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年很着急,不仅是因为那些衙役们跟他打完架之后就否认叶上秋的证词,认定牢里那个替死鬼就是黑狼,还因为他找叶上秋要黑狼的画像遭拒。    “我知道我说过不会再打扰你,”张道年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可是今晚就是水灯大会了,如果官府再不发文,万一黑狼混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叶上秋坐在柳树下,看着湖边嬉笑的姑娘想:自己一个“死了都不干净”的人,有什么资格替她们设想后果?    “叶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其实,我也觉得他们过分,如果不是事出紧急,我不会食言逼你……”    叶上秋笑道:“捕爷也知道自己食言?”    张道年红了脸,却道:“守诺虽然重要,但这世上有比守诺更重要的东西。”    “所以,”叶上秋追问,“益清的姑娘们比你对我娘的承诺更重要?”    仍然笑着,但是眼睛里有很深切的哀伤。    “叶姑娘,”张道年正色道,“如果你心里难受,我可以陪你说话,或者就坐在这里看湖,但请你别这样。”    叶上秋笑问:“怎样?”    “强颜欢笑。”    笑容僵在嘴边,叶上秋扭头去看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青绿色的湖水一直向远处延伸,在很远的地方,跟蓝色的天接在一处,中间那条黑色的缝,像极了黑狼的刀锋,泛着寒光。    “你说,”叶上秋盯着那条黑缝,“这世上真的有……所谓赏善罚恶的阴曹地府吗?”    “我不知道,但是……”    “那你说,”叶上秋打断他,“我如果去了阴曹地府,是会被赏还是被罚呢?”    “叶姑娘,你不要胡思乱想……”    叶上秋摇摇头,从腰间摸出荷包,捏着里头那串桃木剑戟说:“这是红玉留下的,那天在赵员外家门外,我是想把这个还给她,可是她家那个黑仆妇说,我不应该把在土匪窝里走了一遭的东西带回来,还说赵员外不会许它进门。那个时候,红玉就已经投井了,对吧?”    张道年想想时间,觉得无差,可他点不下去头。    “井水和湖水应该是相通的,”她掏出桃木剑戟,递给张道年,“你帮我扔到湖里,还给红玉吧。”    张道年接过那串东西,却没有扔,反而用手指细细摩挲,道:“叶姑娘,你弄错了,这是我的。”    “你的?”    张道年点头:“是我的,可能是在黑狼山上踹门时掉落的,我一直没找着。”    叶上秋觉得挺好笑的,微张着嘴回忆,忽又笑道:“那这么说,你救了我两……不对,三回。”    张道年也笑,但是不在脸上,他在心里笑。    “既然这样,”叶上秋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你拿去吧,就当我还个人情。”    张道年接过纸,展开,纸上有很多折痕,皱巴巴的,如果没猜错,应该就是叶上秋第一次画黑狼的那张纸。而这次,补上了眼睛,是一双颜色很浅,但是观之令人脊背发冷的眼睛。    “你早就画好了?”    “没有很早,离开新津之前吧。”    “那你干嘛……”    “干嘛不给你,骗你说我画不出来?”叶上秋笑笑,随即沉下笑容,“我倒宁愿自己画不出来,总比一辈子忘不掉好。”    她下沉的语调让张道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恶劣的事情。    叶上秋继续说:“他心口有拳头大小的烫疤。”    “好,我记下了。”    张道年将画像重新折成方块,起身,见叶上秋仍坐着,问她:“不走吗?”    “我坐一会。”    “叶姑娘,”他不放心,又坐回来,“你刚才说阴曹地府那些话,你以德报怨,他们不会收你的。”    叶上秋摇头:“不是以德报怨,是报你的恩。至于阴曹地府,”她站起来往湖水方向丢了块石头,“那种屁话,我是不信的!”    意识到自己说了脏话,她急抿嘴看向张道年,见他也跟着站起来,正在拍屁股上的泥,似乎没有听到,稍松一口气,笑道:“我不舍得爹娘和弟弟,所以不会去死。我画黑狼,是想你们抓住他,因为下半辈子,我不想活在恐惧里。”    张道年心想,他也不想叶上秋以后活得战战兢兢,他挺乐意看她笑的,但好像还从来没见她真心笑过。    “叶姑娘,”张道年有点紧张,“晚上我来找你看水灯。”    黑狼的通缉令贴满益清县的大街小巷,但是水灯大会丝毫未受影响。大概是因为,张道年他们跑着贴通缉令的时候,湖上停好了游船,而穿戴打扮妥当的姑娘们也已经出门,没有人舍得辜负这样的佳节盛会。    只除了叶上秋。    湖边放水灯的人很多,很热闹,从各个方向放出的水灯都在往湖中心漂,别人都很开心,她却总有一种想哭的寂寞感。    一捧水灯被送到她面前,火光点点,烘得面上热热的,她扭头,张道年正对她笑:“我看她们都在放水灯,你怎么干站着?”    不远处,洛洛正和几个姑娘一起蹲在湖面放水灯,不时有清脆的笑声传来。    她不动声色地退开一点:“她们在求姻缘。”    当地风俗,水灯是由未婚男女放来求姻缘的,她没有那个福分。    “你不求吗?”    叶上秋横眉看向张道年,这话有多讽刺,他自己听不出来?    “那我替你放。”    “不要!”她抓住他递出的胳膊,“要放就以你的名义放。”    张道年将水灯换到自由的左手里,道:“那就以我们两人的名义放。”手指一松,水灯顺着水流缓缓漂远,像小船,一颠一颠的。    叶上秋松开张道年的胳膊,转身向岸上走。    湖堤上种着很多柳树,枝条垂挂下来,不时搔弄行人。树下卖水灯的绵延了好几里远,灯笼就挂在那些枝条上,一眼看去,像是柳树们排队提灯。    “就算灯都一样,放的人不同意义就不同啊!”小贩正在逗一群姑娘买灯,“小伙子放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放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要是男女一块放……”他故意停下来,看着姑娘们又想听又不敢催的娇羞模样,得意道:“要是男女一块放,那就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张道年觉得满脸燥热,急追上去道:“叶姑娘,我不是有意唐突,我……”    忽有个姑娘堵住去路,红着脸,一言不发,双手一送,往他怀里塞了个东西。张道年低头看到是一盒点心,再抬头,那姑娘已经不见了,留他一头雾水,疑惑地望着叶上秋,后者转身又往前走。    他小跑两步跟上去,接着解释:“怪我刚才太莽撞了,但我真不知道是那个意思!”    “益清那么多姑娘喜欢你,捕爷何必对我莽撞?”    “我……”    “明天新津也会贴出黑狼的通缉令吧?”    叶上秋看向湖对面,希望看到对面渡口漂来的水灯,但是入眼只有茫茫水波、点点轻舟,以及一艘雕梁画栋的大船。    “我想回家了。”    十七年来,头一次丢下娘和弟弟跑出来,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现在家里什么样,她很担心。    “其实我也挺想家的。”    张道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叶上秋疑惑地扭头,见他坐在湖堤的斜坡上,指着北方说:“我家在很北面的地方,离这里好几千里远。去年五月,我跟父亲大吵一架跑了出来,一路向南,到了益清,正赶上这里举行水灯大会,我喜欢热闹,坐在湖堤上看了一夜的灯,结果第二天就听说黑狼掳人,我想自己一身武艺,不如帮他们抓贼,所以就做了捕快。”    他停下来,看向叶上秋:“我以为放水灯只是祈福,不知道有那么多意思。”    “你想给你爹祈福?”叶上秋口气温柔下来,学他坐在斜坡上。    “他在北方打仗,这几个月老是听说战事胶着,死了很多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好不好。”    “我爹也在北方,”叶上秋回头,指着身后卖水灯的小贩,“要不我们再去放一个,就当是为两位老人家祈福?”    水灯渐渐漂远,张道年指着远处湖面说:“你看那边。”    在他指的地方,没有游人、没有船,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像夜幕倒扣在大地上,挂着无数星辉,它们微微地晃动着、摇曳着,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美不胜收。    她想,他们一定是误入了哪个仙子的神域,一定是哪个仙子在寂静无聊的长夜里,将自己收藏的宝贝星宿们都拿出来晾晒,一颗一颗懒散地随便一丢,并不怎么整理,由着它们西一颗、东一粒,像夜明珠子撒进了黑玉盘里,胡乱地滚落到哪里是哪里。    偏那艘大船闯进视野,灯火通明、工艺精巧,颇有炫富、炫技之嫌,令人讨厌。    张道年也觉得扫兴,左探右躲,总绕不过那艘大船,无奈向叶上秋道:“咱们换个地方看。”    但是叶上秋正钉在原地,眼睛死盯着大船甲板上的一个人影,她伸手指过去,说:“捕爷,你看。”说话时,胸口起伏得厉害。    张道年循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甲板上的那个人,只有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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