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自鹤虚山出,一路狂奔向帝京方向。 离开鹤虚山第四日夜,两人终于到达接近帝京。马上骑士不分昼夜地一路疾行,穿过漫天的飞雪,有桃花一朵朵盛开在马蹄踏过的雪地里,很快又被飘落的新雪掩埋。 鸣泽瞥了一眼江昼歌的腿。 江昼歌并不太会骑马,腿侧因为连日来起码已经染了斑斑血迹。一来她本就是大家闺秀,养在深闺里养尊处优,除了江晚歌会罚她抄写,还真没受过什么苦。二来她年纪尚小,身高不足,江晚歌再如何想培养她也不会让她这个年纪去学骑术,她也便不曾骑过马。 “小姐可要寻一处歇息一晚?”鸣泽心中不忍,询问道。 小丫头倔强地摇了摇头。 鸣泽只好继续赶路。 第二日一早,当帝京城门守卫拉开沉重的城门,忽有一骑从门缝里越过,很快从守卫视线里消失。 那开门的守卫似乎是刚刚睡醒,睡眼惺忪地瞥了一眼那一骑离去的方向,愣愣地站在那里揉眼睛。 “咋回事儿?”守卫队长见他傻愣着站在那,便呵问他。 “好像……有人闯城门……”那守卫缓缓答道。 “什么?”那队长皱眉,“有人闯城门还不去报?” “是是是!小的疏忽了!” 那守卫连忙答应,快步跑去报信。 鸣泽环住江昼歌娇小的身体,扯着缰绳前行,穿过熙攘的大街。 “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向路边躲避退让,以免被马误伤,但仍有少数摊子被人们挤到,乱了摊子的布置。小贩牢骚几句,无人理会,也便自认倒霉,讪讪地收拾起来。 一处茶楼内,有人端着一只瓷制杯盏细细品茶,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 “是她!” 小护卫绿豆糕有些莫名其妙,小心试探:“殿下说的是……” “她终于回来了!” 他豁然放下茶盏,起身奔下楼。绿豆糕愣了愣,疑惑地跟上自家主子。 两人转过街角,再穿过三条街,便是江府所在。 马蹄起落飞快,一步步靠近目的地。 忽然,鸣泽一拉缰绳,驻马原地。 不远处,有一串身着缟素的人穿过路口,悲哀的情绪忽然充斥在空气中,感染了马上的人儿。 鸣泽的心颤了颤。 她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这是江府的队伍。 漫天的纸钱如飞雪般纷纷扬扬飘落在深冬的寒风中,软而凉的碎雪拍打在脸上,冻得江昼歌一阵激灵灵的寒。 她的脸已白得不似人色,在那一点朱唇映衬下苍白更盛。 江昼歌扶着马背,缓慢地将腿移动到同一边,向下一跃。 她跌落在冻雪里,湿透了外衣。 她努力地坐起身,一步一步向那队伍挪动,膝盖上染了淡淡的红。 鸣泽翻身下马,将小昼歌抱在怀中,想要借一点温暖给这个孩子。可她却发现,她自己,分明也是冰凉的。 “阿泽,带我过去。” 江昼歌的声音糯软而平静,仔细听却不难发现那声音其实有些颤抖。 鸣泽忽然很心疼这个孩子。 她还只有九岁,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只留她一个人寂寞地活着。 鸣泽点点头,搀扶着小昼歌走近那支送葬的队伍。 江昼歌顺着那队伍看去,颤了颤。 她看见队伍里的鸣川,那是哥哥的贴身护卫。 是了。 哥哥从来不会骗她的,他果然出事了。 “阿泽,我们在后面慢慢跟着。” “好。” 鸣泽扶江昼歌上了马,双臂环住她的身子,以免她体力不支跌下马。 江昼歌本就生着病,加上这几日不眠不休地赶路,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又受了这样的打击,任谁也受不了,而她却不得不承受。 鸣泽拉了拉缰绳,马缓慢地跟在队伍后面,去到郊外。 这一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只叫人觉得无比漫长。 队伍在京郊一处山野上停下了,江府的家丁开始忙碌起来。 “小姐,到了。”鸣泽低头看了一眼怀中那个孩子。 江昼歌轻轻“嗯”了一声,睁开眼来。她瞥见前边站着的她的嫂嫂,君漓。 君漓扶着肚子站在一旁,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乌木镶金的棺木,似要将它看出洞来。 “夫人节哀,您现在怀着主子唯一的骨血,千万要小心身子。”鸣川叹了口气,劝道。 君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用手轻轻抚了抚,点点头应了。 那是她和他的孩子,他的生命的延续。 鸣川这才稍稍放心,继续督促家丁们做事。 “阿泽。”江昼歌低低呼唤。 鸣泽会意,扶了她下马,带着她走到君漓身边。 “嫂嫂。”江昼歌无力地抓住君漓的手,瞥了一眼她日渐沉重的身子,那是哥哥信中多次提及的她的小侄子。 她安抚了君漓几句,转而看向那一口棺木,里面沉睡着她相依为命多年的兄长。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再不会睁开,从此永堕黑夜,留她一个人在这寂寞的世上独自前行。 “哥哥,”江昼歌扶着棺木,细细摩挲着上面雕刻的纹路,“昼歌不会再让你担心了。你的骨血,昼歌一定会好好照顾他护佑他成长,将哥哥那份爱一并补给他。” “你且安心吧。” 她苍凉地笑了。 两行清泪从君漓眼眶里流淌下来,湿了脸庞。 君漓将她拥住,想要说什么,却觉得怎样的言辞都太过苍白无力。 江昼歌用袖子遮了脸,害怕被人看见她的狼狈。鸣泽见了,忽觉心酸。 她依稀记得那年父亲离世,家中没了生活来源揭不开锅,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母亲说,如果她是男孩……是男孩,会怎样?她明白母亲的意思。于是她毅然挑起了养家的重担,离开了家。 然后遇见了他。 那年正巧他在招收死士,她想也没想便跨进了江府的大门。 那年有小小的孩子坐在一支梅花桩上,有模有样地安排着招收事宜。 那年她站在石蒜园的门口,他一转头,便看见了小小的她。 “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来做这等事?”那孩子清冷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稚气。 “那你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做这些?”少女不答反问。 “为了护我所在乎之人。” “那么我也一样。” 那年她十二岁,而他只有九岁。 为了护我所在乎之人。 从此再不回头。 江晚歌下葬的事已毕,鸣泽同君漓告知了一声便带江昼歌先行离开。 江昼歌趴在马背上,似乎再没有挪动的力气。鸣泽有些担心她的病情。 两人一骑慢行回到城中,城中一切如常,没有因为她们来时的冲撞引起太多的动乱。 鸣泽用手背探了探江昼歌额头的温度,皱了眉。 “站住!” 一队人马冲出,挡住了两人的去路,似乎是帝京的守卫。 “大胆!竟敢擅闯城门!”那守卫怒喝道。 “大胆!竟敢拦定远侯府的小姐!”鸣泽冷笑。 江昼歌睁开眼,瞥了一眼那守卫,仿佛在看一个小丑。 “你你你……大胆!” “着实大胆。”忽有一个富有磁性而略显青涩的声音传来。 “参见九殿下!” 君越打马而来,冷着一张脸,眼中却藏匿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真是大胆……”他笑。 “是是是!小的也这么觉得,这两个人竟敢擅闯城门,还冒充定远侯府的小姐,小的这就把她们抓起来。” 那守卫一通自说自话,心想这两人死定了,却听到马上那人徐徐道:“本殿下说的是你们,还不让开?” 守卫一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让在一边。 君越拉了缰绳,马走近两人。 鸣泽警觉地护住江昼歌向后退了两步。 君越见状,也不再靠近。 “江小姐一路奔波想必累了,我备了马车,不如让我送小姐回去。小姐不要急着拒绝,你那身子可别逞强了。”他一边笑盈盈地提议,一边命他的小护卫赶了马车来。 鸣泽看了一眼江昼歌,询问她的意见。要是平常她一定会为了小姐的安全一口拒绝的,但现在小姐的身子弱成这样确实不适合再折腾了。 江昼歌点点头。 鸣泽扶了江昼歌下马,钻进君越的马车。 绿豆糕看了一眼江昼歌,这不是刚才在街上策马的那两个人嘛? “走吧。”君越吩咐了绿豆糕一声。 “殿下……”守卫头领小心地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君越语气不善。 “此人擅闯城门……” “与我何干?”君越冷哼一声,打马跟上马车。 那守卫头领再不敢吱声,只得目送马车离开。头领都不敢说什么了,底下的人自然也就装作不知了。 马车转过街角后便一路直奔江府,到江府后君越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命人请来太医看过了以后方才放心。 江昼歌原本就得了伤寒,连日来的疲惫让她发了高烧。 君越守在她床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下午,直到他的小护卫提醒他宫门快要下锁了才起身离去。 临走时他对着江昼歌道:“你这坏丫头,可要早点好起来,我还要和你作对的。你这样躺着,我多无聊啊……” 大半个月后,江昼歌的病才彻底痊愈。这期间发生了几件事。 官方的说法,陛下出巡回京途中遇袭,江晚歌救驾身亡,帝感其心,特追封其为定国公,其子孙享世袭爵禄。 死后殊荣,有何意义? 定国公夫人柔嘉公主喜获麟儿,陛下赐名瑾,特许其出入宫禁之权。不过是因为公主新寡,陛下怕女儿寂寞罢了。 另外一事,七皇子在江晚歌死后很快接手其手中隐卫势力,进行了一番洗牌。 这是鸣泽等人侦查得来情报。如此动作不免让人怀疑,江晚歌之死是否与七皇子有关。 江昼歌摇摇头,道:“哥哥说过,眼见未必为实。” 此事暂时搁下,江昼歌在病好后马上着手接管府中事务。 她原先便知道哥哥养了一批隐卫,一直疑惑哥哥为什么能养那么多人,又奇怪他一个文官何必要蓄养这么多死士。如今她可算明白了,哥哥本就属于七皇子派系,哥哥是在为七皇子训练隐卫,而这些开支,一部分是七皇子提供的,另一部分,则是由江府的私产提供。 江府明面上只有几处产业,实际上哥哥的隐卫中很有一些懂得生财之道的人,哥哥命他们在各地置办产业,以供应府中的开销。而这些产业,又大多是由哥哥给她的这批隐卫掌管的,而这批隐卫也是隐卫中最精锐的一部分,人人足以一当百,却被他单独雪藏了起来,没有告知七皇子。 这些,都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他出事,可以保得她平安长成。 江昼歌趁着君漓坐月子,将府中一应事务打理完毕,仍将明面上的财务交由君漓负责,而府中原先扮作家丁的隐卫也不宜变动,看起来一切如常。 她决定回鹤虚山。 临走时江昼歌去看了君漓和她的小侄子。 那日她跨进风间阁的房门,便看见了床塌上坐着的君漓。小江瑾趴在君漓的肚子上,嘴里咂巴咂巴地喝着奶水,露出甜甜的笑。而君漓小心地搂着她的孩子,脸上一脸温存。 江昼歌无声地笑了笑。 她走到君漓床边,逗了一会儿小江瑾,才道:“我打算离开一阵子,嫂嫂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君漓想挽留她,但江昼歌执意离开,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嘱咐了几句,就像以前江晚歌出门时喜欢交代她几句以示关心一样。 鸣川知道这个消息后表示要跟随小姐一起离开。他是江晚歌的贴身护卫,主子没了,小姐就是最大的主子。然而当他嚷嚷着要跟去时却被鸣泽一脚踢了开去。 “鸣川,你要留下,”江昼歌郑重地对他说,“嫂嫂和小江瑾有你保护,我才能放心。另外,哥哥的死因我怕没那么简单,你留在京中,方便查探,也好留意京中动向。你明白么?” 鸣川只好作罢。 几日后,一架马车从江府出发,渐渐远离帝京。 江昼歌坐在马车里,手中握着几株曼珠沙华的花苗。这是她离家前特地去石蒜园挖来的,想要带回鹤虚山种在后山那片空地上。 这样,她会觉得哥哥还在身边。 仿佛那些石蒜园里哥哥逼她习武的日子从未离开一样。 苍穹犹自云卷云舒,不顾离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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