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胜火,鸣蝉聒噪。    珍珍刚来时准备的那缸青皮已经入了味,蛋白细腻瓷实,半流质的鸭蛋黄透着红,亮晶晶的。张道年吃得很香,蛋黄的红油沾到了鼻子上也浑然不觉。    叶上秋揪着手里的饼,想起早上夏衍私下对她说的话:“那味药太猛,我一直担心你身体受不了,没想到问题却出在了他身上。”    “那他的问题……到底是失忆还是失智?”    一开始,她还以为张道年在逗她,因为从来也没听过哪个正常人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的。    “失智倒不至于。但是看他现在的情况,混沌一段时间是必然的了。你那味药是一定要停了。”    “我昨天晚上已经没给他喝了。”    “很好。另外,竹抱山北麓的青泥潭你知道吧?”    “小时候跟家里人上去玩过。怎么?难道青泥潭能救他?”    “虽然未必一定对症,但依我往日的经验,青泥潭确有发散药效、祛瘴解毒的功效。我想,你可以带他去试试。对了叶姑娘,倘若你去,我想请你帮我挖一些石头芽回来。”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要让捕爷整个人都泡在青泥潭里?”    夏衍略点点头。“我曾尝试将潭泥和水带回去,但是无论是分开还是一起使用,效果都不好。这法子我也未对别的病人使过,”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羞赧,十分少见。“所以是否对捕快有效,也不好说。你若想试,可以每天午时让他在潭中泡上半个时辰,以观后效。”    “没有别的办法吗?”    “别的办法……那大概只能等了。”    “等什么?”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夏衍的意思是等张道年自愈,于是改口道:“好吧,目前也只能这样了。只是他刚醒,受得了潭水的寒凉吗?”    “正是因为他刚醒,药效未固,所以现在去是最好的。”    “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好不了?”    夏衍面露难色。叶上秋知道自己问了让她为难的问题。    张道年此番中毒,凶险至极,夏衍甘冒风险替他医治,已是尽了医者的最大本分。能不能活命,救回来什么样,全凭天意。张道年能醒,夏衍就足称一块“妙手回春”的牌匾了。如今他这副症状,又不是全在意料之中,哪里就能断定一定能好呢?    “你说的那个石头芽,”她隔着纱布抓了下左腕,“是长在石头里的?”    “不是,细尖厚硬,就像石头发芽的那种草。竹抱山北麓长着很多。叶姑娘,”夏衍难得笑一下,狭长的眼睛向上弯起,其实迷人得很。“这东西硬气得很,你挖的时候小心一点。”    “叶姑娘,你不饿吗?”    回忆被张道年略显雀跃的声音打断,意识被拉回竹抱山北麓的树荫里。声音的主人手里正举着一枚咸青皮,剥去了半个壳,白中泛青的蛋白映着日头的光泽,紧实可口。    叶上秋接过鸭蛋,将水壶递过去:“喝口水吧。”    张道年接过水壶,拧开盖子,凑到嘴边仰头张嘴。忽然又停下来,手一伸,将水壶递回来:“你先喝。”    叶上秋摇摇头:“我不渴。”    她笑着看张道年咕咚咕咚喝水,一时觉得他傻一点也未尝不好。下一刻又想,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自己,人家三番五次相救,她却盼着对方不好。不觉脸上烧起来。又想他一个人,他乡异地昏迷了快一个月,家里一无所知,爹娘不知道得担心成什么样。倘若知道他们儿子身上发生的一切祸端,都是因为她这个失节女子,不知道又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一时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自责,恨不能回到被乡人围堵的那一晚。倘若能回去,哪怕被众人活活打死,她也断断不会再连累他一分一毫。    突然眼角一热,就见张道年一边替她抹眼泪,一边道:“怎么又哭了?”一脸忧色,丝毫不加隐藏。与他中毒前相比,恰如剥了壳的青皮,青葱懵懂,不加掩饰。    她抬手把泪抹掉,勉强笑一笑,问他:“想起来了吗,你的名字?”    张道年摇头:“没有。偏就我自己的名字想不起来。我知道自己是新津县衙的捕快,也记得送你到益清,跟黑狼交手,着了那书生道的事。可以说,桩桩件件,都很清楚。甚至我跟爹大吵一架,离家出走的事也都记得。偏我自己的名字,半点也想不起来。”    “夏大夫说是药用得太猛。当时你情况危急,重症用猛药,顾不了太多。”见张道年皱眉头,又安慰道:“你别担心,夏衍她很厉害,一定能治好你的。”    “谢谢你。”张道年的眼神纯真似少年。    “你不要谢我。”她脸一红,低头解释:“其实已经用上了缓冲之法,按夏大夫的说法,增其药效,去其猛烈,不应该对你有什么影响的。”    “我知道,你是先自己吃了那药,让它在你体内冲撞一回,然后再把血喂给我。是吧?”    叶上秋不自觉握住左边手腕使力。那里不断地破皮新生,总是很痒,逼她养成了不自在时就伸手抓一下的习惯。    至少,他还是很聪明,一眼就把她一直瞒着家人的真相猜透了。就像夏衍说的,他只是暂时有些混沌,不是失智,也不是失忆。    “要不是你的手啊,”张道年抓了她的左手过去,边拆胡乱缠起来的白布条,边说:“我还以为昨天是在做梦。你说我睡了一个月,我总觉得跟做梦一样,连名字也想不起来,浑浑噩噩的。”    他很仔细地把布条解开,露出她左腕上一道道新伤旧疤来。新痕叠着旧疤,难看的很。    她早知道会很丑,所以才会连着一个月都在同一片地方下刀。也不敢用药,不能让它们快快好。四表弟说,她没得破伤风死掉,一定是阎王爷嫌她蠢,不肯收。    张道年红着眼睛,帮她抹了药。从怀里抽出条白帕子来,仔细折了两折,将绿线绣成的叶子露出来——正是他昏迷那天,叶上秋浸了油擦石灰的帕子——小心替她包扎,唯恐弄疼她似的,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令她想起他刚来新津那天,她头磕在井上,他拿了件绿绸衣服替她包扎。不知道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小心翼翼。无论是第一天见面的失节女子,还是害他命悬一线的拖油瓶,张道年从来没有嫌弃过她。    张道年打了个结,又扯一扯翘起来的帕角,这才满意了似的,笑道:“珍珍以为你这手帕是我的,就跟我这身衣服放在了一起,你说这小丫头是不是故意的。”    他笑得眉目疏朗,一脸的少年气。    叶上秋刚想跟着笑,却见他敛起笑意,一字一顿道:“我是一定要娶你的。”说完,隔着帕子在她手腕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唇上的热意透过帕子传到她手腕上,令她脑袋嗡的一下。一时万籁俱寂,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山上的太阳很大,风很小。但是叶上秋仍然感到有阵风从她心上吹过去了,清清凉凉,清清亮亮。她舍不得,但还是咬牙把手抽回来,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说:“你该给你爹妈写封信,报个平安。”    “好,”张道年不为所动,“那你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    “张——”她伸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张”字。    “张——”张道年跟着念出来。    “名字呢?”    “——”她张张嘴,突然改口道:“阿道!”    “阿——道?张阿道?”    不等张道年皱眉毛,她就从地上站起来,含笑往前走去,边笑边重复:“阿道——张阿道——”    竹抱山满山翠竹,因形得名。而青泥潭所处的位置却是北麓一片平凹,遍地白石砂砾,不生竹子。传说以前此地也是长满了翠竹,偶一年遇仙人在此渡劫,天雷滚滚,不仅竹子被尽数毁去,还平白劈出一个青泥潭来。四表弟说,青泥潭以前就叫仙人潭,是因为当地方言的缘故,时间一久,才被异读成了青泥潭。    不过青泥潭也不虚此名,潭水翠绿如竹如玉,潭底有白泥。早些年,当地富户修建庭院假山时,都会来青泥潭取泥。谁知道有次挖潭泥时竟挖出一具无头女尸来,闹得人心惶惶,后来就没什么人再来了。    当然,这些都是从四表弟那里听来的稗官野史,不足为凭。青泥潭虽然有些看头,但是新津地处江东,最不缺的就是湖啊、河啊、潭啊的,也许此地本来就没什么人来呢。    “捕爷,你在这辛苦一下。”叶上秋指着北面竹林,“我去那边等你,你好了就叫我。”往北走一走,正好可以去找找夏衍说的石头芽。    张道年笑道:“你别走太远,我怕你听不见。”    叶上秋手搭在眉上,眯眼看了看太阳,担忧道:“这会日头毒,你若是不舒服,就早点上来,不必非得泡足半个时辰。”    张道年点头:“我知道。”    别了张道年,叶上秋一路向北,一边走,一边低头在地上找“细尖厚硬,像石头发芽的那种草”。    她本以为白石砂砾上是不长活物的,但是细看下来,还是有一些地衣苔藓、无名小草之类的。汲着砂砾中的水分和养料,它们一样长着或碧绿或紫红的枝蔓草叶,并不比别处的差。它们也不羞愧,或者抱怨,只是向外生长,多长一片叶子,再多长一片叶子,不能开花也没关系。    “不能开花也没关系。”她对自己说。    走到砂砾消失、山麓重被泥土覆盖的地方,果真有大片的石头芽。这东西很像刺猬背上的刺,直突突地挺立着。颜色上也掺着一样的深灰,将那绿色都刮带得黯淡下来。    她伸手试了一下,果真硬得像石头一样。莫说折断,连铲子似乎也……果真,铲子也只划破它一点皮,破口处立刻渗出透明的粘液来,是一种很腥的、像人血一样的味道。怪不得夏衍说“挖”一些石头芽,不挖还真请不走它们。    不知不觉间进入了竹林深处。    大部分的阳光都被挡在了竹林之外,漏进来的部分少而安静,打着盹,顺便听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的声音,以及风里裹挟的人声。    “就这破玩意儿能治病?老大,别是这狗屁江湖郎中耍咱们呢吧!”    “让你挖,你他妈挖就得了!哪那么多废话!”    这个声音——    即使记忆会出错,她身体的战栗感也绝不会骗她。脚仿佛是不存在了,身体直如冻在窄木片上的一根冰棍,五脏六腑都被禁锢在三九隆冬的寒意里。    隔了这么久,她以为恐惧已经放过她了。她哪知道,它还会活过来,像冬眠被唤醒的毒蛇,冲她吐着信子,发出丝丝的响声。    而拥有唤醒她身体里毒蛇的、越来越近的声音的——她笃信——    ——黑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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