:“你刚才胡说些什么?” 纪美玟早料到她会怪罪,心下早想好了回应的理由:“我怎么又胡说了?若不那样解释,你嫂嫂一句句追问得紧。你让我一时间从哪编个极可笑的故事来?总不能讲明实情吧?” 一句话说得上官淑兰无言,只得噘着嘴回道:“你总有道理,横竖我是说不过你的。” “你不是说不过,分明是没道理可说!”纪美玟笑着用手轻打了上官淑兰的肩一下,然后话峰一转,低声问道:“哎,我问你——这位施先生是从哪里来的?” “省城里。”上官淑兰漫不经心答着。 “放着省城那么热闹的地方不呆,跑到我们这个小县城来任什么职?”纪美玟追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对旁人的事没兴致打听。”上官淑兰没好气地回道。 纪美玟讨了个没趣,于是索性甩开她,加快脚步,向厨房走去。 厨房里,张嫂正向梅香问道:“少奶奶吩咐说中午少爷他们要出去吃饭,是不是那位施先生吃不习惯咱们家的饭呀?” “没听说呀,”梅香答道,“那位施先生人可随和了,想是为着他帮咱家少爷在省城里安排了一个好差事,少爷诚心要谢谢人家吧。” “你听谁说的?”张嫂问道。 “昨天晚上少奶奶说时我亲耳听到的。”梅香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这个施先生真怪,为我们少爷在省城里找事做,自己却跑到乡下来。”张嫂像是自说自话,又像对纪美玟说,“这留过洋的人就是古里古怪的。” “当然不一样,留洋回来就好比过去中了进士,哪里都抢着请他们去。薪奉也比平常人高许多。”纪美玟笑着答道。 “那不是天下读书人都想着去留洋了。过去读书不就是为得个进士吗?” “谁说不是呢?可是并非谁都能去留洋的,穷人家的孩子就难了。”纪美玟说着无奈地摇摇头。 张嫂看她一眼,笑道:“嗨,女孩子家识个字就成了。像我家少奶奶,留过洋又怎样?还不是嫁人过日子。女儿家,到什么时候都是嫁个好男人才有好日子。你没看那戏里面,大户人家小姐又怎样?要是嫁了个混帐夫家,还不是整天泪水涟涟的?”说到这里,她突然放低了声音,说道:“话又说回来,要说命好,谁也比不上我们家少奶奶。她这个洋可真不白留,得着个学问的有啥用?像她那样的身家,还能指望着她去抛头留脸地到外面挣钱混饭吃不成?人家得了个好夫婿,不比什么都强?就凭我们家少爷那人品,那学问,还有这家世,抛开这些不论,单就长相,活脱儿的一个周瑜,比那戏里扮上的人还俊多少倍,谁家闺女不眼热?怎么就看上她了呢?唉,这可真是好命呵!”张嫂边说边啧啧地咋舌,见纪美玟听得认真,又继续说道:“眼下这位施先生,虽说比不上我家少爷长相俊,可也是顶斯文的模样,一表人才。再说,人家的家世谁能比得了?就不知道哪家姑娘有这份福气喽!” “您从前认识他?”纪美玟问道。 “我这样身份的人,哪能认识他们这样金贵的人家?我有个远房亲戚在省城的施府做过几个月的短工,那可是个在省城里也是数的着的大户人家,光听使的人就有上百号不止,那宅子里大得就跟走迷宫似的,老得有人领着才行,不然一准儿找不着道儿!” 张嫂夸张地说着,仿佛去施府打短工的不是她的远房亲戚,而是她自己亲去的一样。 “那岂不是比叶君乔家还要大?”纪美玟睁大眼睛问道。 “那根本是不能比的,怕是几个叶家也不只吧。” 张嫂一改刚才的形像手法,代之以轻描淡写的平缓语调,却更加突出了内容的可信性。 稍一停顿后,她回想起刚才的话题,便又以感慨的语调继续说到:“这样人家的一个公子,学问又好,人又随和,竟然屋里头还空着?肯定是挑花了眼喽。可惜呀,我们家小姐年纪还小,不然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纪美玟撇了撇嘴,说道:“你们家小姐?她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脾气,人家能受得了?” “哪家子小姐还没点小脾气?都是从小娇生惯养的,谁还能受着半点委屈不成?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全是在娘家,一朝嫁出门可就难喽!万一要是能嫁错了门,那可真是要受苦罪喽,一朵再美的花也就算开到头啦,还得饶上老爷、太太一大家子人都得跟着难过;要是能嫁个人好、姑婆又好的贤德人家呀,开到四十、五十都是她!我们太太不就是吗?整天的没烦心事,四十好几的人了,看上去不过三十多的样儿。还不都是我们老爷脾气好,仁义?!要是取几房姨奶奶进门,这家还不乱套了?没有个不愁的。看那边大房头上的大伯太,过去没分家时就被气得寻死觅活了两三回。老太爷一闭眼,分了家,更没人管了,大老爷一口气往家又纳了四房!五房姨太太,外加十多个孩子,整天打得跟什么似的?听说过几天又要娶一个佃户家的闺女进门呢!做孽呀!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娶人家一个十七八的黄花大闺女。真不知这些当爹妈的是咋想的,把闺女送进这样的人家,金山银山又能怎样?成天价没个舒心的时候,流着眼泪过下半辈子,这哪是过日子呀,是熬呀,熬到死才算是个头。倒还不如找个穷人家,辛苦点不算啥,倒也落得个踏实和美。那天我们都随着太太去庙里进香,正巧碰上大老爷家大太太。哎哟!要不是看见他家的钱妈,我们都不敢认啦!六十几岁的人,头发都快掉没了,牙也脱光了,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啧啧,说八十都不为过哟。”张嫂顿了顿,看看一边静听的纪美玟,语重心长地说道:“女人呵,一辈子全靠嫁个好男人。看那大老爷家太太,和我家太太一样,嫁进了同一个门里,就因为男人不一样,日子过得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纪美玟认真地听着,平时家里没有人同她讲这些。娘没了,爹整天忙着帮东家算帐,挣钱养家。在她处处小心周旋下,继母对她表面还算客气,背地里却总想着让她辍学,早点嫁出去。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那个同父易母的弟弟跟她尚能和得来,但是因为年龄差距过大,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所以,逢着空闲时,她总爱往上官淑兰家跑。 哪曾想,这一跑竟跑出了一生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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